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者。”她轻快的声音带着笑意:“许久不见”
    “您还在生我的气吗?”
    他的脸庞丰盈,额头宽阔,有着霞光皓月的静美风姿,听见她的声音,清澈的眼眸微微垂下,望向她半响,眼中显出复杂,渐渐的,那复杂也到底变成一抹安泰柔和。
    他叹了声气
    小童关上门前,随着缓缓合拢的门缝,看见忘川君主瘦长的身影往那里走去,听见尊者轻轻的,像是有些无可奈何,有点疼爱,又像是叹息的声音:“你来了这里,我还有什么能生气。”
    ——
    林然其实是不想带成纣的。
    但成纣想做什么显然是不会听她的,他一个合道,林然也不可能和他打,只好捏着鼻子把他一起带来。
    但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尴尬的。
    虽然明镜尊者和成纣曾经在北冥海大打一场,但大家都是体面人,眼界与胸怀远非常人,不可能像小年轻似的热血上头先撕一把报个仇再说,坐在那里,气氛虽然冷淡,但也平和。
    明镜尊者请她们吃禅刹的素斋。
    斋菜按着人数定,四菜一汤,素排骨素丸子,一份宫保豆腐一份土豆炖番茄,还有一罐新鲜莲子与百合熬的甜汤,菜色简单,但做得很精巧,都是甜甜咸咸的味道,特意没做那么清淡,都是合林然的口味
    ——林然是被奚辛的红烧排骨和辣子鸡喂大的,口味一点都不小仙女,明镜尊者去小瀛洲的路上带过她一阵,很知道她爱吃什么,素斋不好沾五辛,就尽量叫给她做滋味浓些的。
    林然吃得超级快乐。
    明镜尊者早就淡泊口腹之欲了,不过陪着她吃,筷子只象征性地动了几下,妖主也是一样,两人坐在桌边,看着林然舀一大勺宫保豆腐放进碗里,认真拌了拌,把白饭拌成酱红的颜色
    是真不拿他们当外人。
    明镜尊者好笑,又觉心软,看着她认真舀饭的样子,好像还是那时去小瀛洲的方舟,他在树下闭目养神,她趴在不远处小桌子,手里抄写佛经,嘴巴咔嚓咔嚓吃零食个不停。
    明镜尊者问她:“你想做的,可安置好了?”
    林然嘴里塞了一大口饭,腮帮子一鼓一鼓地嚼,点点头。
    明镜尊者看着她半响,摸了摸她的头:“你可以留下来。”
    妖主望了他的手一眼,血眸冷漠,不置一词。
    “你该留下来。”明镜尊者并不在意,只望着林然:“你做得已经足够,好好留在这里,不必再更多了。”
    林然抬起头,对上他柔和的目光,他眼中有深切而清明的不忍。
    林然慢慢把那一口饭咽下。
    “尊者也可以选择不牺牲,但您还是愿意带着禅刹共赴轮回。”她问:“您会觉得自己付出已经够了,而不这么做吗?”
    明镜尊者说:“这并不一样。”
    “这就是一样。”
    林然笑:“我的师父,山门,我认识的许多许多人,都已经为这大业舍身,都在被迫牺牲、改变、失去,就为了搏一个未来,我又有什么不可以。”
    “我已经属于沧澜了。”她说:“我来这里,归宿在这里,我很开心。”
    明镜尊者凝望着她,却问:“若轮回建起,你也会在沧澜复生吗?”
    他们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她是域外的生命,落入此界,若是身死,魂魄也能落入此界,再入轮回吗?
    “当然。”林然说:“我师父做了天道,隔绝了那【意志】,我一身束缚尽断,已经归属于沧澜,等我托起万千星辰,死后魂魄在此轮回,我就彻底自由了。”
    天一默默听着
    骗子。
    明镜尊者沉默很久,叹一声气。
    林然笑:“尊者,不要为我叹气了,今日到底是送您,还是送我啊。”
    “您无畏轮回,我也不会怕。”她笑得眉眼弯弯:“千百年之后,说不定我们还能再遇见,我若是见到您,便是什么也不记得,也一定会觉得您面善的。”
    明镜尊者无奈地笑了,摸了摸她头发,轻声说:“傻孩子。”
    林然蹭了蹭他掌心。
    梵钟撞响,声音悠长漫过天空山林。
    临走时,林然不叫明镜尊者送了。
    明镜尊者并不强求,他生而看透因果,死生于他如食饮眠睡,不过寻常,但也知道与别人眼中并非如此,并不愿多叫她伤心,来这半天,带她吃了饭,说了会儿话,还叫她显摆了一下她新学的笛曲,最后走时也没说什么,只送了她一卷自己手写的佛经。
    林然礼尚往来,把自己之前抄的所有经书都特意打包带来送给他,堆在墙角好高一摞。
    “……”明镜尊者握着经书轻轻拍在她脑袋顶,到底没舍得使劲,最后反而又变成摸摸头发。
    他大概唯一的憾事,是没有收上一个她这样的弟子。
    若有来世,能请江剑主松一松手,叫她先拜入他门下便好了。
    明镜尊者这才看向妖主,轻道:“陛下,之后便多有劳您。”
    妖主不置可否,倒也低低淡淡一声,算应承了。
    明镜尊者转向林然,柔和说:“下山去吧。”
    林然定定望着他半响,默不作声躬身,深深行一礼,转身快步离开,甚至一步不敢回头。
    她不能再多看了。
    林然走出禅刹山门时,又是来时的新任主持带着众长老送她。
    她要往山下走去,主持突然叫住她:“林剑主。”
    她转过头,有点茫然看过去。
    她问:“可是尊者还有什么吩咐?”
    主持刚接任不久,是个还很年轻的青年人,以前并不曾见过,他眉目清润干净,仪态端庄,披着袈裟,有着万净禅刹惯来的典雅质素。
    “不,尊者并没什么吩咐。”他耳颊微微发热,却直视着她的眼睛,郑重道:“是我想与剑主说,剑主不世雄主,殊勋茂绩,却甘愿急流勇退,舍无上功而背骂名,自甘隐没青史,只为全苍生太平,是真正的圣人,令人万分倾佩。”
    林然愣了愣,随即忍不住笑起来:“谢谢。”
    然后她渐渐敛起笑容,露出认真的神情,郑重说:“主持领禅刹众徒祭大净化术,度化世间残存的亡魂,净化天地,为建轮回铺第一道路,也是无上的功绩与大义,令人万分佩服。”
    空方脸庞更红,却坦然而平和:“度化灾噩,自古是万净禅刹职责所在,我等遵奉尊者之使命,不敢居功,惟愿天下太平。”
    “是。”林然声音渐低:“惟愿天下太平。”
    年轻的主持望着她,低下头,立起掌,终于能把自己的名字说出来:“贫僧空方。”
    林然自然回道:“空方主持,我是林然。”
    空方终于露出笑来,望着她清澈的面庞,已觉心满意足。
    “林剑主。”林然看见他低下头,声音小而欢喜:“若有来生,能有缘与您再见就好了。”
    ——
    楚如瑶看见漫天的菩提花。
    她站在万净禅刹山门下,远远望着无数菩提花从连绵佛山升起。
    像反升的云雨,像春夜江徐徐飘起的花灯,虚无柔和的花瓣一点点舒展,化作万千绚烂的碎光,浮向四面八方,浮向天空,浮向漫天漫地集结拥簇不散的怨魂。
    西疆死了太多了,九州死了太多人,连出世的千百山门也死了太多人
    死的人太多了
    不愿散去的冤魂聚集在天地,越聚越多,将天空大地笼上一层淡淡的薄灰
    这是建不起轮回的。
    只有最干净无暇的天地,效仿天地初开的纯粹,才能搭建起轮回的第一步。
    但万幸还有万净禅刹。
    万净禅刹在诸宗献祭中留存,今日在这里,再把留下的全数归还。
    菩提花远远飘开,裹住一团团灰黑的怨气,化作大片大片晶莹的水珠,漫天地淅淅沥沥地落下
    甘霖落在楚如瑶额头,顺着脸颊滑落。
    她听见身后低低的抽噎声,不知从哪里响起,越来越多,合着雨水一起蔓延
    牺牲从来不是能让人坦然视之的东西,从来不是。
    楚如瑶看见林然,她慢慢走来,微微垂着头,面庞在朦胧的雨雾中模糊不清。
    妖主落在她身后不远几步的位置,不辨喜怒的视线罩在她身上,楚如瑶不知怎么的,却莫名仿佛从中看出一种深沉的关切。
    楚如瑶看不明白。
    直到林然走到她面前,右手握着一卷经书,看见她,另只手取出腰间的太上忘川剑。
    “你来的正好,否则我还得回剑阁找你。”林然把太上剑递给她:“这个你拿着,准备准备,去南琉湾吧。”
    轮回将在南琉湾建起,楚如瑶知道,她最近也一直与所有人日夜不休为此准备着。
    但她不明白为什么林然把太上剑给她。
    “这是江师叔的剑。”楚如瑶皱起眉:“你是剑主,该由你亲手把它插进黑渊,铺成太上道,建成轮回路。”
    林然却笑了笑:“我去不了南琉湾了,你帮我完成它吧。”
    楚如瑶下意识问: “为什——”
    她抬起头,却看见林然通红的眼睛。
    她眼睛泛红,布满血丝,仿佛一块染血濒碎的剔透玉石。
    楚如瑶所有的声音滞住。
    像一只手死死掐住她的脖子,那一刻,她甚至忘记该如何呼吸。
    “我有点累了。”
    林然无奈地笑一下:“我不能再看了,我得回去,休息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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