在金丹四周的火焰内,折射出金色禁制涌动的模样,在火焰之内,他反复不断地看到梅问情身上的禁制咒文,一道道地附着在她的道体之上,那些触目惊心的反噬场面,鲜血、封印、颠倒乾坤的后遗症,世界规则反抗的预兆……天之杀机,小千世界坍塌的一角,全部在问心劫火焰中出现。
    还有思念。
    一重一重的,无比沉重的思念,蜿蜒向岁月的每一息,由轻到重,最后沉得重若千钧,让人感同身受,任何一个没有经过历练的神魂接受这种压抑的思念,都会立刻被逼疯。
    贺离恨险些就控制不住元神,他很想避而不看,但却知道想要渡过此劫,绝不能退缩。
    对他而言,梅问情被禁制反噬之时,就已经令人痛苦动摇,目睹着这些来炼化心火,几乎令人沉闷窒息,难以抑制,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他也不禁从心中生出无数对自己的质疑。
    在他炼化心火的同时,外部的雷劫也到了最紧要关头。
    暴雨如注,随着狂风卷动。梅问情沉寂地立在半空,并不在意雷劫是否将她纳入范围,而只是默默凝视,静谧相伴。
    天女魁道:“老师,你看这……”
    “太久了。”梅问情道,“他已经突破过一次元婴,不该如此。”
    天女魁心惊胆战,脑海中冒出一个猜想,在她猜想浮现出来的刹那,梅问情便已抬手,指腹按住脖颈的金纹,道:“我要回本体看一下。”
    “那这具化身……”
    “不要就不要了。”梅问情道,“毁一具化身算什么。”
    天女魁立即噤声,返虚境的修为深厚无比,她双手结印,交织成复杂手势,一道淡淡青光融入空气之中,再向四周遁入过去,霎时间,整个修真界都遍布一层无形的保护结界——这是为了让老师的本体苏醒,而不至于在苏醒瞬间的能量汇聚,摧毁修真界内的部分规则。
    这个大千世界可远不如最初诞生时坚固。
    梅问情脖颈之间的金纹禁制悬浮凌空,流转如水,而她的身形也渐渐被周围的空间排斥,散为金色的光斑。
    天女魁没有意外,而是抬眼望向穹宇之上,穿过天劫乌云,最高的三十三重天上,猛然震起一道恢弘的钟鸣。
    这钟鸣并未真实响起,而是响彻在每一个曾在阴阳天宫拜过宫的学生或守门灵兽心中,霎时间,各界的退隐老祖、闭关祖师,尽皆神魂震栗,心海掀波,脑海间共同浮现出一句话——
    阴阳天宫开启了。
    这座尘封多年,隐于云霄之上的宫殿,在云雾缭绕之中重新构建出一砖一瓦,显示出亭台楼阁,万丈霞光……它回到了天上,迎接这座天宫的主人真正苏醒。
    天女魁咽了一口唾沫,喃喃道:“老师……你可别弄出这么大的动静来,只为了动动手指,影响主君的心劫啊。”
    她身旁的小惠姑娘将这话听在耳中,那张本来并无表情的脸庞上流露出一丝轻微的遗憾之情。小惠已将明无尘从天劫范围内护下,让明二公子暂离此地,在安全的区域等待结果。
    她望了一眼穹宇:“想必此事一出,诸位祖师们也要前来拜宫了。”
    “你可别这么叫,听得我没底气。”因为小惠是梅问情的贴身侍女,就算是纸人,天女魁也不习惯听她叫什么“祖师”“天女”,便道,“我们就等在这里?”
    小惠还没说话,一道贯穿云霄之巅的金色光柱骤然自上而下地盖了过来,四面八方都被光柱渲染成浓郁的金色,连空气中的灵气都如同陷入泥潭中难以游动,在光柱的最上方,映照出一片天宫虚影,仿佛海市蜃楼一般。
    一道淡淡的诘问之声在金色光柱中响起:“他已经做到了,天道至公无情,不该对一个普通修士有杀机……我看你敢?!”
    话语刚落,四周的时空仿佛在这一刻按了暂停键,交织的雷光、涌动的心火……交谈的天女魁与小惠……万事万物停在这一瞬,唯有金色光柱华光未断,将贺离恨笼罩其中。
    梅问情在天宫虚影之间睁开眼。
    她的本体沉眠已久,脸庞上不见一点表情和血色,深紫色的道服华贵庄重,长及曳地,这件道服上的一丝一线,每个角落,都浮现出密密的金色禁制,这些时隐时现的禁制只出现了一瞬,又隐没下去。
    按照问心劫的标准,第一步是明辨本心,第二步是炼化心火。但贺离恨所面临的心火,却不止是元婴期的水平。
    周围的一切都化为黑白两色,梅问情的手指间缠着一串道珠,她轻轻地敲了敲道珠,平静无波地望向光柱:“回来。”
    在凝固的心火当中,几缕如同鲜红丝线的天之杀机从中涌出,回到梅问情的手中。
    第62章 .圣德“我好吃亏啊。”
    所谓天道、天命、天意……这些都是一些非常玄而又玄的东西,而玄之又玄的东西是没有情绪和性格的,它们就像是在梅问情创世之初设定的程序,自然地演变、发展、不断地完善规则和体系。
    就相当于梅问情只在最开始写了个“一”,由这个一来生出万物,有关于时空、物理、道术、灵力……诸多规则,都是大千世界自然衍生转化的,梅问情不曾插手。
    所以这些东西也只会趋利避害,而没有更深更复杂的思考,不懂得贺离恨这个让它们反复受到破坏削弱的“罪恶源头”死去,到底会酿成什么样的后果,就像是它们对梅问情产生一些天之杀机一样……尽管这点负面状态对梅先生根本没有用,但它们还是会产生出来。
    因为“天意”并没有思考的能力,它如果针对某一个修士,只是因为此生灵的存在威胁到了它的延续性,以此而趋利避害而已。
    这也是修真界流传的“天诛之人”、“恶咒之身”的来源,那些天劫越困难的修士,往往就是又强又不稳定的因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掌握无可匹敌的实力,然后把它折腾得脆弱不堪。
    前车之鉴就可以参照它的创造者,又强又任性的梅先生。
    保护本方大世界是天道的本性,无可厚非。只有在直面于来自梅问情的压力后,它的本性才会在“立即毁灭”的威胁下屈服暂缓,留下贺离恨这个罪恶的男人……其实将他视为罪恶源头,本质上也是对梅问情束手无策。
    而贺离恨的所谓灾劫,则是修行之中必经的,其他修士也都有,各不相同罢了,只不过他的运气不知道是好是坏,遇到了梅问情,才这么惊天动地,九死一生。
    那些血红丝线停留在梅问情指间,在她手中凝结成一团小小的红色圆球。梅问情面无表情地捏碎,道:“这种小手脚,以前也有过吗?”
    四周沉寂无声。
    梅问情抬指缠绕了一下指间的道珠,视线重新凝视过去,那道金色光柱一点点消退,下一刻,天地重新染上色彩,风雨大作,雷声轰鸣,心火燃烧。
    她没有等候拜宫,也暂未回复学生弟子们以神识和特殊功法传递而来的问安讯息,而是将这些神魂信笺都暂放在虚空中,唤醒身上全部的禁制封印,返回到贺离恨身边。
    天女魁只觉得眨了眨眼的功夫,老师便回到了眼前。梅先生这样的装扮气息,才让天女魁大感熟悉,连忙道:“老师,主君的心劫……”
    “没事。”她道。
    本体与化身不同,就算封印加身,梅问情的本体也会时时刻刻地影响着外物,散发透露出一股开天辟地的苍莽太初之感,即便是跟随在身侧,就已经大有助益。
    但也因为如此,她需要非常精细地控制力量,源自本体的禁咒反噬只会更严重。
    当年小惠姑娘就真的只是一个最普通、最一般的纸人,连修习异术三五年的粗浅之士都能召唤出来,是因为跟在梅问情身边,所以被动地受到了许多改造。
    天女魁心中忍不住得意想道:你们还在拜宫寻人、请求问安之时,我已经跟在老师身畔左右了,看我怎么卷死你们。
    大约短短几息之后,方才难以撼动的心火便已被贺离恨炼化,在火焰消散,那些场景暂时脱离眼前时,贺离恨分明不曾出手,却依旧浑身力竭,有一种虚脱无力感。
    他从半空落下,坠进梅问情怀中,四周涌起一阵淡而飘渺的梅香。
    梅问情的手抵在他的脊背之间,力道不轻不重,待贺离恨身躯的力量稍微缓和几分时,才握住他的手,低声道:“结束了。”
    贺离恨脑海中残余的焚烧感慢慢消散,他仓促地喘息,呼吸声乱得发抖,但很快便平复下来。
    他调整自己的能力向来出色,垂手贴在自己的小腹上方,除了孩子的气息之外,神识沉入内视,还见到了初成形的紫府元婴。
    被消耗一空的灵气在元婴的运转之下,缓慢地释放出新的灵气,再由心法转化,慢慢地充斥着这具身躯的每一寸。而昔日被梅问情医治重塑过的筑基灵台、部分经脉,都宽阔强韧,并没有受到丝毫雷劫之伤。
    贺离恨吐出口气,抬眼看向她,猛地发觉不同,上下来回看了好几遍,半晌才道:“……道祖大人?”
    梅问情的好心情被一句话唤醒,她把烦恼事都先抛在一边,不顾周围还有人,凑过去亲了亲他的脸颊,轻轻笑道:“我还是喜欢听你叫妻主,就算是大罗金仙、阴阳道祖,也是你手无寸铁的娇弱妻主啊。”
    贺离恨低低地哼了一声,压下声线:“还是我失去记忆的娇弱妻主呢,要不要脸。”
    梅问情将他扶了起来,贺离恨这才发觉旁边不止有小惠姑娘,还有另一个女人在,小惠是纸人,尚且可以减免几分尴尬,但一见到天女魁,那股后知后觉地不好意思便涌上来了,贺离恨轻轻掐了一下她的手,嘀咕道:“这是谁?”
    “你见过她操控别人的样子,反而认不出么。”梅问情道,“这是当初在人间便跟你我相见过的天女魁。”
    “天女魁……”
    “就是青衣天女。”梅问情贴心地补充,相比于她的本名,还是青衣天女、圣魁宫主人之名更加广为流传。
    贺离恨思绪一僵,将眼前这个戴着银色步摇、恭敬行礼的女人代入到传闻中的那位青衣天女身上,想起自己曾经还威胁过她,简直想掉头钻地底下去。
    不光是他尴尬,天女魁也同样尴尬得不得了,她想起自己在人间时还没确定主君的身份,不仅不讨好,还到处看不顺眼,结果到了这时候连凑过去交好都觉得没法开口。
    正在两人双双僵持的时候,小惠道:“恭祝主君重回元婴。”
    天女魁连忙道:“对,恭祝主君。”
    贺离恨通过她的态度,间接感受到了梅问情的身份高度,他转头瞥了妻主一眼,心里念叨着“怎么会有这么高的门楣”,一边回礼:“多谢道友,不必这么叫我,我其实……”
    “别,千万别……还是让学生这么叫吧。”天女魁伸手擦了擦汗,“当初冒犯您了。”
    所有能被称为“天女”的修士,都是化神期以上,而眼前这个又是返虚境的圣魁宫主人,以她的身份对自己用敬称,贺离恨简直想一想就要折寿了。
    两人寒暄了一阵,总算化解了那种令人窒息的尴尬。梅问情的本体其实比化身的限制还要多,她需要长久的沉眠才能维持一个安定状态,就好比一个非常大型的游戏或者软件,这个大千世界只能勉强承受她待机不动的状态,稍微运转个几分钟就要死机。
    这些梅问情亲手写的封印禁制,已经相当于让道祖大人常年处于待机了,但待机持续得太久,也会让天地的运行变慢,所以沉眠算是一种关闭程序的保护措施……她的能量跟规则强度根本不匹配。
    梅问情伸手掐了一下眉心醒醒神,她的身躯也在活动间稍微增添了些许血色,显得接地气多了。
    贺离恨刚睁开眼时,看得简直不敢认,梅问情在化身之中,虽然依旧很美,但却没有这种疏离摄人的气质,反而十分风趣幽默,两相对比,天差地别。
    要是说得过分点,他就好像贪图美色才嫁过来的儿郎,突然发现昨天还在买菜养鸡的妻主突然转身当皇帝去了一样……满满都是陈世美的先兆。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梅问情道,“恐怕天劫雷云消散之后,就要出现许多打探消息的眼睛了……先离开吧。”
    “好。”
    ————
    此间事毕,青鸾舆轿向罗睺魔府的方向移动。
    小惠姑娘没有在身畔,而是没有离开的天女魁牵引法器。她踩在一只真正的巨大青鸾之上,身侧便是机关鸾鸟和车驾木门,嘘寒问暖,话多得要命。
    梅问情正在车内为贺郎细细把脉,被烦得不行,一句话给她吓住了,才得了片刻清净。
    舆轿内的空间极大,一半都被床榻占据,轻幔罗帷,缀满琳琅的珍珠,只要床纱一震,珠串便轻微地响,悄悄地碰撞抖动。
    床尾的外侧地面上,摆着一个精致的小火炉,药炉里煎着灵物草木配成的安胎药,香气苦涩。梅问情把完脉,没先品评,而是抽出一张纸来,提笔写字。
    “怎么了?”贺离恨戳了戳她,“直接说,还写什么?”
    “给你写新方子。”梅问情困得睁不开眼,掩唇打了个哈欠,苍白修长的指骨抵在下颔上,“光是说给你听,难道你去找齐药材么?”
    贺离恨:“到了魔域之内,我便拿回寂雪冰池,里面藏有我多年的积蓄,灵药也有不少,怎么不能找齐?”
    梅问情扬唇微笑,用毛笔的笔杆尾端轻轻地刮了他鼻尖一下:“先天圣德之气,你也有么?”
    贺离恨愣了一下。
    先天圣德之气,就如同魔域之中藏有一道先天毁灭之气一样,这种“气息”也属于灵妙宝物,是极难出现、难以琢磨之物。
    贺离恨先是看了看梅问情手下的纸笔,又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腹,虽然没问出来,但是已经用眼神明晃晃地说出一句话:“怀个孩子而已,还需要那种东西?莫不是你在诓我。”
    梅问情道:“想什么呢,这可是我的孩子。”
    她稍微起身,伸手绕过贺离恨的脸颊一侧,从他身后的车壁书柜中抽出一张卷轴,再随手抽掉系带,铺开在桌案上,讲解道:“圣德为先天五德之一,圣德、福德、道德、阴德、功德……此为先天五德大道,道德天尊就是为数不多的大罗金仙之一,只不过跟我隔着成百上千的大千世界,不如慧则言菩萨更近。”
    而她的其中一个好学生,幽冥界的五方鬼帝之一梁兰清,就是修行的先天阴德大道。
    “五德之中,唯有圣德强横霸道,又兼具大道的至深至柔,既可以改善你前期试毒的身躯,又能让这孩子……长得更快点。”
    贺离恨沉默片刻,叹了口气:“我还没怎么见过这种层次的东西,你倒是想得不少。”
    “我总觉得,”梅问情道,“以你的阳寿……自然生育,可能要怀一辈子。”
    贺离恨睁大双眼,忍不住按住她的肩膀摇晃了几下:“你清醒点,我已经是元婴了,元婴大几千岁的寿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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