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最终还是失败了。
    看着眼前的卫英纵,徐空月仿佛回到了五年前的西北战场上。那时他带兵追捕一队北魏残军,最终在一处已成废墟的村庄处发现了那群北魏残军的踪迹。
    只是数十人的北魏军,却横七竖八倒在地上,死伤惨重。不远处,是一个书生打扮的人,重伤倒在死人堆里。
    徐空月带人将他从死人堆里抛出来,又留着他在军中养伤。
    后来他才得知,当时的那些北魏残军,就是这个书生,凭借一己之力,悉数斩杀。直到最后一刻他都不曾退缩,直到斩杀了最后一人,才力竭倒在血泊里。
    徐空月到来之前,他正睁大开始涣散的眼睛,望着无比灰暗的天际。
    他本是宁城人士,北魏铁骑踏破城门之后,烧杀抢掠,无恶不作。他一家老小,悉数死在了北魏铁骑的刀下,就连他不满一岁的麟儿亦惨死在刀下。
    他满怀悲愤,对朝堂官员的不作为深恶厌绝,于是带领了一帮人,与盘踞在宁城的北魏军打游击。只是他到底势单力薄,数次遭到北魏军重创。
    直到徐空月带领围攻宁城,将北魏军打得仓皇而逃,他带人追上一伙北魏残军,本想与那群畜生同归于尽,却最终被徐空月所救。
    从那之后,他便满心只有一个念头——守护好大庆边境,让边境的百姓再不遭受北魏铁骑的威胁。
    徐空月也曾亲口答应他,定会建立起强大的大庆军,守卫边境,让无数百姓不再饱受战乱流离之苦。这些年卫英纵跟在他身边,所谋之事无不是为了这个目的。
    可如今,大庆仍然强敌环伺,大庆却还未能建立起能守护边境的强大军队。而他一心侍奉的主子,身陷儿女情长之中,处处忍让退让。
    满心的无力与疲惫感涌上心上,他的视线开始变得模糊。他一把抓住徐空月仍在颤抖的手,用尽最后的力气对他道:“你答应……答应过……我的!”
    他已然模糊的眼睛牢牢锁住徐空月的脸,执拗地等着他的承诺。
    徐空月的眼眸里有泪光闪烁,他无比郑重的点头,“我答应过你的。”他会扫清边境的种种乱象,将那些尸位素餐的鼠辈全部换掉,让边境各城在面对北魏铁骑的来袭时,不但有自保之力,还能将北魏铁骑击溃!
    听到他的回答,卫英纵的脸上露出了与当日同样的欣慰笑容。他本就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倘若没有徐空月对他们这些人的承诺,他是无法走这么远的。
    可如今,他是再没有力气走下去了。
    紧握着徐空月的那只手缓缓松开,他喃喃道:“你要,要尽快……尽快找到……遗诏……”
    眼前的光亮彻底暗淡下去之时,他似乎看到了父母相互搀扶着朝他走来。而他们的身边,温婉贤淑的夫人抱着他们不满一岁的孩子,笑吟吟看着他。
    第93章 为守护大庆而死
    卫英纵死后, 冯启带人搜查了他的住处,从中翻出了很多他与朝中官员的书信往来。根据那些书信,冯启又抓获了不少怀有异心、或是贪污受贿的朝廷官员。
    一时之间朝野遍地哀嚎。
    而在这件事中, 唯一能全身而退的便是摄政王徐空月。但即便这样,翌日早朝上,仍是有不少大臣参了他一本,称他御下无方, 才惹出诸多祸事。
    珠帘之后,皎皎的目光停留在百官之首那个空荡荡的位置上。昨日之后, 徐空月带走了卫英纵的尸身, 说罪人已死,还请公主开恩,容许他与家人合葬。
    而今日,他便称病不上朝。
    言官还在列数摄政王徐空月的十大罪,小皇帝频频回头张望。只是隔着一道珠帘,他始终看不清皎皎脸上的神情。
    退朝之后, 在皎皎的默许之下, 小皇帝对所有的参奏充耳不闻。之后言官上奏的参本也悉数被按压在了龙案之上。
    李忧之对此倒是有所不满,“我明白公主目前不想动徐空月,但是也不该对言官所谏置若罔闻。”
    皎皎却避而不谈, “南岭那边可有回应?”
    西南之乱,前线虽有向以宇率大军镇压, 但西南之乱一日不平定, 朝中便一日不得安宁。而如今既然已知此事是由赵垣熙所起, 皎皎便想在不动南岭的情况下,尽快平定西南之乱。
    只是她往南岭那边送了几次信,赵垣熙都顾左右而言他, 始终没有给她一个准确的回应。
    李忧之知晓她担忧西南,便将心中不满按下,答道:“没有。”皎皎已将赵垣熙前来长安之事告知于他。他们虽然知晓了赵垣熙的目的,却不知他究竟想要怎么做。
    而他们尚未讨论出一个结果,西南的战场却先出了事。
    ——向以宇的副将冒死从西南战场赶回,带来了向以宇战死的消息。
    此消息一出,朝野震惊。就连数日不出府的徐空月都匆匆进宫。
    这段时日他一直称病,闭门不出。小皇帝遣余连去看过几次,都不得而返。如今见着他,才发现短短数日,他已经清减不少,原本合身的衣袍穿在身上显得格外空荡。
    而徐空月进来之后,一把抓住那副将胸前的衣襟,厉声质问道:“你说向以宇战死了?”他满眼不敢置信,声色俱厉的背后藏着一戳即破的忧惧。
    副将已是泪流满面,他举起手中一直抱着的头盔,咬牙切齿道:“向将军是被临南府总兵荀元九害死的!”
    此言一出,满座皆惊。
    小皇帝也是大惊失色,“到底怎么回事?”
    副将抬手狠狠擦了一把面上的眼泪,将向以宇战死之事从头禀来。
    原来自从首战失利后,向以宇痛定思痛,调整作战方式,又重新布局作战队形,在接下来几次阻截西南军北上的战役中都取得了不小的胜利。
    或许是被这几次的胜利冲昏了头脑,向以宇在临南府总兵的建议下,对西南发起了主动攻击。为鼓舞士气,他亲自率军横渡丽水,与西南军在丽水南畔的丽水镇展开一场争夺斗。
    他本意是想速战速决,快速拿下丽水镇,但谁知西南军战力惊人,在向以宇发觉丽水镇久攻不下之后,便率军匆匆而回。
    但当大军行进到丽水边,才发现他留守在丽水边看守船只的兵士已被悉数斩杀,数十艘船只皆被凿穿了船底。
    好在向以宇之前便已经预料到会有此事,出发前便与荀元九商议好,一旦他们在丽水之南发起烟花信号,荀元九便立即派人送船过来。
    然而三只信号烟花放出,却始终没有得来临南府的回应。而此时,身后西南追兵已然赶到。
    求助无援的向以宇最先企图保存实力,不欲与西南军正面交锋,但西南军越来越多,他几乎走投无路,不得已与西南军展开殊死拼杀,最终阵亡在丽水南畔的战场上。
    副将说到这里,已是声泪泣下,哽咽不能言。“末将……末将派人去找,最终……最终找到了……向将军的……尸身。”
    徐空月眼前一黑,差点倒下。
    短短数日,摄政王徐空月的左膀右臂,悉数死去。
    皎皎看着他苍白到了极点的面色,仿佛看到了当年求助无门的自己,如坠深渊,被无尽的绝望深深笼罩。
    而西南战事也因向以宇阵亡,发生了巨大转变。小皇帝责问临南府总兵的旨意还未下去,便传来了临南府总兵叛向西南的消息,他封锁了北城门,还将城中劝谏的大小官员悉数斩杀。
    消息传来,朝野震撼。一时间朝堂之上层出不穷的声音纷纷响起,有些却令小皇帝听了都忍不住皱眉。
    最终压下所有声音的,仍是自南边传来的捷报。
    ——南岭郡王率领府上三百亲兵,于丽水下游成功阻截意欲借道南岭北上的西南军,并借调了周边兵力,与西南形成相互制衡的局面,暂时稳定住了大庆南边的局势。
    这算是自西南反叛以来,传来的最好消息了。一时间,朝堂上满是对南岭郡王的夸赞之声。人人仿佛解除了巨大的危机,相互庆贺起来。
    珠帘之后,皎皎见满朝皆是这幅场景,不由得心生厌烦。
    李忧之也满怀忧虑,“南岭郡王难道是想凭借与西南相互制衡,好巩固自己在南岭的地位?”
    皎皎摇了摇头,“我只怕他想要的更多。”赵垣熙当日所说之言犹在耳边,他对皇位的觊觎之心从未因时间的流逝而消失。皎皎虽然将赵垣熙抵达长安的事情告知了李忧之,却唯独隐去了他仍想争取皇位的心思。
    李忧之看着皎皎浮现出不安神态的脸,若有所思。
    因南岭郡王抵御西南军有功,朝廷也对其有所嘉奖。但赵垣熙却不要朝廷的赏赐,他上奏小皇帝,为保南岭太平,希望小皇帝可以准许他屯养一支骑兵,以此对抗西南。
    对此,皎皎第一个提出反对,“自太宗皇帝传下的规矩,藩王不得私自养兵。”然而齐国公却道:“如今向以宇战死,朝廷大军在临南府受挫,倘若南岭也失陷,那么大庆则危矣。”
    齐国公之言得到朝中不少老臣的赞同,李忧之于朝堂之上当众反问道:“齐国公同意南岭郡王养兵,不知是否考虑过,一旦南岭郡王有了军队,是否会挥军北上?”他在齐国公面露不虞之时又继续道:“还是说,齐国公忘记了,南岭郡王之所以会成了南岭郡王,正是因为谋反不成而致?”
    一句话说得齐国公微微色变。他当即跪下,对小皇帝痛陈道:“老臣只是忧心南境的百姓,西南王挑起战事,南岭倘若无兵力自保,只怕不久之后就会像临南府那样,沦为西南的战利品!”
    朝堂众臣顿时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齐国公则将目光投向徐空月,“不知摄政王有何看法?”
    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到了徐空月身上。
    他的右手仍未痊愈,虽有被垂落的衣袖遮掩,但早有人发现,他的手上始终缠着绷带。虽然并未有人拿到明面上来说,但是因为西南反叛之时,他没有亲自领兵平叛,私底下便有不少人猜测他右手已经废了。
    此时面对所有人的意味不明的目光,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继续沉默下去。迎着小皇帝略显担忧的目光,他轻轻抬起眼皮,拱手行礼道:“南境会陷入如今这种局面,是微臣思虑不周所致。微臣会尽快重整大军,抵御西南军北上。”
    他的说法看似给了一个解决途径,但实际又似乎什么都没说。齐国公等人对此很是不满,然不等他们出声,皎皎倒是率先道:“摄政王所言有理。”
    ——似乎只有在此时,他们才能勉强意见统一。
    徐空月的目光轻垂,避开了珠帘后皎皎探究的视线。
    小皇帝最终也没有准许南岭郡王屯兵的奏请,只准许了他扩充亲兵。好在自从被南岭郡王阻挡了回去,西南似乎也暂时没有北上的打算。探子回报消息,西南王召回了驻守临南府的大将,而西南军仍驻扎原地。
    朝中众臣猜不透西南王的想法,有胆大的想去问一问摄政王的看法,却找了一圈都不曾发现徐空月的踪迹。
    而明华殿外,徐空月站在那株腊梅树下。不是开花的季节,满树葱绿的叶片,间或夹杂几片已经枯黄的叶片。
    看到他,皎皎的步子一顿,但随即又若无其事继续走着。
    徐空月的目光一直跟随着她的身影,直到她走到殿门前。而后脚步忽的一转,皎皎朝他走来。
    她走得有些急了,微微喘息着,望向徐空月的目光还算平静。
    “你担心南岭郡王借着西南的战事,屯兵养兵。”徐空月的目光同样平静,或者说,如一潭死水一般,无论多大的风浪,都难以激起半点涟漪。
    皎皎呼吸一窒,随即又若无其事起来。她努力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他是被贬至南岭,就算挥兵北上,登入长安,也不会有人承认他。”
    徐空月的目光凝在她身上,似乎看破了她所有的伪装,“可你仍是担心。”
    皎皎轻咬着下唇,没有出声。
    “我会帮你。”徐空月却蓦地笑了一下,“我会扫平西南的战事,不会给赵垣熙养兵的机会。”
    他笑起来的样子,一如多年前在琼花树下的样子。皎皎看得微微出神,但片刻便反应了过来。她面带警惕,“你想做什么?”
    “我只希望你能同意设立西北都护,由程毓简任都护一职,统领西北所有兵力。”
    太/祖皇帝本是前朝藩王,推翻了前朝的统治后,才建立了大庆。太宗皇帝继位后,为了防止此类事情发生,便将兵权牢牢握在中央皇室手中。这些年大庆西北边境之所以常备北魏骚/扰,很大一个原因便是边境各地驻军只有防守之职,而无率军追击之责。因此,哪怕是边境重地,城中兵力也只够守城所用,而无多余的兵力反击。
    当年漠北城被夺,也正是基于此原因。漠北城被围困,徐延将军没有足够的兵力,只能一边严防死守,一边向朝廷递交求援奏折。
    而当时大庆的兵马大权握在曾怀远手中,徐延将军迟迟求不来援军,才导致漠北城破。也正是基于此原因,徐空月才多年来始终对定国公心怀芥蒂,酿成如今这般后果。
    这些年徐空月努力往上爬,并非是他爱慕权势,最大的原因是他应承了任老将军,会改变大庆边境的兵力布置,让各位守城将军面对北魏来袭时,不再只能被动防守,而是能率军主动出击。
    当年西北三城被夺,西北百姓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徐空月奔赴西北之前,先前往已然卸任的任老将军家中,在他门前跪了两天一夜,才求得了任老将军的全力相助。任老将军亲笔写信给门下门生,让他们尽全力辅佐徐空月,夺回西北三城。
    也正是有了任老将军那些门生的鼎力相助,才有了后来他的封侯拜相。
    后来任老将军逝世,徐空月便在他面前许下了这个承诺。
    如今三年已过,虽然这几年在他的布局之下,西北边境各城已有足够多的兵力自保,并且能在小范围内出兵追击敌军,但是想要打得北魏不敢来犯,还相差甚远。
    皎皎稍稍愣了愣,随即冷了脸色,“我不能答应。”徐空月所求比之赵垣熙上奏所请更为过分。
    虽然赵垣熙的目的也是要手握重兵,但至少以目前局势来说,在朝廷力压之下,他除非私自屯兵,否则不能很快打造出一支强大的军队。
    但徐空月所求,就几乎是将西北边境所有兵力都交托在程毓简手上。而作为重中之重的西北边境,兵力布置已然超过大庆其余地方。一旦这些兵力集结在一起,只要程毓简稍有反心,西南局势将立即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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