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夜色中,怪物单手将希娅抱坐在手臂上,另一只手护着她的背,如一道风穿梭在特里斯昏暗复杂的街头。
    希娅曾途径镇东,但并不熟悉这里的路况,也不知道该如何找到威廉,她想杀了他,但却不知道该如何杀他。
    好在怪物似乎已经摸透了特里斯的街巷,也很清楚威廉今夜的落脚处,它抱着她一路往前,经过岔路时没有半点犹豫。
    希娅曾在森林里见识过它奔跑的速度,如今再次切身感受,仍不由得惊叹。街道两侧的房影在视野中迅速倒退,模糊得晃出了虚影,希娅闭上眼,感觉自己如在驾风而行。
    怪物很擅长藏匿,它并不走宽街大路,多行于空无一人的深巷和无人会行走的窄墙间。敏锐的听力为它带来了极佳的方便,有时听见前方传来脚步声或交谈声,在人类接近它前,它便已迅捷地绕过行人选择了另一条路。为此它甚至不惜跳上屋顶,踩着石瓦茅草而行。
    明明身躯健硕,但落脚却很轻,像一只灵活的虎豹在房顶上跳跃。
    它速度太快,希娅被风吹得有些睁不开眼,她攀着怪物宽厚的肩膀,将眼睁开一道缝,望向身下长街上毫无察觉的行人,突然明白了当初它是如何在稠人广众的白日里一路神出鬼没地追着她到了家中。
    不过她发现它从高处跳落至地面时身体会稍顿一下,想来脚腕上的伤并没有完全恢复。
    希娅并不后悔割伤了它,如果再来一次,她仍旧会选择从岛上逃跑,只是想起它这伤或许永远都无法恢复,有些愧疚自己下手太重。
    希娅抿了下唇,她望着它的侧脸,开口问:“你知道他在哪吗?”
    怪物双眼盯着前方灯火通明的庄园,轻点了下头:“知……道……”
    希娅并不好奇怪物是怎么知道的,然而它却自顾自地缓慢解释起来:“我……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希娅不是很相信它的话,但还是顺着它的话道:“什么味道?”
    它语气冷淡:“腐……烂……的……味道……”
    怪物说着,猩红的眼珠子一转,看向了怀里的希娅,它凑近在她身上嗅了嗅,别有深意道:“我……也……能……闻到……你……的……味道……无……论……你……在…….多……远…….的…….地……方……”
    学说人类的语言对他而言不是简单的事,它语速格外缓慢,足够希娅听懂它话语中明晃晃的威胁,但希娅却什么也没解释。
    她看向夜色中晦暗无光的前路,心想:它似乎还不明白,她已经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了。
    诺德庄园今夜注定不太平。
    希娅回到特里斯的消息不知怎么传到了威尔耳中,他怒不可遏,立即将在妓院寻欢作乐的威廉派人叫回了庄园。
    威尔已年过半百,眼看调离无望,将要老死在这僻远的小渔镇,就指望靠那虚无缥缈的传说解决海妖的事以谋升任,哪想找个女人献祭这种小事威廉都能搞砸。
    若献祭一事传到镇民耳中,只会引起不必要的动荡。
    虽然威廉告诉威尔他已经做出补救,但怒气上头的威尔却怒气难消,下令将威廉关回房中闭门思过,且放话若无他的命令,威廉不可擅离半步。
    威廉有胆子在特里斯无法无天,全因头上有位手握大权的父亲,今日他回家挨了威尔一顿训,不敢反抗,自然要找别人来出气,而此前办事不力致希娅从海上逃回特里斯的汉斯自然首当其冲。
    富丽堂皇的房间里,窗纱摇晃,烈酒芬芳。威廉半身赤裸地站在窗前,目光阴冷地看着窗外夜色,他仰头灌下一大口烈酒,忽而扬手狠狠将手里的银酒杯砸向了墙角。
    立在房中的两名衣着裸露的侍女吓得浑身一颤,一名轻声上前捡起酒杯,屈膝跪在地上用抹布擦净酒渍,另一名则换了只新杯接满酒液送到了威廉眼前。
    威廉垂眸睨她,没接,侍女身上只披了层薄纱似的布,威廉扫过她白润的胸口,又盯着她妩媚的脸看了片刻。
    在这所庄园里,若生得漂亮却又无力自保,那和身处灾难中没有任何区别。
    侍女显然十分畏惧威廉,仅仅被他面无表情地盯了片刻,额上便渐渐冒出了汗,端着酒杯的手很轻微地颤了一下。
    威廉抬起她的下巴,似笑非笑地勾起嘴角:“抖什么,怕我?”
    侍女惊慌地眨了下眼睛,脸上却努力露出一个僵硬的笑:“不、不怕,威廉大人。”
    威廉伸手抚上她纤细白皙的脖颈,语气轻缓得仿佛情人间的呢喃:“不怕?你是我的侍女,不畏惧我?那你惧怕谁?我父亲吗?”
    侍女面露惊慌,立马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她动了动嘴唇,正想开口挽救,却察觉脖子上的手蓦然扣紧了。
    威廉猛地沉下嘴角,发泄般掐住女人的脖子。距离的疼痛从喉间传来,侍女浑身一僵,手中的酒杯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可即便如此,她也不敢去抓扣在喉咙上的手。
    因为她知道那只会换来更残暴的凌辱和毒打。
    威廉盯着她涨红恐惧的脸色,嫌还不够似的,索性将两只手都卡在她喉间,双臂用力,硬生生抓着她的脖子把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侍女张大了嘴,想要求饶,可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她的面色很快因缺氧胀得发紫,双眼翻白,喉咙里发出短促痛苦的呵气声。
    腾在空中的双腿本能地挣扎起来,她双手乱抓,想要挥开掐在脖子上的手,薄长的指甲划破了威廉的手臂,鲜血溢出,他却反倒痛快地笑了起来。
    渐渐的,侍女挣扎的动作越来越弱,她不受控制地抽搐起来,温热的尿液从双腿间流出,洒了一地。
    腥臊的液体溅在威廉的脚面,他却毫不在意,他欣赏着侍女濒死时的难看脸色,畅快地舒了口气,猛地松开手,任由昏迷的侍女重重砸倒在地毯上,抬脚从她的身上跨了过去。
    他神情自若地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杯酒,背对另一名吓得跪倒在地的侍女道:“拖出去,去问问约尔逊回来了没有。”
    “是、是。”侍女声音颤抖,她腿软得站不起来,只能连爬带滚地赶到地上的女人面前,伸手熟练地勾住她的腋下,跪着将她拖出了门。
    侍女出去后,没多久约尔逊便裹着一身热汗进了房间。淡淡的尿味弥漫在房间,他皱眉抽了抽鼻子,看见窗前水色明显的暗红色地毯后,稍一思索便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想来是侍女又挨了打。
    威廉暴戾恶劣的本性生来具备,约尔逊不敢触他的霉头,伏低姿态恭敬道:“威廉大人。”
    威廉翘腿靠在椅子中:“找到汉斯了吗?”
    约尔逊觑了眼他难看的脸色,回道:“找到了,就在酒馆前的大街上,鼻青脸肿喝得烂醉,已经不省人事了。”
    威廉抬眼看他,疑惑道:“被人揍了?”
    “是。今日是他最后的期限,午后他带着女儿出海办您交代的事,事情虽然办成了,但不知怎么被他的妻子和儿子知道了。他一靠岸便被打了一顿,属下刚刚找到他的时候,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威廉没什么表情地看着杯中鲜红的酒液:“希娅死了吗?”
    约尔逊肯定道:“死了。他出海的时候属下派人跟着去了,拿千里镜远远看着他将希娅绑起来投入了海里,再没浮起来过。”
    难得今日听到件叫人心情舒畅的好事,威廉屈指敲了敲桌子,忽然好奇起来:“汉斯献祭的时候按规矩唱歌了吗?”
    约尔逊怔了怔,他又没跟去看,哪里知道汉斯唱没唱歌。但威廉的话不能不答,于是他点了下头,随口敷衍道:“唱了,把他女儿扔进海里前,汉斯嘴巴动了好长一段时间。”
    威廉沉吟一声,又问:“他唱歌的时候起风掀浪了吗?”
    约尔逊继续胡编乱造:“起了一小阵风。”
    威廉兴致高昂起来,他猛地向前倾身,目光灼灼看着约尔逊:“那传说里保卫渔民的海神出现了吗?”
    约尔逊编不下去了,老老实实说了句实话:“……没有。”
    这答案显然不是威廉想听到的,他“啧”了一声,索然无味地摇了摇头:“行了,出去吧。”
    约尔逊躬身应下,刚走到门口,忽又听身后威廉语气淡淡地开了口:“噢,对了,事情既然已经完成,为避免消息泄露,把汉斯杀了吧。”
    他无所谓地笑了声,:“就当替他可怜的女儿报仇。”
    他话说得轻巧,似乎并不认为他自己才是置希娅于死地的罪魁祸首,反倒像是在做善事。
    约尔逊背上猛然升起一股寒意,他不动声色地皱了下眉,再一抬头,脸上已是谄媚的笑,他低头应道:“是,大人。”
    房门再次关上,房间里又只剩威廉一个人。他闭上眼翘着腿,悠闲地靠在椅中,指尖敲响银杯,颇为愉悦地伴随敲击声哼起了曲子。
    寂静的深夜里回荡着他低沉的哼吟,宛如风声鸣响。兴至深处,他放下酒杯,站起身,如戏剧演员迈着步伐走到了房中一尊吊在房顶上的人体雕像前。
    他对着雕像优雅地行了个礼,随后挺直肩背执起雕像的双手,心情愉悦地牵着它在房间里跳起时兴的帕凡舞来。
    夜风涌入窗户,掀起洁白的纱帘,吹灭了房中几只蜡烛,威廉闭着眼,踮起脚华丽地转了个身,握着雕像的一只手,躬身谢幕。
    若他身处戏院的舞台,这将会是一场完美的演出,可惜今夜没有属于他的观众,只有一心想他死的怪物和希娅。
    威廉脸上挂着自得的笑,有模有样地对着空无一人的房间左右点头致谢,然而当他睁开眼时,却忽然瞥见眼前的地毯上投落下了一个庞大的人影。
    他脸色一变,猛地直起腰,就见一个背对夜色的高大身影蹲在窗台上,睁着双红色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
    蜡烛被风灭了大半,威廉看不清眼前人的长相。他脸上笑意消失,怒道:“你是什么……”
    威廉本想问一句“你是什么人”,然而它话说一半,窗台上的人影突然跳进屋中,朝他走了过来。
    诡异的身形踏入微弱的烛光下,在看清那非人的面貌后,威廉蓦然睁大了眼,未说完的半句话变成了:“你是什么怪物……”
    希娅从一旁的纱帘后缓步走出,抬起一双冰冷的眼盯着目露惊色的威廉,回答了他的话:“来杀你的怪物。”
    比起长相奇特的怪物,显然希娅的出现更让威廉难以接受,他不可置信地看着房中的希娅,像是觉得自己再一次被汉斯戏耍了,暴怒道:“该死!该死!汉斯这混蛋!我要杀了他!”
    他仿佛不记得他已经派人去处理汉斯,怒目切齿地盯着希娅,言语激烈地骂道:“婊子!你们竟然敢耍我!”
    他撕开了方才和雕塑跳舞时优雅的假面,一瞬间变成了一个歇斯底里的疯子,他快步行至床边,抬手抽出床头剑,张嘴呼道:“来、呃——!”
    可惜声音还没来得及冲出喉咙,就被怪物上前用利爪刺入了喉管。
    求救声被阻断,剧烈的疼痛瞬间从喉间传来,不等他反应过来,怪物又猛地拔出了利爪,鲜血喷出,威廉身形猛然僵住,手中的长剑“砰”一声掉在了地毯上。
    猩热的鲜血顺着怪物的指尖滴入地毯,威廉下意识抬手捂住脖子上的血窟窿,他抬眼看着眼前近在咫尺的庞大怪物,突然毫无预兆地发起抖来。
    他好像突然意识到眼前的“男人”不是他可随意打骂羞辱的人类,而的的确确是一只强大恐怖的怪物。
    一只能轻易杀死他并且会杀死他的怪物。
    面对未知的恐惧陡然将他的愤怒和自大击成了粉碎,他口鼻中喷出鲜血,捂着喉咙踉跄地往后退。
    怪物只是冷漠地看着他,并没有制止,反倒往旁边让开了路。
    它身后,希娅从袖中掏出匕首,单手紧握,快步朝威廉走了过去。冰冷的刀刃在烛火下映出冷光,闪过希娅充满恨意的双眼。
    逐渐模糊的视野中,威廉看着冲过来的希娅,胡乱抓起身旁一切可以拿到的东西朝她扔了过去,然而通通不足半步远便都无力地摔落在了地上。
    威廉步履蹒跚地退至桌边,身体忽而剧烈地颤抖了几下,不等希娅近身,便抽搐着倒在了暗红色的地毯上。
    希娅咬牙扑过去,用尽全力地将手里的匕首扎入了威廉无力反抗的身体。他睁着眼,似还存留着一份意识,可如今却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希娅将匕首刺入他的身体。
    鲜血飞溅而出,模糊了希娅的视线,她用力拔出匕首,对准威廉的喉咙又是一刀。
    “混蛋!混蛋!该死的畜生!”
    她语无伦次地颤声骂道,她的身体在战栗,双手在颤抖,刀身刺入肉体的声音叫人头皮发麻,然而她的动作却没有停下。
    一刀又一刀,对准了威廉的头、喉咙、心脏……不知道在心里提前演练过多少次,才会如此精准地刺入所有能将他一击毙命的地方。
    与此同时,寂静的街头,约尔逊看着醉倒在地低声乱语的汉斯,默默叹了口气。他抽出利剑,对准汉斯的头颅。
    “不会痛的,放心吧。”
    约尔逊说着,随即手起剑落,温热的鲜血喷洒在墙面,一位父亲充满愧疚和痛苦的胡言声便就此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庄园威廉的卧室里,怪物忽然转动眼珠看向了房门,它似乎感应到什么,对希娅道:“有……人……来……了……”
    地上的威廉已经毫无生气,他的头骨几乎快被希娅刺穿了,英俊的脸庞如今变成了一团烂肉,然而希娅却仍未停下来。
    “希……娅……”怪物突然唤了她一声,这一声很沉,也很缓慢,和之前它叫希娅的名字时没有任何区别,然而就这么简单的一声,却令近乎疯癫的希娅突然平静了下来。
    她跪在地上,手执匕首,仰头呆呆看着它,脸上溅满了血液和烂肉。
    “他……死……了……”怪物道。
    对于食肉饮血的怪物而言,它并不觉得希娅此刻癫狂的模样有什么可怕,也没有露出任何异样的神色,它蹲下身,用自己的衣服小心翼翼地擦去她脸上的血污,低声道:“该……回……家……了……”
    希娅双目通红,眼中浸满了眼泪,她唇瓣翕张,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门外脚步声逐渐变得清晰,然而怪物却不急不缓地又看着她说了一遍:“回家,我们。”
    它望着她耐心道:“跟……我……回家……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希娅轻轻眨了眨眼睛,泪水如珍珠从她眼中滚出来,她看向手里的刀,又看了眼面目全非的威廉,迟疑着将刀交给了它。
    怪物拿过她手中的匕首,在自己身上擦干净了,放回了她袖口的刀鞘中。
    它单手抱起希娅,推动沉重的长桌抵住房门,随后一把抓起桌上几只蜡烛扔向了床铺。
    烛火瞬间引燃了丝质床被和干燥的床幔,火势燃起,很快,整张床铺便被大火淹没,发出了“咯吱”的木头倒塌声。
    炽热的火焰迅速蔓延开,引燃了周围的一切,门外似有人发现了异样,开始拍门:“威廉大人?威廉大人?”
    怪物看了眼牢牢抵住房门的长桌,搂住希娅的背,奔向窗户跃了下去,消失在了夜色里。
    长街依旧昏暗寂静,怪物紧紧抱着希娅,如来时一般快速奔跑在夜色中。
    岑寂的夜风拂过希娅染血的脸颊,扬起她火红的长发,她回头望向庄园在黑夜中熊熊燃起的大火,忽然意识到她永远都不能再回到这里。
    她回过头,抱着怪物的身体,在它的怀里闭上了眼。沉稳缓慢的心跳透过骨骼皮肉传至她的躯体,她默默收紧了抱着它的双臂。
    但是没关系,她告诉自己,因为她拥有了一只怪物。
    而怪物,也从此拥有了她。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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