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韵,去把镜子下头匣子里的那张纸拿来。”荣澜语这样吩咐,让清韵越发怔怔。
    直到她把那张纸真的握在手里,才知道自家夫人不是在开玩笑。
    五百两印子钱,加上一百两利息,真的一分都不剩了。
    清韵站在阳光底下咂舌。
    主子想瞒住什么事,她们几个还真的就半点都不知道。
    她又是心疼,又是无奈。
    而这会,这张纸拿到表三舅母跟前的时候,老妇人的脸臊得跟西红柿似的,竟直接冲郝玉莲道:“你瞧瞧你干得什么糊涂事。我说我不来,你非带着我过来。这下好了,回家我又得挨骂了。”
    郝玉莲举着那张纸,恨不得搁到阳光底下照个七八遍。直到最后,才不甘心地盯着荣澜语道:“你哪来的钱?”
    荣澜语吟吟一笑。“自然是赚来的。难道还要向舅母一钱一钱的说一说?”
    “你。”郝玉莲气得牙痒。多少回了,她在荣澜语身上连半点便宜都捞不着,索性骂道:“寒执怎么能娶了你这么个狐狸精!”
    “你住口。”三舅母拉着郝玉莲:“我才想起来,方才这孩子说,这些要账的人是你们邱府的?好哇,你个郝玉莲,竟然敢耍我!”
    “你要做什么!”郝玉莲慌张向后躲去。“我可是协领夫人……”
    “一个管马的小官,我怕他?连弼马温都不如吧。”三舅母发了火,拽着郝玉莲往外走。
    连带着那些假泼皮,全都被她一股脑骂了出去。
    荣澜语微微一笑,望着那伙人的背影道:“清韵想着,把我准备的贺礼给三舅舅家送去。无论如何,到底是欠了人家的。”
    清韵正要开口答应,便听见后面响起悦耳的声音。
    “夫人出手阔绰,又为人谦和,真让芳晴刮目相看。”
    荣澜语回眸,见一位容貌丝毫不逊色于自己的少女站在自己身后。这才想起来周府还有一个人没走。
    “你叫芳晴?”荣澜语淡淡笑笑,“真好听的名字。”
    “名字好听又怎样,哪里比得上夫人命好。”曹芳晴随口回答,但很快又笑着把这句话掩饰过去,柔声道:“夫人快瞧瞧吧,这可是你们府上丢下的玉珮?”
    早在看见那流苏的时候,荣澜语其实便已经意识到那是周寒执的玉珮。因为上头的流苏许久未换,早已褪去了些颜色,不是惯用的枣红,而是褐红。
    此刻看着那玉果真是周寒执平时所戴的白玉山水纹玉牌,荣澜语的睫毛轻抖,淡道:“果真是我们府上丢的。姑娘好缘分,捡了又给咱们送来,是我们该谢谢姑娘。”
    曹芳晴硒然一笑,将玉牌撂在桌上,福了一福道:“那就不叨扰夫人了。”
    “哪是叨扰,是我们该谢谢姑娘。”荣澜语说着话,清韵已经识趣地捧了一盒点心并两朵绢花出来,恳切道:“多亏姑娘拾金不昧,才让咱们找回了这玉牌。这些点心绢花都是咱们夫人亲手做的,虽然不值钱,却是我们一番心意,还望姑娘收下。”
    “那我就不客气了。”曹芳晴笑笑,示意身后跟着的魏妈妈收下,这才笑吟吟离开院子。
    待走出门去,魏妈妈方问道:“姑娘不说是去庙里烧香,怎么就往这来了,吓老奴一跳。”
    曹芳晴却兴致勃勃,拉着魏妈妈的手道:“您瞧瞧,这位夫人是不是比长姐好相与多了?出手又阔绰。您听见没有,那五百两的钱,她说还就还上了,可见周府不差钱。”
    魏妈妈一边叹小主子到底是年轻,一边劝道:“您别想得太简单了。老奴瞧着这位夫人可不是吃素的。您瞧那两位亲戚,哪个不是积年的人精,愣是半点便宜都没占到。再说,那印子钱虽是府里老太爷曾欠下的,可到底是欠了钱,谁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啊,府上未必有看上去那么阔绰。”
    “您想多了。”曹芳晴摆摆手不耐烦道:“我已经托娘亲问过父亲,那周寒执如今可是正五品的官职,前程不差。你再瞧这位夫人这般温柔,肯定不像大姐和太太那么难对付。好了妈妈,您别管了,我自有主意呢。您想想,还能有比曹府更遭罪的地方吗?我和娘亲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您又不是不知道。如今我好不容易捡着了高枝,又怎会轻易放开。”
    魏妈妈望着步伐轻快的曹芳晴,一时也犹疑起来。苏姨娘是陪嫁,胳膊拧不过大腿,半点不是夫人的对手。老爷又不怎么把母子二人放在眼里。将来若指望上头的人给姑娘议亲,最多也就是个八九品的小厮,那日子又有什么盼头。
    倒不如搏一搏,找个性情软弱的当家娘子,做一个得宠的妾。
    可这位娘子……魏妈妈回头看了看周府门前清清丽丽的景象,又想想她方才对着周家舅母的从容大气,怎么瞧也不是善茬啊。
    可曹芳晴现在却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毕竟,没人知道,周寒执进曹府时,她正巧买了绣线从外头回来。那一双桃花眼,足够她拼一次了。
    第37章 今儿早膳,我们吃什么
    周府里头, 荣澜语正望着那一壶红枣熟水发呆。精致的面容没了方才面对外人的端庄,反而显出几分天然的呆滞与娇憨。
    清韵举着方才那张纸端详了一会,终于心疼道:“这么大的事, 您就自己扛着?”
    荣澜语叹了一口气,无奈地将纸接过来, 小心翼翼地藏回袖口道:“跟你说了,你肯定会拦着我的。”
    “您做什么了?”新荔也凑过来问。
    荣澜语瘪瘪嘴, 见二人紧紧盯着自己, 不由得低下头, 用脚尖踢了踢地上的雪道:“没做什么呀, 我不过是……”
    “不过是什么?”清韵和新荔齐声问。
    “不过是把绸缎铺子抵给当铺了。”荣澜语话音刚落, 便听见两个人异口同声地喊道:“什么?”
    “哎呀,没事儿的。”荣澜语晃着二人的手撒娇道。
    难得见荣澜语犯错心虚的样子, 清韵觉得好气又好笑,终究还是无奈道:“您也真是的。那绸缎铺子是您手里的唯一一间铺子, 更是老爷夫人留给咱们的,真出点事可怎么好?再说, 您怎么不把仙鹤缎坊抵了, 左右大人也不管府里的事。”
    “你们知道的,仙鹤缎坊抵不了多少银子,毕竟多少还有些晦气。再说了, 老夫人灵前我说过, 一定做好周府的女主人……”荣澜语越说声音越小, 真的是唯恐清韵两个人不高兴。在她眼里,这二人早已是亲姐妹一样的存在。
    新荔也拿她没法子,鼓着腮问道:“那往后怎么办?绸缎铺子就不要了?”
    “也不是。”荣澜语眼里有了些精神,笑道:“我已经有好主意了。当铺的人说, 只要在三个月内能筹到六百两银子,绸缎铺子就还是咱们的。虽说有些冒险,可总比眼睁睁瞧着那印子钱一天天往上加好,你们说是不是?”
    “您真有好主意了?”清韵看破荣澜语的心思。
    荣澜语果然推了她一把:“看破不说破,不成吗?”
    清韵哎呀一声,却也真的不舍得把她怎么样,更不能跟主子置气,只好无奈道:“罢了,大不了到时候把我和新荔都卖了,换那间绸缎铺子吧。”
    “我才不舍得。”荣澜语哄好了两个人,心里这才舒坦起来,笑道:“大过年的,别说这些事了。如今无债一身轻,不好吗?”
    “好是好。”新荔指了指小桌案上的玉牌道:“可是您不觉得,方才那位姑娘有些奇怪?您知道吗?她进了西阁很快就出来了,半点不像腹痛的样子。然后便一直站在廊后的位置看咱们府上的灯笼。可奴婢看得真真的,她的耳朵一直听着院里的动静呢。那位妈妈更是,虽一声不吭,当年眼珠子转的厉害。”
    “瞧瞧,咱们新荔也长进了。”荣澜语笑道。
    清韵却笑不出来,晃着荣澜语的胳膊道:“您知道这位姑娘的来历?”
    荣澜语略点了点头道:“大概也猜到了。”
    “您跟我们说说。”新荔哄着荣澜语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道。
    荣澜语碰都没碰那块玉牌,懒懒道:“外头下了那么大的雪,可那流苏却干净得很,不说没沾上泥灰,竟连雪水融化的湿润都没有。可见根本不是门口捡来的。”
    “那是……”新荔敢猜,却不敢说。
    荣澜语也没在意,但眼里有一瞬间的晦暗,敷衍道:“不知道。”
    可新荔却不傻,想起那日余衍林唤了一句什么芳碧,又想这位姑娘叫芳晴,便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只是见主子不高兴,她也不敢说,只好打算晚上有空跟清韵念叨念叨。
    这会,外头的天色已经渐渐暗了。因着烟花的吵闹,反而让月亮显得有些孤零零的,只露出弯弯的一角,甚至时而还会扯过一朵云把脸挡上。
    “对了,二姐夫怎么说,能托他的那位做急递的同乡帮忙捎些东西给爹娘吗?”走进厨房之前,荣澜语忽然扭头问道。
    她已经换下了那身斗篷,穿了一件烟粉色的紧身小袄,发髻紧抿,如干练的小娘子。
    “大概是不成的。”清韵蹙眉道:“您也知道,皇帝封印后,哪还有跑驿递的人。即便有,那也是朱漆木牌镶金字,日行五百里的兵报,哪里能顾得上咱们。再说,二姑奶奶传过话,说是年前已经送去一波,要您安心。”
    “二姐自然能照顾好爹爹。可娘亲那……”荣澜语想得眉头紧蹙,终究还是叹了一口气道:“罢了。要怪只能怪我没出息,生了个女儿身。算了算了,你们想吃什么,我们一起做吧。”
    清韵好生心疼,却也劝不得什么,只能抢着把她手里的一块腊肉切好,又用半颗冻白菜作配。热油炒了蒜,把两样扔进去便是一道香喷喷的菜。
    又因是大年二十六,为着应景,又把白日里刘妈妈蒸好的通花软牛肠和一道糯米粉枣糕端上,再随意拿两颗切碎流汁的奶红柿子扔到滚水里一汆,撒一颗鸡子,添盐加味,便是一道热汤了。
    四道菜上了桌,却依然不见周寒执的身影。
    荣澜语摸摸袖口里头的那张纸,不由得蹙眉道:“这些日子我睡得早,大人都什么时候回来?”
    新荔答道:“每日亥时,能听见马嘶声。”
    “这样晚?都在曹府?”荣澜语心头一冷。
    听见曹字,新荔想到白日那姿容清丽的女子,不由得心里像揣了兔子似的担忧,咬牙道:“这都三四天了,那曹府就那么好,比周府强?”
    清韵推推新荔的胳膊,新荔这才收回心神,清了清喉咙违心道:“大人肯定是有要紧事。夫人别担心了。”
    “我……”荣澜语咬了一口腊肉,咸香传来,她摇摇头。
    美食在前,不可辜负。
    “算了,用膳。”
    可一日两日能忍。直到大年二十八的那一日,周寒执依然晨起便往出走。荣澜语终于坐不住,撂下手里的篦子,追出门问道:“大人今日也要亥时回来?”
    周寒执瞧了她一眼,似乎她问了什么多余的话,蹙蹙眉道:“是,也要亥时。”
    荣澜语的喉头动了动,但瞧着他急不可耐的神色,终究压下心思,涩涩道:“我知道了。”
    周平见状赶紧过来打圆场笑道:“夫人别着急,大人也是忙正经事。您只管好好筹备过年的事,没准过两日有好事呢。”
    荣澜语敷衍一笑,却并未把周平的话放在心上。周平惯会哄人,真真假假罢了。
    然而新荔想到曹芳晴那日眼神里的自信与得意,又想起曹芳碧的挑衅,一时不由得忍不住道:“大人,您这些日子晚上回来得晚,夫人总也睡不安生。要不然您今日早些回来,夫人等您一起用夜宵。”
    周寒执怔了怔,似乎并不想答应。周平也赶紧拦道:“新荔姑娘,不是大人不想回来,而是这些日子一直在等一个人,此人万般要紧,大概也就这一两日的功夫了。”
    瞧着荣澜语脸色不虞,周平又赔笑道:“姑娘好好照顾夫人。也就一两日的功夫,一两日的功夫了,忍一忍。”
    “可今日都二十八了……一两日不就过年了……难道过年也……”新荔的话被荣澜语的胳膊挡住,生生咽了回去。
    青石红檐上,少女穿着一件玉涡色折枝堆花夹袄,衬得整个人如湖畔边的仙子,鹿眸如星,红唇盈盈。
    被这样的一位清丽美人望着,似乎连岁月都可以忘记。
    周寒执的脚步滞了滞。便听周平催道:“走吧,主子,错过了就赶不上了。”
    “嗯。”周寒执的嗓音微哑,毫不犹豫地扭头凑出去。
    清韵感觉身边的荣澜语似乎踉跄了一下,又似乎没有,最后只听见主子一如既往地语气淡然道:“今儿早膳,我们吃什么?”
    似乎周府一下子就变得萧条了不少。可在外人眼里,却并非如此。
    因着是带着荣安宁,余衍林再一次进了周府的门。这一回与上回不同,因是新年,所以早没了秋日的温馨,改成了新年该有的喜庆。
    那一树的红,一颗颗红绸团出来的果子,让人望着便心生欢喜。
    余衍林叹荣澜语的心思巧妙,也叹自己聪明,笼络了荣安宁,借着他的由头再一次入了周府。虽然荣澜语对自己淡淡的,可至少没撵人不是。
    长姐瞧弟弟,自然怎么瞧都瞧不够。荣澜语让新荔端来几碟点心给荣安宁,又亲自递给他一杯蜂蜜熟水道:“怎么没去二姐家?也没去祖母那?”
    因是男孩,荣安宁在祖母那还算受宠。
    “本来收拾好东西要去了,可衍林表哥来接我,说今日是姐姐生辰。我从前小记不得,今年开始就要记住了。爹娘不在,我要给姐姐过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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