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分钟前的狂风渐渐歇了下来,行至通往竹园的新区干道时,已几乎完全停住,只是原本尚有些灰蒙的天,却变越加深黑了。
    徐新不急不缓地在大门所在的郓岭路上行进着,却不知为何,原本已然恢复了平静的心绪,在随着与目的地的逐步缩进,又一次变得沉浮不定起来。
    终于,这份骤然升起又萦绕不去的躁动烦闷,在车彻底到达小区的大门外时,一下蹿升至了最顶点。
    只见起落杆在眼前缓慢抬起,被路灯与车灯一齐照亮的竹园大门前,一道瘦削单薄的身影,正依然不改固执地伫立在那漆黑的玉兰树下。
    徐新握在方向盘上的手顿时收紧,一瞬后,又强自放松下来,面无表情地任由车轮毫无停留地滑入了小区。
    数十秒后,那道细瘦的身影,连同漆黑的夜色,一同被甩脱在了凝固在后视镜上的视线。
    车无声停在了别墅门前。
    徐新一语不发地坐在车内,身前是被路灯和车灯照亮的一株已然泛出泥黄的红枫,经过几分钟前的寒风的摧残,再无力支撑地垂下了枝干。
    他定定地注视着那枯黄的枝叶看了半晌,最后微低下了眼睑,沉默地将车开进了车库。
    走入别墅大门时,袁姨还守客厅的软椅上没有回房,听到玄关处的响动,立马从浅眠中惊醒,对满面冰霜的徐新轻声招呼道:先生,您回啦?
    徐新在门口换好鞋,下意识地又往窗外看了一眼,低应了声:嗯。
    袁姨揉了揉眼,开始朝厨房方向走去,今天晚上气温降得真厉害,我特地给您留了碗晚饭时熬给媛媛的姜汤,您赶紧趁休息前喝了吧,预防感冒。
    徐新却心不在焉,只静静立在距鞋柜两三步的地方,又极轻地嗯了一声。
    袁姨马上笑呵呵地钻进了厨房,没一会儿,端出一碗热腾腾地红枣姜茶来。
    却见徐新仍兀自站在客厅的落地灯旁。
    袁姨好奇地看了他一眼,将手上的汤放到茶几上后,擦了擦手过来叫了他一声:先生?说着又看了看他的脸色,担忧问:您怎么啦?怎么气色这么差?
    徐新不答。
    哎哟,是不是外边儿太冷已经着了凉啦?哎那光喝这汤可就没用了,我给您找点儿药去!
    不用。徐新阻止道。
    那
    我没事,有点累。徐新缓声解释道,说着终于挪开了脚步,慢慢走到了沙发前坐下,低低道:你先去睡吧,我坐会儿再上楼。
    哎,好。袁姨见他说完后便一手撑住了额头闭上了双眼,仿佛当真累极的样子,便也只好压下心底的担忧,解了围裙返回了自己的卧室。
    只剩一人的客厅霎时安静得针落可闻,又不知过了多久,徐新舒了口气,仰面半靠在了身后的沙发背上,却没等一会儿,窗外忽然又是一股风起,紧接着便是一阵酝酿了一整晚的瓢泼大雨。
    徐新陡然清醒,猛地直起背来,回首望向了身后那扇在顷刻间就被水珠溢满了的落地窗。
    刚睡下没两分钟的袁姨又披了衣服跑了出来,嘴里一迭声地念叨着:哎呀怎么突然下起这么大的雨来了,厨房的小窗好像还没关,得赶紧去看看,那儿可还搁着刚和的面呢,别给我浇坏了。
    几秒后关好窗又冲出来,看见正直直盯着窗外的徐新,先生?您怎么还在这儿坐着呢?
    徐新只默不作声地望着从那半开的帘子里透出的夜雨,目光一阵明灭,最后像是终于回过神来,忽地从沙发上站起,大步往玄关处走去。
    袁姨难掩讶异,忙跟上几步,在后头着急地问:哎先生,这么晚了您要上哪儿去?
    徐新却恍若未闻,只迅速换好鞋,顺手取过一边挂着的伞,打开门走了出去。
    几秒后,车库方向传来卷门升起的声音,随后车灯一晃,再次奔入了沉沉的夜幕。
    雨声时起时落,瘦弱的人影依旧站在那高大的玉兰树下。繁密的树叶替他挡去了大半的雨水,却让原本细密的水珠在树顶得以汇聚,再掉落时,便比原本的更加湿冷沉重。
    没一会儿,便将整片后背全部染透。
    可林安却仿佛感受不到这份彻骨的寒冷。
    他呆呆地凝望着竹园门口的方向,像尊无知无觉的雕塑。
    徐新的车早在二十分钟前就在他眼前不偏不倚地径直开过。
    没有迟疑,不曾停留。
    而那疾驰而去的背影后掩藏的是再明显不过的冷漠与拒绝,他也不是接收不到,可却不知为何,依旧固执地选择站在这树下,不知还在等待和期盼着什么。
    手上的伤口亦早在不知不觉中从隐隐作痛转为了僵冷麻木,就连被接连不断的雨水浇淋着,也已激不起分毫的痛觉。林安愣愣地站在原地,恍惚间,似乎又看到了记忆中那个在风雨中静静站在自己身侧的少年。
    你怎么回事?淋成这样?
    他紧张得满脸通红,明明冷得发抖,却又热得像是连背都要燃烧起来。
    于是那双冷冽却充满探究的眼睛又倏地看向了自己死死抵在地上的伞顶。
    漏了?对方淡淡问。
    他点点头。
    对方又看了他一眼,不再说话,却在跳下车时一把将他搂过,压在肩下一路向对面的矮楼狂奔而去。
    伞早在狂风骤雨中被吹得东倒西歪,豆大的雨点悉数砸在身上,冰冷,却透着股难以言说的温暖。
    于是一颗心,也在这愈演愈烈的炙热中,随着凌乱的脚步狂奔起来。
    林安慢慢低下头,盯着垂在身侧那只被纱布包裹住的手,良久,手指在这虚幻的回忆中蜷缩了起来,似在试图挽留那逐渐从脑海中淡去的独属于少年的温度直到头顶的风雨,和记忆里的那场一同停了下来。
    徐新将车停在了绿化带的另一侧,举着伞大步走到了他的面前。
    第31章
    灯下的阴影横亘在林立的树丛间, 叫原本就晦暗的光线更添了几分沉重压抑。
    林安抬头, 面容苍白地看向了眼前脸色沉郁正垂目凝视着自己的徐新, 许久,扬了扬嘴角,露出个笑来。
    雨水砸落在伞面上, 发出杂乱且沉闷的声响。
    夹着天边似有若无的轰鸣, 叫人的心绪也无端变得更加烦乱。
    徐新的声音就在这风声雨声中嘶哑地响起,为什么不回去。
    携带着来不及控制的怒意,你疯了吗!
    林安没回答,只抬了抬右手, 却因牵动了伤口,行至中途又微皱起眉将手放了回去。
    徐新察觉到, 目光顺着对方的动静看了过去,只见那原本白色的纱布上早已又浸染了血迹,被雨一冲, 又由干涸在潮湿的薄纱上洇染开来。
    徐新被那深浅不一的斑驳刺得目光一滞,好半晌,才别开眼维持着冷硬继续说道:白天在医院跟你说的话,你是没听清楚,是吗?
    林安只依旧沉默不语。
    徐新深吸一口气,声音变得愈发阴冷低沉, 叫你马上离开c市, 也没听懂, 是吗!
    林安毫无声息, 仍只专注地望着他。
    好,徐新闭上眼,须臾又睁开,黑沉的眼底是比伞外刺骨的夜风更为浓重的冰冷,那我就再说一遍。
    他狠狠盯着面前在风雨中更显单薄的身影,一字一句地清晰重复着:林安,从你被调去X中开始,所有的一切就全都只是一个被精心安排的局。从在奥体相遇,到丁华把你灌醉后我送你,再到后来一步步地跟你接近,都是。
    徐新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而我,也从没想过真正和你在一起,就更别提对你呵,徐新说到此处,突然面露嘲讽地嗤笑了下,笑过后,又忽地安静下来,数秒后,才面无表情地继续,所以现在听明白了吗。
    一顿,又问:可以走了吗?
    他死死盯着对方,试图从那双似是蒙了层水雾的眼中找到一丝惊痛,亦或失落,
    可对方却一改先前白天时的慌乱失措,只如同呆傻了般,默然无声安静异常地看着他,好似自己刚才的那番话全没听进耳里。
    而那张毫无血色的脸上,甚至还挂了丝若有似无的微弱笑意。
    徐新再看不下去,对视片刻后,再一次略显狼狈地率先收回了视线,随后将伞塞入了对方的手中,冷然留下了句别再来找我,没有意义。,便欲转身离去。
    然而刚转过身,身后那个始终沉默以对的人却忽然开了口。
    徐哥。
    猝不及防。
    虚弱得仿佛下一秒便要随风而去。
    徐新身形一顿,雨纷纷落在了贴身的衬衣上。
    林安叫完这一声,便又沉寂了下去,直到数秒后,才重又开了口,说的却是没头没脑的一句:其实那天,我是故意的。
    徐新没听清。
    我是故意的。对方低弱的声音继续在身后响起。
    徐新不明所以,只无声立在车门前,面无表情的脸上,徒留一双眉不自觉地皱起。
    林安却似陷在了某个时刻的回忆里,痴痴地望着身前的某个方向,说完这句,又略微停顿了下,片刻后,才喃喃地继续:其实从很早开始,我就一直在赌。语毕像是在这茫茫夜色中看到了什么,发白的唇角也跟着微微翘了起来。
    还记得吗十二年前你就问过我,明知道有危险,明知道马溢浮不怀好意,为什么却还是跟着对方去了那座废园子,让自己身处险境。
    林安缓慢地说着,目光一点一点在前方高大的背影上聚拢,因为从那个时候起不或许是在更早的时候,我就开始了赌。赌你的同情,赌你的怜悯。赌你最终会恨我所恨,怒我所怒也赌如果能让一向仗义热血的你更快速、更直接地亲眼见证我的遭遇和处境,那么这样的冲击,将会彻底击垮你对我所有的冷硬和防备。从此从此再也无法轻易地将我从你的羽翼中剔除。
    徐新没有任何动作,背对着对方的嘴唇却微微抿起。
    只剩雨声的冬夜中,身后的声音似是极短促地笑了下,幸运的是,我全部都赌赢了。
    然而下一秒,却又染上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颤抖,可却不知道为什么,徐哥。
    林安一动不动地凝视着咫尺之外的身影,发梢的雨水从脸上蜿蜒淌过。他呢喃着,不知是说给面前这个伫立不动的男人听,还是说给当年那个满身狼狈的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真的从那间厂房的门后看到为了我赶来的你,我心里却只剩下了迷茫和痛苦。
    徐新一声未发地静立在被微光照亮的雨幕后。
    映在身后的人眼中,却犹如是在这漫漫长夜中的一盏孤灯。
    林安的声音突然沉寂了下去,稍作停顿后,方再度沙哑地响起,所以当上午在医院你跟我说,这么多年来我的演技还是一如既往的好的时候,我真的想不出能有什么借口和理由去为自己辩解或反驳。林安说到此,慢慢垂下了视线,怔怔对着地面频起的涟漪,凄然说道:因为原本这些,就都是不可更改的事实甚至于这样的我,其实连伤心失望的资格或许都不该有。因为哪怕直到现在我也都还在自欺欺人地演着,幻想着,企盼着我对你的伤害早已不复存在,而对于过去的种种,你也并没有太多愤怒,更不会再在意,那些在我眼中连正视都不敢的过错,在你的心里,也许就只是一段不值一提的插曲
    徐新静静听着,垂在身侧的手不知何时已紧握成拳,却仍旧没有任何表示。
    林安也忽然不再说下去,像在无声等待着什么。
    静默伴随着淅淅沥沥逐渐小下来的雨声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良久,才听始终沉默以对的徐新开了口。
    你在这站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些?
    林安没有回答。
    徐新望着面前车窗上倒映出的模糊影像,又静了片刻,尔后像是笑了笑。
    我已经说了,林老师,徐新略一停顿,同时深吸了口气,语气从先前的疑惑嘲讽转为了漠然冰冷,没有意义。
    说罢伸手扣住了身前的门把,道:别再白费力气。请回吧。
    却刚将车门拉开了一条缝,身后的声音便又紧追而上,我知道。
    林安似是对对方的反应早有准备,却仍是难掩失落之情,喃喃又重复了遍,我都知道语毕黯然地重新将目光抬起,对着徐新的方向讷讷道:我又怎么会不知道我也早就该清醒
    说着又露出个惨淡的笑来,低声续道:厌恶仇恨一个人的滋味,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也更早经历,又凭什么异想天开地认为,自己这么多年来都耿耿于怀无法忘却的东西,你却能那么轻易地就舍弃?
    林安呢喃着,所以我今天来,也并不是为了再挽回什么,我只是为了只是为了却不知什么原因,从始至终都略显低迷克制的嗓音,到这一刻却忽然难以克制地染上了一层哽咽和激动。
    徐新没再打断他,只默然不动,等待着身后人的未尽之语。
    又过了片刻,身后的声音终于勉力恢复了平静:为了再见一见你。也为了再给自己最后一次能向你彻底坦诚的机会。一顿,又噙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泪光道:徐哥,我不想在今晚过后,今晚过后我们之间还存在任何的伪装,或欺骗。
    林安说完,眼中的悲怆慢慢湮灭,取而代之的,是一股较之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浓烈的温柔和依恋。
    他痴痴望着仅咫尺之距的挺拔背影,目光借着微弱的灯光,将对方的轮廓细细描摹。
    许久,才张开口,再次低低叫了声那个深藏于心底的名字。
    徐新。
    神情肃穆得仿佛在做一场无声的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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