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时分,那地气十分凉。邱成业想到那修长白皙的双腿在地上跪着,心疼得不行,上前一把拉起曹芳晴道:“晴晴,她不喝就算了,你管她做什么?”
    邱协领看见这幅场景,也觉得郝玉莲这婆婆架子太大了,不由得批道:“你当婆婆好歹有当婆婆的样子,什么叫药里有毒,好端端的,芳晴药你做什么?人家可是学士府出来的,你也好好学学人家的教养。”
    丈夫不信自己,儿子也不信自己,郝玉莲捂着冰凉的心口,欲哭无泪。她方才已经意识到了,自己只要一动火气,那脑海里的眩晕之感便又要袭来,吓得她生生压下了火气,不敢再乱喊乱叫。
    “成业……”郝玉莲伸出手去,想让儿子摸摸自己冰凉的手指。
    可邱成业此刻正哄着曹芳晴,根本顾不上理她。曹芳晴细嫩的脸颊上挂着泪痕,加上她纤细柔弱的身板,让人瞧着便心疼。
    “好晴晴,我们去吃炙羊肉,不管了。这些事咱们不管了。”邱成业是被郝玉莲疼大的,一向自私得很,又哪里能想到母亲现在的心情。
    郝玉莲眼巴巴地望着自己的丈夫,希望他能说句公道话。
    可邱协领想到儿媳妇刚入府时孝敬自己的二百两银子,不由得摆摆手道:“成业啊,带着你媳妇先去用晚膳吧。你娘不要紧的,她身子骨好得很。”
    邱成业哎了一声,立马领着曹芳晴就走。曹芳晴在一瞬间留给郝玉莲一个得意的笑容,随后便靠在邱成业身上扬长而去。
    二人一边往外走,一边还甜言蜜语地说着话。
    “你这样把我领出来,娘亲肯定又不高兴了。”曹芳晴噘起嘴。“回头你们走了,娘亲又要罚我做规矩。”
    “不会的。”邱成业见左右无人,凑到曹芳晴的脸上香了一口,“要不我把治儿放到你膝下养吧,这样以后娘亲再找你,你就说要看孩子,没空,可好?”
    治儿是彩琏刚刚生下的孩子。
    曹芳晴对这种野孩子不感兴趣。摇摇头。“那你娘又该生气了。还是算了吧,彩琏也不容易。”
    邱成业见她如此懂事,心疼坏了,将人一把抱起来,几步走回屋子里头。
    曹芳晴靠在邱成业宽厚的臂弯里,望着他与周寒执有两三分相似的相貌,心里总算有了些热乎气。
    马车一路往梧州去,路上七八天的功夫,荣澜语却被照顾得很好。每次稍稍晕车的时候,周寒执就把她搂在怀里,倒是能解晕车之苦。
    待到梧州,爹娘已经迎了出来。二人早已用荣澜语的银子置办了一座宅子,还雇了一个侍候小厮。虽说那宅子不大,但足够二人居住,还有两间不大不小的客房,倒也不显得十分寒酸。
    可这是眼下境遇好的时候。在皇帝大赦天下之前,爹娘却是的的确确遭了不少罪的。荣澜语看着瘦了一大圈的母亲,还有双眼有些下陷的父亲便不难猜出来。
    “语儿。”余婉怡拉着荣澜语的手,上上下下摸了一遍,又捏着女儿的胳膊,感受到里头肤肉充盈,这才稍显宽慰道:“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荣澜语笑笑道:“没有的事。女儿聪慧,命又好,怎么会受委屈呢。”
    余婉怡抹着眼泪骂她数嘴,拉着她的胳膊不肯松开道:“当初娘听说你两位姐姐给你找了从八品的小官,心里难受坏了。到底是我和你爹连累了你,要不然以我们澜语的品格,怎么着也要嫁个四五品大员的。还好,还好这周寒执争气。”
    她一边说,一边瞧着女儿鬓边耳垂上的各类首饰,见都是不俗的玩意,心里愈发舒坦道:“只要眼睛看见了,才是真正放心了。你总在信里写得那样好,又总是捎过来那么多银子,娘到底不放心。”
    “我还能骗娘吗?”荣澜语瞧着余婉怡那不似从前饱满白皙的肌肤,心里酸楚。
    余婉怡再笑,又把宁哥儿从荣秉怀身边叫过来亲昵一番,这才与荣秉怀一道受了周寒执的礼。
    眼瞧着女婿长得高大英俊,气质翩然,肌肉健硕,不由得心里喜欢,原本那些担忧便都没有了。
    这样几人热热地聊了许久,荣秉怀终于忍不住问道:“澜语啊,你两位姐姐如今怎么样?如今我与你娘不再是戴罪之身,她们也能过来看看我们吧?”
    余婉怡一向对两个澜视如己出,此刻也问道:“听说澜芝给我们生了小外孙,如今长得可好?澜烟怎么没动静?”
    荣澜语自然不会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讲给爹娘听,只是挑好听的道:“大姐照顾辰儿,自然不好出门。二姐如今管着整个莫家的事,年节处处都要走动,肯定也是想来却来不得。”
    听见这话,荣秉怀心里不由得有些不高兴。澜语也管着周府,如今周府比莫府还要贵重些,怎么就能抽出空来呢。
    到底那两个澜没有这个小女儿上心。
    但这话他不会在这种场合提起,于是慈眉善目地又问起宁哥儿的功课来。宁哥在尚文阁读书两年,早已浸润成翩翩少年,答起话来斯文有礼,言语间又全然是对父母的关心与亲热,让荣秉怀大感满足,连连夸荣澜语这个姐姐当得好。
    而另一边,荣澜烟根本顾不得远方的父母。更准确的说,自从柳云月进门后,她对梧州的父母亲联系便淡了许多。一则是因为莫文轩不再对这事上心,她也就没法子递信。二来是因为荣澜语那什么都会捎过去,她便觉得自己没必要再费心了。
    眼门前,她就更加自顾不暇了。自从那张纸被自己想法子塞进柳云月为通政使夫人手抄的经书里之后,不知为何再没有动静。这让她整日茶饭不思,神思倦怠。
    她哪里知道,柳云月此刻已经把那经书送到了莫文轩的书案上。
    “这是什么?”莫文轩撂下手里的书卷,抬眸看向柳云月。白白净净的脸庞不染半点烟火气息,柔柔细细的身躯充满无辜。
    柳云月长叹一声,坐在他对面,用小拳头托着腮道:“表哥,我是不是整日霸占着你,惹夫人不高兴了?”
    “这话怎么说。”莫文轩招招手,示意她坐在自己身边。
    柳云月起身扭着腰肢坐过去,两只手指搅着一抹青丝道:“我是不该霸占着表哥,可我没法子,月儿喜欢跟表哥待在一起。但夫人这样也不对啊,她怎么能这么做呢。”
    “到底怎么了?”莫文轩心疼地抓过她的手。
    柳云月撇撇嘴,用唇喏了一下道:“您瞧,这经书是她翻过的。里头夹着一张纸,上头的话,奴也不敢念,您别做声,瞧瞧吧。”
    莫文轩蹙眉,一张书卷气十足的清隽脸庞显出些犹豫。他简单翻了翻,果然找到一张颜色与经书十分接近的纸,上头用最普通的小篆写着一首诗。
    “她这是在作死!”简单读了两句,莫文轩的脸色便顿时黑如锅底,两手飞速将那张纸撕的稀巴烂,却还嫌不够,把碎纸片全都攒在一起,一股脑扔进了火炉里。
    “这个疯女人。”莫文轩从牙缝中挤出这几个字,平日温煦的双眼难得冒着猩红火气。
    柳云月心里懒懒的,面上抿唇,替眼前男人抚着后背道:“幸亏月儿不傻,她藏了东西之后,月儿让下人挨个检查了一遍。要不然,咱们莫府全毁在她手里了。这女人也真是狠毒。”
    “她居心何在!”莫文轩一个巴掌拍在桌案上。
    柳云月淡淡解释道:“您想啊,这经书的用处是什么,是给通政使夫人的。那夫人何等细心,怎么会不翻看一番。到时候瞧见这首诗,虽说为求自保不会泄露出去,但难免不会迁怒于咱们莫府。所以夫人这一招,就是不想让咱们莫府攀上通政使的高枝。”
    她越说越难过,眼圈竟有些红道:“说到底还是月儿不好。夫人是怕大人借了太多月儿的力,从此就更不把她放在眼里了。其实月儿何至于此呢,我只是想让大人进益,这样咱们莫府上下不是都同沐恩泽吗?”
    “是她没见识,怨不得你。”莫文轩有些心疼,扭头冲着下人道:“叫那个罪妇滚过来。”
    第55章 就喜欢银子
    听说莫文轩找自己, 荣澜烟起初还有些欢喜,以为他终于有要事跟自己商议。可见来人脸色并不好,她莫名有种不祥的预感, 颤声道:“大人说是什么事了吗?”
    下人摇头。
    荣澜烟的心便开始打鼓。等到走到书房跟前,听见里头柳云月的动静时, 她就更觉得不对劲。可细细思量一番,那事即便事发, 也不是什么大罪过, 心里便稍稍安定一些。
    没想到, 莫文轩进门话也不说, 几步奔过来, 一个耳光便照着荣澜烟的脸扇过去。
    这一掌极其用力,差点把她整个人卷到书案旁边去。不过一眨眼, 带着腥气的鲜血便从口中流淌而出,显得她的容貌狰狞破败。
    “贱人。”莫文轩骂道。
    柳云月在一旁神色淡然地坐着, 像是在呼吸空气之中熏香的气息。
    “我做错什么了?你竟然要打我!”荣澜烟心里又委屈又难过,脸上的痛楚加上内心的耻.辱, 让她此刻脸红头胀。
    莫文轩呵呵一声, 坐回自己的太师椅上,冷冷道:“你自己知道!”
    荣澜烟一脸莫名之色。
    柳云月这会适时出声,屏退左右道:“你们先出去吧。主子办事呢。”
    下人们正好也看够了热闹, 不想真的看主家发脾气。
    “你别在这充好人!”荣澜烟崩溃道:“这会说是主子办事, 方才我挨打之前, 你怎么不把那群东西欧撵下去!”
    柳云月并不搭茬,只是一双手从桌案上拎起那本经书,懒懒丢在了荣澜烟面前。
    外加刚才烧剩下的一块纸屑。纸屑不大,但足以辨认出是蓬莱阁特制的硬黄宣纸。
    果然荣澜烟的脸色在一瞬间变白。“你发现了?”她特意挑了一本已经扎好封带的书本插进去, 本以为柳云月不会发现。
    “果真是你这毒妇做的。荣澜烟,你想害死整个莫府,是不是!”莫文轩的手指点着她。
    “不,不会害死莫府啊,那……”荣澜烟有点懵。那不就是道家的一首打油诗吗?怎么就害死莫府了呢,抬眸看了看柳云月,心道怕不是这贱人把那打油诗给我说成是什么诅咒诗了吧。
    想到这,她不由得大吐苦水道:“文轩,那就是一首道家的打油诗而已,你,是不是想多了?”
    “想多了?”莫文轩呵呵嗤笑,“那诗里连黄巾军都扯上了,什么道家!”他忿忿起身,在地上来回踱了几圈,低声申斥道:“荣澜烟,那是反诗!你有几个脑袋,还把反诗藏在书里头。”
    “什么反诗?什么黄巾军?那就是道家的一首诗啊。”荣澜烟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眼瞧着莫文轩眼里的厌恶越来越浓,她心里越来越慌,不由得双膝一软道:“文轩,我怎么会害咱们莫府呢。”
    “你到底安得什么心?”莫文轩的手掐住她的下巴,稍稍用力,荣澜烟立刻吃痛狰狞起来。
    莫文轩这才松开,“还不说实话。”
    荣澜烟先挨巴掌又被捏了这么一把,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一时不由得悲从中来,心道自己是怎么落得这个局面的呢。
    她想不明白,只好硬着头皮道:“都是我的错。文轩,我不想让你借柳氏上位,所以想挑拨柳氏与通政使夫人的关系,故而在佛经里夹了道家的诗,想以此激怒通政使夫人……”
    澜烟的话还没说完,柳云月已经把话茬抢了过去。“夫人,那诗我和表哥都已经看过了,你还想大事化了吗?要真是道家的事,表哥也不至于如此动怒啊。”
    “你……这话什么意思?”荣澜烟有些不明白。但很快联系到莫文轩放在所说的什么反诗……什么黄巾军,又对上柳云月那张机关算尽的双眼,忽然有些明白过来。
    “你把那首诗换了?”荣澜烟近乎疯魔地抓向柳云月的脸。柳云月一个没留神,竟真的被她在脸上抓出了三个鲜红的血道子。
    又因为荣澜烟指甲修长,所以连脸上的肉都被翻起来,瞧着便触目惊心。
    荣澜烟知道这么深的伤口定是要留疤的,不由得带这些得意唾骂道:“活该,谁让你换了那首诗!”
    莫文轩被吵得头痛欲裂,瞧着荣澜烟信誓旦旦的样子,一时竟真的对柳云月有些怀疑。
    柳云月忍着脸上的疼痛,不敢说什么找医士的话,勉力道:“表哥,你瞧瞧那张纸……那是蓬莱阁特制的硬黄宣纸。您知道的,我一向只用通政使夫人喜欢的桂黄纸,您也可以找人查问一番,我身边的下人什么时候买过硬黄纸……既然没买过,又何谈换了这首诗……”
    莫文轩蹙眉瞧瞧,果然见那纸屑是与众不同的。
    “荣澜烟……”他对柳云月刚升起的几分怀疑,又消失了,变成了对她的心疼。他赶紧高声喊人请医士。
    这个空当,荣澜烟却抓起那块纸屑。小小的纸屑,似乎就决定着莫文轩从今日开始对她的态度。她不敢疏忽,认认真真地辨了,的确是硬黄宣纸无疑。
    而柳云月这些日子似乎也真的没有出门,连她的下人也未曾出过院子。
    如果这张纸真的是自己的那张纸……电光火石之间,荣澜烟忽然冒出一个想法。她抓着柳云月的胳膊,顾不得她脸上的鲜血往下淌……
    “你把我的那张纸空白地方裁下来,重新写了一首诗,对不对?柳云月,你好狠的心……”荣澜烟气得咬牙切齿。
    但莫文轩此刻已经听不进去她的话了。在莫文轩眼里,她如今与疯妇无疑。
    “来人,把夫人给我送回正房,锁上房门,不准她出门。”莫文轩冲着外头的小厮不耐地招招手。
    “我不……文轩,我与你夫妻多年,你凭什么宁可相信这个贱人都不信我……文轩……”荣澜烟很快被堵住了嘴。
    莫文轩蹙蹙眉,望着柳云月那张狰狞的脸,不免有些害怕,可转念又想到了柳家,一时便奓着胆子上前哄道:“云月……”
    柳云月只能感受到火辣辣的疼痛,不知伤情如何。直到医士匆匆赶来,说一定会留疤之后,柳云月才彻底慌张起来,连连惊叫……
    谁能想到,那弱柳身躯一旦惊叫起来,竟也不逊色于身强体壮的妇人?
    莫文轩站在外头,望着清明月色,听着邻人家共庆新年的欢笑声,一时疲惫不堪。
    这好端端的莫府,怎么就闹成了这样。
    这边莫府闹得乌七八糟,另一边的梧州此刻却团团圆圆。酒桌上,荣秉怀和周寒执还有宁哥儿三个都喝了不少酒,余婉怡母女二人看着三个男人,眼里都是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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