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门被陆芍豁然推开,寒风直捣殿内,扑旋宫灯,掐丝珐琅炭盆骤然扬起火星。
    这个时辰,殿外没甚么人,有大半都被叫去书房那处清理地砖。
    静夜沉沉,弦月冷浸地悬于飞檐之上。
    偶有泼水和笤帚竹丝刮扫地砖的声响自书房那侧传来。陆芍下了石阶,站在院子里头时,混沌的头脑被冷风吹着,竟逐渐清醒起来。
    流夏和云竹还在一旁相劝,不绝于耳的好言终于起了效用。
    “我真是糊涂了。”
    她卸下挂在肩头的行囊,垂目抱在怀里。
    这里皇宫大内,又不是街坊瓦舍。走几步便能碰到锦衣卫,尤其是今夜宫里出了这么一桩事,禁军早已围圈了整座宫城。
    别说她这么明晃晃的三个人,便是一只羽翼丰满的鸟儿也难以从这重围中飞脱出去。
    加之此时大姐姐还在偏殿拘着,她岂能头脑发热地做出这样的举动。
    正是要抬步往回走,便见廊庑下,一抹颀长的身姿裹着银色狐氅,信步朝她走来。
    赤红宫灯照在堂下周屋的雕花檐角,大片阴影正好遮住来人的容颜,阴沉沉地一片。
    可陆芍无需分辨,光看那身形便知来者的身份。
    她心里咯噔一下,盯着手里的行囊瞬了瞬目。
    这么快被抓现行的,她还是头一个。
    来人慢条斯理地行至她面前,劲瘦颀长的身影黑黢黢地压下来,一瞬间像是山倾石崩,脑中陡然响起轰隆的嗡鸣。
    她垂首下去,藏在绣花鞋儿中的脚趾不自主地蜷缩在一块儿。
    “这么晚了,芍芍去哪儿?”
    声响如山泉清冽,听不出半分怒气,是以无法辨别喜怒。
    陆芍挪着步子后退一步,尚未想好说辞。然她退一步,跟前的身影便逼近一步。直至退到第三块白玉石阶上,二人身量等齐,她才敢抬眼去探眼前之人的神情。
    “厂督,我去看看大姐姐。”
    靳濯元长指勾起她怀里的行囊,举至半空,抬了抬眉:“这是甚么?”
    “是些衣裳。”
    下一瞬,行囊的活结被他解开,扬手一挥,里头的金银细软哐啷掉了一地。
    月色流淌在金银钗环上,像是给汉白玉石阶镀了一层银辉。
    陆芍面色煞白,两指紧紧勾在一块儿。
    靳濯元拢了拢着自己的狐氅,抬手去抚那张毫无血色的秀靥。
    他指尖生冷,触及陆芍温热的眉眼,嘴角不由地上扬。
    “陆淑关在偏殿,没人教你偏殿如何走?”
    陆芍见他笑意不达眼底,记起方才厂督手刃侍卫时舒畅爽快的模样,心里陡然生起一股寒意。
    那双手从眉眼滑至精巧鼻尖,至方才缠绵轻啮的饱满红唇,缓缓地施压。
    面上仍旧挂着清浅的笑意,手背处却青筋乍现,重了几分力道。
    “殿内金齑华服,一应俱全,你送去金银细软能派上甚么用处?”
    一字一句,如审讯惯犯一般,逼得陆芍无处可逃。
    她渐生悔意,只是怪自己当时昏头,才会做出连夜出逃的举动。
    靳濯元的手已经攀上不堪一握的脖颈,松开又缓缓收紧,凉生生的,恍若寒霜浸过的的刀面。
    流夏和云竹已经跪在地上,哀声告饶。
    陆芍阖上双眸,心里一横,如实说道:“我想出宫。”
    靳濯元眼皮微动,面上终于染上几分阴郁:“然后呢?去哪儿?”
    夜半时分的宫闱静如死水,没有太大的声响。
    陆芍不说话,他便缓缓挪手,不再去掐陆芍的脖颈,反而一把扣住,将怯生的人儿揽在怀中。
    清甜的香气萦绕在鼻尖,他头一回觉得,污血腥臭,令人作呕,哪里比得上陆芍炽热滚烫的气息。
    他一会儿以齿尖轻咬着陆芍的脖颈,哀怨地说道:“你不能这样待我。”
    一会儿又咬着她圆润的耳垂,贴着她的耳,含糊声色:“你可知,咱家平日会如何囚拘私逃的人?”
    第56章 枕边少了陆芍,才知夜里……
    一时凛然寒风生, 枯木簌响。
    陆芍被他揽在怀中,脊背淌汗,身子止不住颤抖。
    在外人瞧来, 二人缱绻意绵,不及屋内,便如胶似漆地相拥在一块儿。
    唯有陆芍知晓,那双扣在她腰肢的手,使了多大的劲儿。似要将她拆骨入腹, 融入骨血。
    她不敢喊疼, 只将自己冻红的指尖攀在他微敞的右衽上, 指尖微蜷,揉皱了他齐整的衣料。
    靳濯元垂眸去瞧自己胸口偶然被她抓出的红痕,笑着握住她冰凉的手, 反锢在她身后。
    “咱家一早就说过, 既承认是咱家的人,便不能背弃叛离咱家, 如今你是要弃谁于不顾?”
    他的语气并无波澜, 就如初醒时, 卧在榻上打量陆芍时的那副模样。
    疏离冷厉, 从来面上挂笑, 却没甚么太大的情绪。后来有了陆芍,就像死寂的湖面突然投落一枚小石子,击水声在空幽的山谷无限放大,声势浩大地在耳边漾开。
    纵使知晓,陆芍所做的一切,是惧他怕他,甚至是可怜他, 但他总算是有了情绪。兴许是开心,兴许是动怒。
    他这样的人能从石隙里看到漏光就应满足。
    可他实在太贪心了。
    尤其在阔别半月之后,枕边少了陆芍,才知夜里孤寂寒凉,近乎每夜都在梦魇中摧心挠肝地挣扎。有时恨不能将她时时拘在身侧,想要将浊云撕开一道扣子,让天光愈炽热些。
    陆芍感觉脖颈处爬满薄热的气息。
    靳濯元埋首在她颈窝,一手圈过她的腰肢,反锢着她的手腕,一手顿半空中。
    滚银纹的狐氅垂在小臂上,他朝福来伸手:“拿铁铐来。”
    福来跟着靳濯元一段时日,知晓他露出这幅神情时心底冒出的那些想法。他并未像平日那般为令是从,而是径直跪下:“掌印,殿里哪来的铁铐?”
    靳濯元目色转凉,侧首去瞧跪在地上的福来,见他伏在地上,没有半点起身的迹象,他倏然笑了声,捏了捏陆芍的下巴:“怎么一个两个,谁都向着你说话?”
    陆芍吓得浑身紧绷,生怕厂督不合心意,就拿跪在地面的三人开涮。她双手被锢在身后,无法动作,只能摇头向他示弱:“同他们没有干系,是我被今夜的事吓着,昏了头,这才想跑至外边透透气。”
    怀里的人浑身僵硬,靳濯元哪里感受不到,对上她惊慌失措的眸子,忽然尝着剖心摧肝的滋味。
    她是怕他的,怕到想要逃离。
    靳濯元怆悢一笑,伸手抚了抚陆芍乌缎墨发,发梢扫在扣在腰肢的手背,轻轻痒痒的,漾起他心底微不可查的柔软。
    他叹了口气,一瞬间宽慰自己:算了罢,横竖自己给不了她甚么,总不能让她同自己一样,枕着尸山血海,惟日为岁地过日子。不若就此放了她,如常人一样,婚嫁生子,自在悠闲地活着。
    然而很快,便摒弃了这样自以为高洁的想法。他自半束的发髻上抽离一根随手系着的墨黑色发带,在陆芍讶异的目色下,一圈圈地缚在她莹白的手腕上。
    卑劣糅杂在一块儿,他握着陆芍的手腕,摩挲着自己束缚好的死结。
    “整个汴州遍布东厂番子,大内更是如此。只要你迈出宁安殿一步,咱家就会知晓。”
    说着,又撕下陆芍腰间多余的系带,束在自己的手腕上。
    两根带子在末端打上结,他走在前边,手腕稍带,陆芍就被迫踉跄着跟上他的步子。
    二人衣摆扫过汉白玉石阶,在寂静夜里发出猎猎声响。
    “宁安殿会加强守卫,你大姐姐那处亦是。”
    陆芍记起她在书房偷听时,李茂珂曾说,厂督此举是为了对付俞灏。俞灏是都察院都御史,倘或记得没错,她大姐夫廖淮的正是在俞灏手下办事,还颇有一番作为。
    如若当真要清理俞灏在朝中的势力,廖淮风头正盛,势必会牵扯其中。
    她突然抬眸,双手握着一根绸带,轻轻抻了抻。
    靳濯元并未止住步子,行至格扇门前才开口问道:“要问甚么?”
    陆芍直言:“此事会不会牵连大姐姐一家?”
    话音甫落,靳濯元伸手推开了殿门。
    只那么一瞬,冷风吹开殿门,将朱红的格扇门撞得哐啷直响。几阵骤风难以拘束地卷入屋内,躺在地上的艾绿色襕袍,已被扬起的火星烫灼出几个醒目的黑洞。
    临近火盆的那角,早被火舌侵吞,被风一吹,火星跃得到处都是,越窜越高,滚着浓浓黑烟。
    大内许多宫殿通有地炕,宁安殿也有。只是因为靳濯元身子阴寒的缘故,地炕不足用,冬日殿内还会备上一只掐丝珐琅炭盆,炭盆内除了烧炭外,还添有熏香的松枝。
    他也没想到,有朝一日,取暖的炭盆,竟能着起火来。
    眼瞧着火势吞噬了整件襕袍,将要跃出门槛,燃至自己的脚面。靳濯元却一手撑着门框,目色晦暗,瞳孔中倒映着炽盛的烈火,一簇簇地扑面而来。
    他薄唇微张,心口恍如没入一柄刀剑,推进绞动,疼得缓不上气来。
    陆芍眼疾手快地抓住他的衣角,想带他远离火势,可他的手紧紧抓着门框,手背凸出青筋,指节处泛着青白。
    福来见状,一面嘱人打水救火,一面去掰掌印的手。
    好不容易掰开,两厢失去对抗的力量,陆芍陡然后仰,抓着靳濯元的衣裳往地面倒去。
    脚下的地砖又冷又硬,她双目紧阖,静待疼痛。
    耳边突然传来狐裘过风的声响,身子一转,便浑身绵软地倒在靳濯元的身上。
    闷哼声自耳边传来,陆芍伏在他的胸口处,还未待她反应过来,靳濯元便揽着她的腰肢,一跃至汉白玉石阶下,远离烈火。
    陆芍性子软,见他方才一副痛苦难耐,挪不开步子的模样,以为他身体有恙,立马伸手去探他额间涔涔细汗。
    抬手时,才意识到自己的双手被束,像是在行抱拳礼。
    她讪讪收回手,心虚地问道:“厂督,你没事吧?”
    提水救火的人鱼贯而入,因火势并未蔓延至屋内,很快便被清水扑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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