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倏然觉得自己今日里说了太多的话。
    谢钰轻笑。
    他俯身,吻上那双潋滟的红唇。
    今夜的月色很好。
    小青梅的唇瓣一如既往的柔软。
    -完-
    第110章
    ◎“穗穗,你是想与我成婚,还是与我共赴黄泉?”◎
    夜尽天明, 一辆轩车自山门内行去,碌碌驶往别业。
    折枝伏在谢钰的膝面上,盖着张薄毯睡得浓沉。
    昨夜她过了子夜方睡, 此刻正是困意深浓的时候,谢钰便也未曾唤醒她。只是待行至府门前了,方将她连人带着薄毯横抱而起,往上房内行去。
    自车辇上步下时, 折枝在他怀中轻蹙了蹙眉,但很快便复又睡去。直至谢钰将她放在锦榻上, 仍未醒转。
    这一觉睡得浓沉,直至窗楣外的春光照上锦榻,折枝方朦胧自锦被间睁开眼来。
    她支起身来,往身侧看去,却见玉枕寒凉, 谢钰已不在身畔。
    大抵是往宫中上值去了。
    折枝这般想着, 便也趿鞋自榻上起身, 轻声唤道:“半夏。”
    门上垂落的珠帘轻微一响, 是半夏端着洗漱用的物件打帘进来。
    “姑娘醒了?可有什么想用的,奴婢吩咐小厨房里置办。”她笑问道。
    折枝接过她递来的齿木, 漱过口,又拿布巾净了面, 这才轻声答道:“我想回一趟沉香院。”
    “奴婢这便去——”半夏答应到一半, 骤然回过神来,讶然道:“姑娘方才说什么?”
    “我想回一趟沉香院。”折枝将手里的布巾放下, 羽睫微垂, 掩住了眸底的心绪:“我想取回留在沉香院里的旧物。”
    “那奴婢与紫珠去一趟便好, 姑娘的身子才好了没几日, 还是多休憩几日为好。”半夏劝道。
    “这物件,还是要我亲自去取,旁人不好代劳。”折枝却摇头:“况且,纸终归是包不住火的,我回到京城里来的消息,桑府里也总会知晓。”
    半夏拗不过她,只得轻应了一声,替她准备要穿的衣裳去了。
    *
    一个时辰过去,日上中天,马车亦于桑府的门前停落。
    守门的小厮跑上前来,对车辇上恭敬道:“不知车上是哪位贵客,我家老爷上值去了——”
    车帘随之被一双素手撩起,折枝踏着脚凳步下车辇,视线落在迎门的小厮面上,轻声启唇道:“福满,我今日回来,只是为了取回沉香院里的旧物。皆是我的私物,便不必通传老爷了。”
    “表姑娘?”福满一个哆嗦,脸色都变了:“您,您不是——”
    折枝有些疑惑地看了他一眼,可见如今时已近正午,见他没有阻拦的意思,便也没有多问,只是带着半夏与紫珠一同迈过了门槛,顺着抄手游廊往沉香院的方向行去。
    当初热闹的沉香院里,如今人走的走,散的散,大多都被遣到了其余院落里当差,倒是显出几分荒凉来。
    唯有连翘与锦屏两个还留在月洞门外守着院子,见到折枝带着半夏与紫珠过来,皆是一愣,继而语无伦次道:“姑,姑娘,您,您怎么——奴婢们不是白日里发梦吧?”
    “这是怎么了?”折枝有些讶异。
    连翘捂着嘴,看着折枝险些连眼泪都下来了:“姑娘,他们都说,说您是被强人掳走,遭了害了——”
    原来她走后桑府里竟传成这样。
    折枝轻愣了一愣,斟酌着道:“没有什么强人,只是临时起意回了一趟母亲的故乡。出去得仓促,没来得及知会你们。”
    锦屏连连点头,欣喜道:“那姑娘今日回来,是不是便要住回沉香院里了?”
    折枝徐徐摇头:“我如今住在哥哥的别业里,今日回来,也只是为了取回旧物。”
    连翘与锦屏眸底皆有失落之色,只得一壁为折枝引路,一壁问道:“姑娘要寻哪件旧物,可要奴婢们帮忙?”
    “不必了,有半夏与紫珠便好。”折枝轻应了一声,往上房跟前停步,抬手推开了紧闭的槅扇。
    许是沉香院中仍旧留了人打扫的缘故,上房内一切如旧,亦并未积上灰尘。
    折枝行至长窗畔,垂眼便看见了放在长案上的绿绮琴,立时便小心地将这架古琴抱起,交给紫珠拿着。
    “还有一件。”
    折枝说着便俯下身去,将角落里一只箱笼打开,挪开了上头放着的绸缎后,便显出了藏在底下一把半旧的焦尾琴。
    那还是当初她生怕谢钰动怒,迁怒先生才藏在这的。
    折枝看着这把焦尾琴,羽睫微垂,微有些出神。
    “姑娘,这把琴不是——”
    半夏的语声响在耳畔,打断了思绪。
    折枝回过神来,摇了摇头将思绪驱散,只沉默着将古琴取出,递给说话的半夏。
    又走到长案前打开屉子,将其中的琴谱一张张叠好,收进袖袋中,这才直起身来,轻声道:“走吧。”
    半夏与紫珠面面相觑了一阵,终究是没曾开口,只是跟着折枝往抄手游廊的方向。
    一路上,桑府众人见到她们面上皆有震惊之色,只是大多不好过问,便只得眼睁睁地看着三人出了府门,踏上了等在门外的马车。
    马车碌碌往前行去,折枝便将车帘挑起一线,往外望去。
    直至眼见着马车行至朱雀长街,到了热闹地界,折枝方启唇道:“停车。”
    车夫随之勒马。
    折枝遂踏着脚凳下去,却摇头制止了想跟来的半夏与紫珠,只是抬手从半夏手中接过了那架半旧的焦尾琴。
    半夏担忧地望着她:“姑娘不回别业吗?”
    “你们先替我将这架绿绮琴带回去,放在上房内的长案上。”折枝轻垂了垂眼:“我想独自往银江城里走一趟,日落之前便会回来。”
    半夏还想说些什么,却被紫珠拉住了袖口,只得小声道:“那姑娘快些回来,奴婢们在别业中等您。”
    折枝轻应了一声,戴上幕离,往长街上行去。
    街尾处,停着几辆揽客的马车。
    折枝抱琴走过去,踏着脚凳上了车辇,递过银子道:“去银江城,日落之前便要回返。劳烦师傅快些。”
    “好嘞。”车夫应了一声,一壁扬鞭催马,一壁信口道:“如今银江城可不算个好去处了。姑娘您孤身一人,是得在日落前回返——听闻前几日官兵在码头搜捕逆贼,两方交手,染红了大半江面。近几日当地的百姓都不大敢往江边去——”
    折枝羽睫低垂,没有答话。
    马车一路行至银江畔,在离码头稍远处停落。
    折枝抱琴步下车辇,顺着江流走到僻静处,抬眼看向江面。
    七日过去,银江上弥留的血腥气早已散去,白浪翻涌间,江水亦恢复了本来的色泽。
    如车夫所言,银江畔如今廖无人声,唯有白浪拍打在岸边青石上的声响嘈杂而起。
    折枝将焦尾琴放在一块平坦的青石上,从袖袋中取出那一沓反复修改誊写后的琴谱放到眼前。
    生平最后一次,一一过目。
    良久,她将那沓琴谱轻轻放在陪伴了七年的焦尾琴上。
    那架先生临别时所赠的焦尾琴。
    折枝看了许久,终是垂眼,打起了一枚火折。
    明亮的火光吻上宣纸边缘,令洁白的纸张迅速泛黄卷边,腾腾燃烧起来。
    很快,便蔓延到了宣纸下的焦尾琴。
    折枝阖着眼,听见火焰燃断了丝弦,将木料燃得噼啪作响。
    折枝背过身去,咬唇静静听着,直至火焰燃烧的声音彻底平息,曾经誊写过的琴谱燃烧成了灰烬,焦尾琴亦只余下坚硬的琴骨。
    江风拂过折枝的乌发,带来些许旧时的记忆。
    关于先生,关于这架古琴——
    她咬紧了唇瓣,忍着不让珠泪坠下,终于是半跪下身去,将燃烧后的琴骨与灰烬一同放入滔滔江水中。
    白浪吻过她的指尖,将琴骨吞没,未曾留下半点痕迹。
    唯有那灰烬浮在浪尖上,随江水远去。
    折枝立在青石上,拢着自己被江风拂起的裙裾,看向江水尽头,红日初升的方向,轻轻阖眼。
    若真有来世,望先生不再被身世所累,能得清净自在。
    *
    待她回到别业的时候,正是晚云渐收时节。
    谢钰一身孔雀蓝的襕袍,独自坐在临窗的长案前,翻阅着一本古籍。
    绿绮琴放在他身旁的长案上,静默无声。
    折枝左右看了看,见半夏与紫珠皆不在房内,愈发有些慌乱,怯生生走上前去,低低唤了一声:“哥哥。”
    谢钰淡淡‘嗯’了一声,将手中的古籍搁下,抬眼看向她:“妹妹今日做什么去了?”
    折枝迟疑一瞬,还是往他身畔坐落,小声道:“回了一趟沉香院。”
    “回沉香院,至多两个时辰便可来回。”谢钰的语声平静。
    而外头有足音依稀响起,是府中的下人们正往檐下悬着风灯。
    折枝的素手藏在袖口里,反复揉攥着自己的袖缘,好半晌,终是蚊呐般启唇:“折枝……去了一趟银江城。”
    谢钰皱眉。
    折枝看着他的面色,踌躇了片刻,也低垂下眼去,小声道:“今日是先生的头七。折枝去银江畔,将曾经的琴与琴谱,都烧给了先生。”
    下人们似是将风灯悬好,次第散去,令游廊上归于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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