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王袍的男人张开双臂:“莎乐美呀莎乐美,我的女儿,为我跳一支舞吧,我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奉上我的一切!以我的生命、我的神、我的王位起誓,我愿意送给你你想要的一切,死海的珍珠、东方的乳香和没药、生长在枝头的金苹果,哪怕是我王国的一半!”
    “神啊,看看她的模样,她就是银色的月光、柔软的蝴蝶、冰凉的白雪,她难道不是我等待了多年的王后吗?我快要为这热气所窒息了,快解开我的斗篷,我要一饮这捧冷雪!火红的玫瑰啊,她以她的尖刺刺伤了我的心,一个国王的心!没有玫瑰的爱意,我如何能在这死境里存活!”
    演员的演唱充满了火热的情感,再没有比这更真挚滚烫的告白,希律王的爱意浓稠而真切,高亢的咏叹调震动着整个大厅,乐队应景地弹奏起低沉宏伟的乐曲,澎湃激昂的管乐一浪比一浪更高,小提琴独树一帜地拉起尖锐刺耳的独奏,将压抑恐惧的氛围推向高潮。
    所有观众都能遇见少女悲剧性的命运,他们不由得握紧了双手,为莎乐美的遭遇提起了心。
    舞台一侧,莎乐美公主犹如一只小小的鸟儿轻盈地踏出了帷幕地遮挡。
    当她抬起脸颊,用那双忧郁的仿佛时时刻刻盈着泪水的紫色眼眸看过来时,所有人都像是被爱神迎面拥抱了一下。
    多么纯洁美丽的少女啊!
    她像是一捧月光、一捧白雪,像是蝴蝶最单薄的翅膀,璀璨的金发流泻在她单薄的脊背上,白色的裙裾在深咖色的舞台上画出一个个圆,鲜花编织的王冠温柔地安放在她头顶,她的美丽毋庸置疑,但看久了之后,就充满了令人恐惧的魅力。
    像是死掉的月光、将融的白雪、被撕碎的翅膀,她的美丽妖异而不详,纯洁而诡异,让人产生了想要将她占为己有、撕扯、破坏的欲望。
    “神啊……”
    不知是谁,在心口画了一个十字,低低默念了一遍神的尊名,但就算是这样虔诚的教徒,也没能有片刻将实现从莎乐美身上移开。
    面对着这样的美人,所有人都理解了希律王那种偏执的爱欲从何而来。
    “啊!莎乐美!莎乐美!”
    希律王还在低低地、痛苦地、狂热地念诵着继女的名字,作为背景音的乐声愈发低沉压抑,而兀自独舞的莎乐美就是风暴中那一个小小的台风眼,狂风盘旋在她周围,觊觎着她的美丽,试图将她摧毁,她则哀怜绝望地在风中沉思。
    “莎乐美!为我舞蹈吧!”
    希律王发出最后的请求,这时才听见继父声音的莎乐美停止出场的独舞,向着王座投去了一瞥。
    这一眼里好似什么都没有,又好似有着无限风情。
    观众们呼吸有片刻的凝滞,就连身为女性的贵妇人们都为少女耀眼的容光而感到战栗。
    短暂的寂静中,一声模糊的闷响传来,脚下坚实的大地隐约震动了一下,厚实紧闭的门发出哐当哐当的巨响,伴随着愈发清晰的嘈杂呐喊和咆哮,这突如其来的混乱令所有人都从美妙的音乐里醒了过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恐惧像是毛毛虫爬上了他们的脊背。
    “……十三……”
    含糊高亢的声音一阵一阵穿过橡木门传进来,圆形大厅上等距分布着数十扇门,贵族们惊慌地站起来,瞪着摇摇欲坠的门,平日里娇柔到动不动就晕倒的女性们此刻都敏捷地抓住了身旁男伴的手臂,眼神警惕地看着前方。
    没有人去关注舞台上的一切,连恢弘的音乐都停止了,灯光下只剩下了一场寂寞的独舞。
    “陛下!请赶快随我从密道离开,叛军有内应,他们进入了巴黎!而且他们得知了您的动向,正在包围歌剧院!”
    门口一名衣衫狼狈的侍从推开门,急促地对自己的主人汇报。
    路易十三触碰花瓶中玫瑰的手骤然收紧,将一朵鲜嫩美丽的花从枝头掐了下来,在掌心揉成了一团腐烂的粘稠汁液。
    ——————————
    给我黄金的冠冕,
    给我宝石的衣裾!
    画家用苍青和水晶妆点我的裙摆,
    诗人用万言的华章歌颂我的花环,
    我挥霍、傲慢、放荡,
    我天真、无辜、多情。
    他们在呼喊,
    赞美巴黎!
    赞美巴黎!
    异乡的人们,
    停下脚步,
    来我的怀里——
    或者,让我去你的心里!
    ——《真实之书·阉伶·一》
    第165章 巴黎之死(三)
    “啊, 莎乐美,永恒的金色玫瑰!为我起舞吧!”
    演出尚未停止,尽管管弦乐队迟疑着开始交头接耳,但在舞台上的男演员还是尽职地唱出了这一幕属于他的最后台词, 希律王的男低音在特殊设计的大厅里犹如风暴般回响, 撞击着人的耳膜, 把气氛冲上了一个低徊沉郁的高潮。
    被风暴裹挟在中心的公主踮起脚尖, 仿佛展开翅膀的天鹅,优雅柔美地伏下身体,向名义上的父亲行礼, 而后挺直脊背,山泉般清澈明亮的声音从她的喉咙里流泻而出。
    她歌咏自己罪孽般的美貌,歌咏比水晶更华美、比琉璃更脆弱的自己的人生, 歌咏那些呈到她面前为博她一笑的芬芳玫瑰和珠宝,歌咏在阴影中窥视她的目光,歌咏如影随形的恶语,歌咏被嘲笑、被恐惧、被远离、被折磨的生命, 歌咏那些横流的欲望、肮脏的皮肤,歌咏不可得的自由和疯狂的自我。
    这段独白就像是疯子的呓语,无序的咏叹调高亢尖利, 混乱、癫狂的话语在莎乐美殷红的唇瓣中交织,像是魔鬼借着她的口对世人发起了进攻的号角,且颇具心机地为之包裹上了圣洁的外衣,华丽的咏叹调从天空落下, 比水晶碎裂更加清透的声音占据了人的全部心神, 她双手交握放在胸前, 紫色的眼眸波光潋滟, 雪白的面容好似一瓣新开的花,当圣音般的咏唱乘着飞鸟的翅膀划破穹顶,连被外头动静攫取了全部心神的贵族们都恍惚以为自己听见了来自天国的歌声。
    最后一个悠扬的长高音足足持续了两分多钟,步步提升的音阶几乎突破了人类能达到的极限,精湛绝妙的控音技巧和干脆利落的处理恰到好处,能够震碎玻璃的高音缓慢轻柔地从天而降,那样温柔那样圣洁地落在每一个人的耳边,带着濒临死亡的哀恸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雕刻着繁复花纹,包金嵌银的橡木大门被轰然撞开,衣着破烂身形瘦削的起义军们手里挥舞着长矛和斧子,说着参杂各地方言口音的话语,声嘶力竭地呼喊着同伴前来支援,试图阻拦住这群仓鼠般崩溃后四散奔逃的贵族。
    无人注目的高台上唯一的演员还在垫着脚尖起舞,饰演希律王的男演员见势不妙早就逃之夭夭了,唯独剩下陷入梦幻迷狂的莎乐美沉溺在自己的世界里,此刻她听不见任何声音、看不到外界的混乱,也感知不到自己的观众正在哭喊着逃命,她满心满眼都是响在自己脑海里虚幻的音乐。
    莎乐美公主爱上了纯洁的圣人约翰,向他求爱被拒,于是在为希律王跳了一曲绝世的七重纱舞后,请求希律王砍下了圣人约翰的头颅赠送给她,歌剧的最后一幕,便是美丽的公主捧着约翰的头颅绝望地一吻,被恐惧她的疯狂的希律王命侍卫以刀盾杀死。
    当莎乐美捧起带着血的头颅时,少女身上那种月光般清冷纤细的苍白之美瞬间消退,病态而怪异的色彩从她瑰丽的眼眸中放射出来,她托举着圣人的头颅,发出喜悦的欢笑。
    推开大门的士兵们衣衫褴褛,可以称得上是面黄肌瘦,但他们每一个都有着矫健的好身体,眼睛里有明亮的火光在跳跃,他们忠诚地遵循着指挥官的命令,去抓捕这些失去理智的贵族们,在这一片混乱里,竟然没有人关注到舞台上的情况——事实上根本没有人会来注意这里,谁能想到在这种状况下,还有人会在上面表演呢?
    长矛刺穿贵族穿金戴银的身体。
    孤独的演员缓慢地合上涂抹着银粉的眼皮。
    猩红的血顺着暗红的地毯慢慢流下去,无声无息地被吸收,然后被急切奔走的脚步踩出粘稠的大团红印。
    “我向您乞求一个吻——而您拒绝了我!我渴求——我是如此的渴求!”四周的灯光被慌乱逃跑的人撞倒熄灭,黑暗的舞台上只留下莎乐美被笼罩在一盏孤零零的光芒下,她披着被四周墙壁上钻石和水晶反射出来的雪白的光,高高托举起手中虚无的战利品。
    高耸的发髻耷拉下去,身娇体弱的贵妇人们一边流着眼泪,一边努力托住发髻,跟上自己的父兄的脚步,躲避那群可怕的刽子手,琳琅满目的珠宝钻石在逃跑中散落一地,地上亮晶晶得如同闪着光的银河。
    “看啊!我终将拥有您!连同您纯洁的未曾赋予他人的爱情!我的爱人,为何您的眼神如此冷酷,为何您的皮肤这样苍白!您的嘴唇再也吐不出伤害我的话语,您的眼睛——啊,它是这样美丽的颜色!”
    “挡住那边!那里还有一扇门!不能放跑任何一个人!该死的路易十三就在这群人里!抓住他!为了我们的共和国!”
    “——请给我您的吻——我向您讨要而您吝啬赋予我的珍宝!”
    “为了我们的共和国!”
    从四面八方汇合响起的口号仿佛潮水,盖过了舞台上的咏唱,踢踏杂乱的脚步声震得地板都在微微发颤,意识到跑不出去的贵族们识趣地举起双手向最近地士兵投降,傲慢地要求获得贵族待遇,在很短的时间内,大多数人都意识到了这样做的好处,偌大的歌剧厅内迅速升起了一片色彩丰富的袖子。
    随着这里的混乱渐渐平息,歌剧厅外再次响起了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带着金属相互撞击的音质,领头的指挥官用滴血的长剑推开歌剧厅被撞得破破烂烂的门,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个在一片血腥和混乱中起舞的人。
    她在只有自己一人的世界里倾情演出。
    疯癫的公主抱着头颅起舞,她的舞姿狂放而怪异,妖艳又不详,明暗交接的阴影里,诡谲阴森的吟唱如死亡的召唤,她极致的美丽像是行走在幽冥间的火焰,吸引着所有看见她的人去触碰她、占有她,又为了她此刻的疯狂而战栗。
    “您赋予我的爱,为何比死亡更加寒冷。”
    伴随着绽开又合拢的裙摆,莎乐美环抱着头颅委顿在地,满怀着怨恨和不解,迎来了自己的死亡。
    演出结束,行走在幽冥里的莎乐美睁开眼睛,另一个全新的灵魂占据了她的身体,她站在舞台上,看着台下的场景,好像不明白怎么之前还一片祥和地欣赏歌剧的场面,忽然就成了屠杀现场,那一瞬间的表情茫然又呆滞得简直有些可爱。
    指挥官慢慢走进来,带着马刺的长筒军靴踩进血泊里,发出液体迸溅牵扯的粘稠声音,血脚印随着他的步伐向前延伸,没入了地毯,那种咕叽咕叽的粘稠声音也被吸收,整个大厅上百号人,贫民、贵族、挥舞着长矛抵住统治者的士兵、蹲在地上举手投降的高贵人物,这些形貌各异到完全是两级的人们,挤挤挨挨地占满了这座宽敞的歌剧厅,他们的视线都下意识地落在唯一一个从容地前进的人身上。
    士兵们等待着指挥官的命令,贵族们则在判断当下的形势,不着痕迹地打量掌控了一支强有力军队的男人。
    这位有着各种各样名号的指挥官看起来还正当壮年,四肢修长有力,笔挺贴身的军装把身体线条勾勒得板正利落,黑色的短发因为战斗有些凌乱,轮廓深明的脸上带着尚未干涸的血迹,凹陷的眼窝里一双深绿的眼珠,眉骨压下来,很容易就能在脸上落下阴影,一张过分瘦削且棱角分明的脸,充满了不近人情的凌厉和压迫感。
    他长得并不好看,但是那种运筹帷幄、执掌他人性命的果断完全掩盖了这点不足,这样的男人,就是出鞘的刀、一往无前的枪,他不需要容貌来妆点自身,任何人都会在他的视线前低下头颅。
    男人在舞台前停下,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再往前一步,他就需要仰望舞台上的人,再往后一步,又有点远。
    一个傲慢、极富自尊心,有强烈控制欲的男人。
    “你叫什么名字?”在一片寂静中,他面朝台上的演员问道。
    “艾利亚诺拉。”对方很快回答了他,并不带有什么抗拒意味。
    “我听说过这个名字,”面相严厉到有些冷酷刻薄的男人回忆了很短的时间,就说,“路易十三的情人。”
    艾利亚诺拉不置可否地站在那里,画着浓厚妆容的脸上不见多余的神情变化。
    男人凝视了他片刻,忽然抬起手,将一直踢在手里的一团东西扔到了舞台上,那团滚圆的东西咕咚一下砸在舞台上,咕噜咕噜滚了几圈,恰好停在艾利亚诺拉裙摆边缘,没有触碰到他的长裙,只有几滴血被甩到了雪白的裙摆上。
    那团东西停下了,黑糊糊的头发散开,露出一张青白犹带惊恐的面容,在片刻之前,他还衣冠楚楚地陪伴着国王陛下,为他捧着一束淡紫色的玫瑰,在包厢里与国王一同欣赏着楼下的表演。
    艾利亚诺拉当然认得他,每次国王赠送礼物,都会派这位最信任的秘书前来,包括告知他幽会的时间地点,或是驾着马车将他送往凡尔赛宫。
    艾利亚诺拉看了这个人头一会儿,再度看向台下的男人。
    对方好像很满意他的表现,声音不轻不重:“你的国王情人,正作为我的俘虏,就在外面,依照战争法,我作为胜利者,有权继承失败者的一切,从这个王国——到他的妻子。”
    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所有人都不动声色地和离自己最近地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士兵们尚且克制,不敢冒犯指挥官的威严,贵族们已经在心里破口大骂,一边骂这个男人居然觊觎艾利亚诺拉,一边莫名地在心中骄傲,他们的巴黎果然有着无往不利的美貌,就连可怖的狂徒都要拜倒在他的裙裾下!
    这样混合着怪异自豪的情感一下子冲淡了死亡的阴影,让他们对这个指挥官也多了点……男人之间审美相通的惺惺相惜。
    “恭喜您,大人。”艾利亚诺拉仿佛只听见了前半句话,“我的演出结束了,可以去换衣服了吗?”
    他的态度太过平静,平静到有些诡异,好像台下站着的只不过是一个他见惯了的爱慕者。
    “当然。”男人点点头。
    艾利亚诺拉单脚后撤一步,双手提起裙摆,认认真真地向着观众席行了一个谢幕的屈膝礼,给这场再也无人关注的歌剧画上了休止符。
    当他从容地走到后台时,士兵们都下意识地站到旁边给他让开了道路,自以为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脸,偷偷摸摸地感叹着,怪不得指挥官会看上她,真漂亮啊!简直就像是那天第一次在城外看见广阔的巴黎一样,这种无与伦比的、充满侵略性的美丽摧枯拉朽地征服了他们,让他们无法不为之感到颤栗。
    艾利亚诺拉坦然地走到自己的休息室,开门进去,房门合上,隔绝了所有窥探的目光。
    宽阔的房间里被红色法兰绒地毯铺满,他散漫不羁地解下衣物,把华丽沉重的长裙随意地脱在地上,刺绣的外裙还拖曳在门边,内衬已经扔到了沙发的扶手上,一边提高声音:“阿拉德?”
    过了一会儿,阿拉德蠕动着从长沙发下面拱出来,翻了个面笨拙艰难地站起来:“艾利亚诺拉!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起义军进来了,我刚才去后台找你,被他们堵回来——等等,你在干什么?我们赶紧跑吧!听说他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阉伶脱下身上最后一件束身衣,阿拉德嘴上急慌慌地说着快跑的话,身体还是遵循着本能从衣架上摘下了一件丝绸浴袍,艾利亚诺拉赤裸着身体大大方方地从他手里接过衣服披在身上,灵活的手指滑动,系上了衣带,然后懒洋洋地斜靠在了长沙发上,两条长腿交叠搭在一起:“你慌什么,他们仇恨的是折磨压迫他们地贵族,而不是我们这种……被制造出来取悦贵族的畸形可怜人。”
    他过分美艳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似笑非笑的表情:“只不过是换一个情人而已,我能好好地回来,就轮不上你来担心我们会不会死。”
    阿拉德在房间中间站了一会儿,忽然重重地抽了抽鼻子,甜润的嗓音沙哑了不少:“天呐……你不应该……我是说,你本来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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