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阴沉,渐有雪意。
    夏元辰今年已经七十三岁,所在的宅院略显荒僻,要走三十来丈,过一个桥,才能够到村落里面,至于前往县城, 那就需要更远的路程,而在今日,夏元辰瞧着天色已经渐渐黑下来了,便从门前起身,想要关门进屋,忽然听到了山中有声音传来。
    夏元辰凝目看去,瞧见是一男一女从道旁而来,男的穿着淡紫衣衫, 系着一个黑色腰带, 仪容不俗,而那女子穿着一身翠绿衣衫,云鬓斜簪,柳眉杏眼,两个人说说笑笑,竟然要往山上走去。
    “后生,天冷夜长,何况风雪渐至,你们赶快回家去吧。”
    夏元辰警告说道。
    正在说话的两个人闻言顿住,彼此一笑,而后那男子抬头看天,说道:“是了,天要黑了,也要下大雪了。”接着男子看了过来,问夏元辰道:“老人家, 我们能在你家中借宿一宿吗?”
    夏元辰看看男子,瞧瞧女子,自觉不像坏人,便点了点头,说道:“进来吧,我给你们生火。”
    这对男女闻言,并肩走入到了夏元辰的家中。
    这房屋有三间上房,左右都有两间厢房,一边是厨房杂物房,另外一边则放着一个棺材,以及储存粮食的房屋。
    夏元辰带着男女进入上房,拿着火盆,便要去生火,翠衣女子上前,伸手端过了火盆,说道:“我来生火吧。”
    夏元辰也是年老体衰,当下点点头,将这火盆递给女子,自己双腿一软,在男子的搀扶之下坐了下来。
    “我现在头目发昏, 四肢都有病。”
    夏元辰对着男子说道:“所以在家中备了一个棺材, 如果什么时候走了, 就让村里的人来收尸, 随便埋了就行。”
    男子看着夏元辰,说道:“你有五个孩子,怎么不让他们来照顾你?”
    夏元辰低下头,叹了一口气,说道:“他们都忙。”
    男子听到这话,也跟着叹了一口气。
    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翠衣女子已经端着火盆走了过来,将这火盆放在屋内,夏元辰一下子就感觉屋内温暖如春,通身舒畅,原本渐渐僵冷的四肢,现在倒是都暖和了过来,说话也带着一点中气。
    “天已经这么晚了,你们怎么又要上山啊。”
    夏元辰问道。
    “呵呵,我们刚刚从宝禅寺下来,还没有玩够,就想着往远处走走,不想天已经黑了。”
    男子说话之时,笑了一笑,这笑容中有着别样魅力,一下子就感染了夏元辰,让他也跟着笑了。
    打量着男女,夏元辰问道:“你们是公子婢女?”
    男子闻言,又笑了起来,看向翠衣女子,说道:“春燕,我们又被他误会了。”
    春燕白了苏阳一眼。
    他们两个到宝禅寺这边游玩,而这个地方是两个人第一次见面的地方,苏阳和春燕每一次来到宝禅寺这边,两个人都会幻做当初见面时候的模样。
    “我叫苏阳,她是我娘子。”
    苏阳说道,春燕在一旁托着香腮,在这火光之下,脸颊上的一点晕红越发明晰。
    “宝禅寺啊。”
    夏元辰听到这个名字,说道:“我也好多年都没有去了,说起来很多年前,我在宝禅寺里面还经历了一件异事。”
    “哦?”
    苏阳闻言,看着夏元辰说道:“你说来听听。”
    夏元辰起身,先为苏阳和春燕倒上茶水,而后说道:“那是我年轻时候的事了,距离现在大约有五十多年了吧,那时候的宝禅寺已经荒僻多年,刚有香火,我去那边的时候天已经晚了,就在佛像前面点了一盏灯,正在清理睡觉的位置,忽然就有一阵声音传来,我转过头去,只见那一盏灯前面,飘了许多黄豆大小的人,他们都在喝着灯油。”
    “看到我之后,这些黄豆大小的人说,他们的齐王篡逆时候而死的,在人间已经遭受了很多年的磨难,现在感应到了佛海慧灯,因此上前喝灯油,受法理,补魂魄,入轮回。”
    “那些黄豆小人让我帮他们添灯油,看烛火,如此过了一夜之后,这些黄豆小人一个个都成了人的大小,而后向我行礼道别。”
    即便是过了五十年,夏元辰仍然能够记得当年之事。
    “这种鬼话本现在已经不流行了。”
    苏阳呵呵笑道。
    “你不信?”
    夏元辰看着苏阳,说道:“我告诉你,这件事情我是有人证的,当时的宝禅寺里面,并非仅有我一个人,在那正殿的后面还有房间,那时候有一对夫妻在里面借宿,她的妻子是婢女打扮,那时候我问他们:你们是公子婢女?”
    言语说到了这里,夏元辰忽然愣住,看着眼前的苏阳,又看向春燕,五十年前尘封的记忆,豁然在他心中敞开。
    那时候的那对夫妻,现在就在他的跟前,历经五十年,他们两个人的面貌一点没变。
    “原来,你们是神仙中人。”
    夏元辰看着苏阳和春燕,笑出声的时候,眼角也有泪水流下,感慨自己在人间匆匆忙忙的五十年,又说道:“那些鬼所说的佛海慧灯,是你们的神通本事吧。”
    “是他的一点小本事。”
    春燕看着苏阳说道。
    夏元辰擦了擦眼角的泪水,又是长叹了一声,看向苏阳和春燕,问道:“你们能不能告诉我,我还有多少的寿数?”
    神仙中人都有术数本事,能够前知。
    苏阳沉默一下,看着夏元辰说道:“没有了。”
    夏元辰闻言,愕然,看着苏阳神情认真,恍惚间,清楚了自己的寿数,他头昏脑涨,四肢发凉,这本就不是什么好兆头。
    “你们能不能让我看看孩子们。”
    夏元辰语带乞求,说道。
    苏阳点了点头,在这刹那带着他过了千山万水,而后来到了一处房屋之前,夏元辰向着房间里面望去,只见这房间里面极其温馨,他的儿子已经开始当爷爷,现在正逗弄孙子,儿媳妇在旁边打衣服,至于孙子孙媳,那都在另外一处。
    “我没什么本事。”
    夏元辰语带歉然,说道:“当年大乾分地,人人有份,而后集体干活,干得多就分的粮食多,那时候我家中孩子多,一个人养不过来,就逼着他辍学,让他跟着我种地,他们的教书先生跑到我家中骂我,后来他跟着先生,一年往家里面拿一些钱,顾及到了后面的兄弟妹子,但是苦了他。”
    看着长子如此,夏元辰也满意的点头。
    苏阳抓着夏元辰的肩膀,而后来到了另一处宅邸处。
    这个房屋比起长子的房屋要差许多,夏元辰凑过去,瞧着二子满身酒气,正在同妻子吵架,两个人摔摔打打,在他们旁边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孩子,这两个孩子对此见怪不怪,甚至十分厌烦。
    “我这二儿子偷奸耍滑,处处有他,不是做学问的料,后来种地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好好干活,跟着人到处跑着做生意,但是从来没赚到什么钱,不过是眼界开阔之后,天天人五人六……”
    夏元辰恨铁不成钢。
    苏阳抓着夏元辰的肩膀,带着他来到了第三处。
    这是他小儿子的所在,此时坐在床上,手中拿着报纸,两只脚往前一伸,让媳妇为他洗脚,待到洗完脚之后,整个人歪在床上,而后开始吩咐妻子,他的儿子,女子对其很是怕惧。
    “我这个小儿子从小读书刻苦,也有我长子的帮衬,后来终于是进了衙门,也是一个清水衙门,官不大,但是在家中官威很大。”
    夏元辰无奈叹息。
    苏阳抓着夏元辰的肩膀,带着他来到了女儿的所在。
    这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农户,女儿和女婿早早已经睡了,但是房间里面灯火明亮,在那屋内有一个少年,正在背诵着手中的书籍,背诵的时间渐长,少年就拿着笔标记一下。
    夏元辰凝视着少年许久。
    这少年似有感应,忽然抬起头来,向着外面瞧来,只见外面昏昏漠漠,推开窗子,瞧见雪花簌簌落下,万物已经一片银白。
    “我长女去世的早,幼女嫁了一个屠户,两个人都是老实人,踏踏实实的过日子,我这外孙从小就很有骨气,立志要做大事,因此从小都十分勤奋刻苦。”
    夏元辰随着苏阳回来,看了这一大圈子之后,最终也不过一声轻叹。
    “转世之后,我会是谁?”
    夏元辰看着苏阳,问道。
    他必然要和这一切都告别了。
    “你短时间内不会转世的。”
    苏阳含笑对夏元辰说道:“你看护灯油,护佑鬼众,在阴司里面记了功德,刚好有鬼差离任投胎,你现在过去,就是顶替这个鬼差的。”
    夏元辰点点头,回首看向人间,又是一声长叹。
    时近正午。
    村中的村长仍旧没有见夏元辰开门,当下就在村中找了几个壮年,搬着梯子,来到了夏元辰的家中,只见这房屋里面门扉皆开,里面有一个火盆尚有余温,四下里都十分整洁,而夏元辰在这时候业已经躺在了棺材里面。
    临终之时,他的脸上是有笑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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