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小将军提着酒葫芦,摇摇晃晃地朝城外走过去。
    他其实不喜欢汴京城,有几个真正有才华的武夫会喜欢这里呢,他怀念石雁城,父亲却说,你如果想长久地留在十堰成就,必须在汴京城呆五年。
    只有在禁军待过,在天子眼睛里留下印象,或者有足够文采的武人,才能够正儿八经的统领边营,而不是做一个杂牌将军。
    五年太长了,他怕到时候自己就忘了在战场上厮杀的滋味。
    这次上栗园之行,他的身份还不够去,梁小将军这些日子便借酒浇愁,怀念过去的日子。
    许是有些醉了,他居然看见了一个熟人,是本来应该在上栗园的鹿娘子。
    他有意外,鹿娘子点点头,冲他一笑,指着一个脚店,说::进去聊聊?”
    那是平乐侯的产业,梁小将军想,他沉思了一下,欣然答应。
    鹿琼素来是个开门见山的人,但这种大事儿容不得她开门见山,所以她先问梁小将军最近做什么。
    梁两小将军却没什么顾忌,把这些日子的苦水都吐了出去。
    “咱们都是从石雁城那边过来的,”梁小将军醉醺醺的,“咱们才是一路人。”
    鹿琼心中突然一动,意识到她现在还有另一种说法,他说道:“梁小将军所愁之事,我却有个办法解决。”
    她说:“石雁城这边也是有皇子同路的。”
    梁小将军猛的抬头。
    严格意义上来讲,空照最多也只能跟他母亲算是江南同道,但这并不重要,只要告诉梁小将军,那个在西域呆了很久,和小王子关系很好,甚至梁小将军都见过好几面的少年,就是如今的十一皇子就够了。
    在知道了空照的允诺后,两小将军那双眼睛猛然亮了起来,鹿琼知道这事就已经成了一大半。
    “我需要做什么,”虽然看着颓废,但梁小将军现在却出奇的冷静,他到底也还是个年轻人,现在打算争一争。
    “分化禁军,只放一部分纨绔出去,”鹿琼道,“会有人负则假冒那部分禁军,和纨绔们一同去上栗园。
    他们人手还是不够,不然就可以让所有禁军留在京郊园子里了。
    不过如今最重要的书不引起动静就解决,把精锐赶进京郊的园子,只要拖过了这段时间便足够了。
    梁小将军深吸一口气,他捏住酒葫芦,突然找到了握刀的感觉。
    “定不辱命。”
    *
    在京城的胡善龙有点烦,谢圣恩追着他回来了,这些天都反复念叨着一件事儿,就是想带进胡善龙门下,胡善龙瞧不上他,试探了几句,才知道他也是眼热谢子介这个真遗孤能跟着胡善龙考状元。
    胡善龙心里又好气又好笑,偏这个人毕竟顶着谢家的名义,他还不敢做什么。
    面对这种牛皮糖一样的人物,胡善龙最终决定,反正事情做完了,干脆回上栗园吧。
    临行前,他收拾着要带去给皇帝的奏折,突然间一股寒意窜上了脑子,近日来种种在他脑海里过了一遍又一遍,一些极其细微的细节引起了他的注意。
    他迅速地查找卷宗,果不其然,大理寺那边上报,看押的慧德和尚,昨夜逃跑了。
    这样的大事,明明不该被压在最底下!
    有人在京城布局,而这个人,胡善龙其实明明该很熟悉的。
    他二话不说,想要往外冲,差点把自己绊了个踉跄,小仆过来扶他,他摆摆手,近乎嘶吼的说:“走!走!回上栗园!”
    他担心自己会迟了一步。
    回上栗园的路从来没有像这时候一样显得如此漫长,胡善龙算计着,还有三个时辰才能到上栗园。
    心里暗暗祈祷一定要成功到达,他心中不祥之感越重,果不其然,随着越来越近,从山的旁边慢慢出来了一群人,领头的是一个书生。
    他面容清俊,如今是一身劲装,看起来倒也有几分英姿飒爽。
    正是谢子介,或者说谢嘉鹿。
    胡善龙看着他身后那些禁军装扮的武夫,知道自己到底来迟了一步。
    他哑声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你可知道?”
    谢子介却笑了起来:“江南大乱时,流民无数,也有一些勇武之人,就这样落入匪窝。
    这些人会拳脚功夫,武艺也不差,你觉得他们对禁军能有几分胜算?”
    不是衙内的恐怕早就被调走,而衙内……那些对上这些生死里走过一遭的,胡善龙闭了闭眼,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你输了,”谢子介说,“你和大殿里坐的那位都是一样的错误,他认为他是龙子与凡人不同,而你呢,则是觉得,只要你做好了那位手里的刀,至于普通庶民又与你何干。”
    胡善龙嘶声道:“天地君亲师,本来就是这个道理。每一个读书人都讲的这个。”
    每个读书人都讲的这个,谢子介笑了笑,他是没有回答这句话,一剑朝胡善龙刺去,作为文臣,胡善龙的武艺属于勉强能骑马的类型,怎么可能躲得过这个。
    “不留活口,”谢子介道,这山上除了他的人,就是胡善龙带来的,可不能回去报信的了。
    长剑刺进他的胸口,胡善龙勉力愤恨道:“你就算做这些又如何,你就算今天杀了我又如何?世上再无人能了解你,就算今日杀了我,你也不可能再恢复身份,活着又有什么意义?谢嘉鹿,你不可能是谢嘉鹿了!”
    收回长剑,谢子介面上并没有表情,他看着胡善龙,胡善龙依然表情扭曲,身体却已经慢慢凉透了。
    他并不知道自己这番话有没有作用。
    “不能当谢嘉鹿如何?”谢子介哼笑了一声,“我活着有什么意义?我是谢子介,已有我的琼娘相伴。”
    谁说世上无人了解他?谁说世上他再无活的意义?若没有遇到鹿琼,或许是,可他现在只想和另一个人一同长命百岁。
    而本来躲在树后,两股战战的谢圣恩也被揪了出来,他此时脸色发白,但他看见那个高坐马上的青年看向他,却如同看向一件死物。
    谢圣恩无数次的嫉恨谢子介,他也从不觉得自己除了出身比谢嘉鹿差了哪一点,只不过时运不公而已。
    可此时谢圣恩才发现,在谢十三郎眼中他恐怕就是个白眼狼加跳梁小丑。
    谢家不是都已经亡了吗,他怎么还能活下去,甚至活的还不错?这怎么可能?
    谢圣恩至死都没想明白,他最在意的出身其实并没有让他落在这一步,真要论,谢九郎救下他并送他进谢家族学教他读书时,他已经比很多人幸运了。
    他自己忘恩负义,又不肯踏实苦学的心性,才让是今日他命丧于此的原因。
    谢子介甚至没有动手,看着身后的手下把谢圣恩头颅砍下来,那柄砍下谢圣恩头颅的刀,会拿去祭拜谢九郎。
    这几年来日思夜寐之事终于快要了结,心中半块大石终于落下,谢子介整个人都突然轻松了很多。
    94. [最新] 正文完结   天子之死,之后的事,余生相……
    并不知道这些的天子, 这一日和平常一样在上栗园中用膳。
    已经快到了回去的日子,上栗园这边依着山,遮挡了暑热, 且多有松柏碧水,风景颇美,但缺点也是很明显的,人手不足, 此外到底是行宫,他也不可能真的在这边呆太久。
    因此这两日, 许多王公贵族已经先一步回到了京城, 天子贪恋这边的风景, 打算再待几天。
    几个皇子,他是打算让和自己一同回京城的,前些日子二皇子事发, 便和七皇子一起被天子半圈禁在上栗园里,准备等回京后再处置。
    如今,汴京城的王公贵族已经有了共识,只要不再冒出来个别的皇子,十一皇子不是太子胜似太子。
    天子忽然皱眉,已经到了这个点, 居然还没有宫人来收拾东西。
    他站起来叫了一声福年,随叫随到的大太监这回却没有声音,天子心中一沉,毫不犹豫的又叫了一声探子首领,这回倒是有声音了,但并不是探子首领的声音,而是跌跌撞撞跑过来的二皇子。
    “父皇!父皇!”二皇子向来自持武勇, 不肯露怯,此时却涕泗横流,“禁军反了!”
    天子手慢慢攥紧,心中已经有了一些猜测。
    禁军是几天前来的,几个他眼熟的世家子都在,他也没再留意其他人,他自己一手掌握的禁军,天子自己最了解,比起反,更大的可能是,禁军已经被人谋算了。
    他看着二皇子,不知道为什么又想到了圣山真人。
    天子并不是傻子,但是他至今记得圣山真人得道飞升时候天雷滚滚劈在地上的场面,之后万千朝霞中,白鹤起飞,这样的场景让天子想来是做不了假的。
    天子求仙问道几十年,心中本来就深信不疑,那日之后更是到了疯狂的地步。
    他看着二皇子眼眸逐渐深沉,二皇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父皇!父皇!”他求着他的父亲,又急道,“七弟!我把七弟给您带来!”
    天子轻轻地颔首。
    二皇子自然是想跑的,他怎么可能真的傻乎乎去抓七皇子来,但他还没来得及离开,七皇子自己就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
    还不知道自己要面对什么的,七皇子还以为是天子动的手,要来抱着他父亲的腿嚎啕大哭。
    “父皇,”很明显,七皇子还以为那些“禁军”是天子的意思,“救救儿臣!”
    天子闭上眼睛,刺进了自己这个孩子的心头。
    七皇子面上带着惊愕,一点心头血落出来。
    按照圣山真人的说法,天子用剑尖的血在手指上涂抹出来了一道痕迹,这样虽然没有丹药好用,但也足够引来天雷,肉身成圣。
    并没有想象中的电光雷动,也没有白鹤到来,天子盯着那只布满血污的手,在一室的寂静中,剑落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个声响让天子久崩的心弦忽然断开,他放下手,喉咙里发出古怪的咕噜声。
    有人走了进来。
    这是一个青年,沉默寡言,面容上带着几分英俊,此时披甲束手,站在天子不远处,身边的侍卫们则围住了天子和二皇子。
    天子看着他,叫出了他的名字:“辛逾。”
    他调禁军首领来,便是为了防这个人,石大之事,二皇子和七皇子都有嫌疑,虽然说十一皇子看起来无关,但天子留了个心眼,没敢全信面前的人。
    天子探子首领,同时也就是平乐侯,辛逾。
    可惜还是差了一招。
    “禁军怎么样了?”天子问,仿佛每一次问话一样。
    “都很好,只是被放倒了,”卸去伪装的平乐侯面容沉静。
    “没有用吧,”平乐侯看着他掌心的血污,“圣山真人本来只是一个小混混,有几分巧言令色,被石大找到后加以训练,再配上用食物引诱的动物和看过的天气,便是飞升之道了。”
    “地上若立了铁针便有天雷触地,”平乐侯嘲弄道,“石大在地上挖有了洞给圣山真人掩藏身形,只是圣山真人也没有能逃走,而是被石大一刀砍去了性命,这就是你羡慕的飞升之人。”
    天子静静听着,垂下了手,掌心滑腻腻的血液已经慢慢干掉了,却更加不舒服。
    辛逾做他探子的时候,甚至大皇子还是个宫里的稚气少年,越是觉得自己这个探子优秀,他越看不上大皇子。
    那时候他甚至有点遗憾,要是辛逾才是他的孩子就好了。
    不过他也很注意,不让辛逾和大皇子还有范妃有接触,这是个听话的孩子,天子印象里他被嫡母抚养长大,也的确对范妃没什么感情,更不用说大皇子。
    因此哪怕大皇子和范妃身死,他也还能信任他。
    辛逾和大皇子唯一的牵扯,也不过是大皇子死后,他借着天子不喜的名义,替天子收拢分散江湖客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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