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神更阴郁了,贺兰浑觉得,如果现在不是在玄真观门前,卫隐说不定就要动手。贺兰浑瞧着卫隐,他没有问,就好像他知道他跟纪长清之间是如何认识似的,他可从不曾对任何人说过,而纪长清的性子么,也不像是会对人说的。
    所以,卫隐怎么会知道?
    贺兰浑扯了扯身下的软垫,懒洋洋地伸出两条长腿:“昨夜跟鬼使那一战,可惜卫道长不在,不然我也不至于受伤。”
    卫隐霎时想起昨夜看见他们时的情形,他靠在她肩上,又伸手去抚她的脸,她那样冷淡的一个人,却任由他胡作非为。心里似有毒蛇啃噬着,卫隐掩在袖子里的手攥了拳,仍旧一言不发。
    “不过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贺兰浑笑着,“如此一来道长肯定要照顾我的伤势,能够时时与道长亲近,便是伤得再重些我也认了。”
    卫隐慢慢回头,狭长眸子冷冷看他。
    贺兰浑发现他攥在袖子里的拳头动了动,连忙握紧剑柄,见他薄薄的嘴唇动了动,冰冷生硬:“你很吵。”
    吱呀一声,紧闭的大门开了,李道姑站在门内:“贺兰郎君,卫道长,观主请二位进去。”
    “道长出来了?”贺兰浑拄着剑跳下来,抢在头里往里跑,“李师姑,早饭做了不曾?她是不是一夜没睡?须得做点热的带汤水的给她,早起吃着舒服些。”
    卫隐走在后面,听贺兰浑一句句向李道姑问着早饭的菜色,心中滋味怪异,他自问爱极了纪长清,然而这些柴米油盐,琐碎无趣之事向来是他不屑于为之也觉得纪长清不会在意的,只是这几天冷眼看下来,贺兰浑这些小意殷勤,纪长清未必不喜欢。
    这情形,远远出乎他的意料。卫隐心思沉沉,耳边突然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连忙抬头时,纪长清纤长的身形出现在晨光中,心中没来由便是一阵欢喜,轻声唤道:“长清。”
    却有一道声音比他的更快更高:“道长!”
    贺兰浑拖着剑向纪长清跑去,还没到近前先已笑起来:“昨晚怎么一声不吭就走了?让我追了一夜。”
    纪长清遥遥看着他,想起方才纪宋的话,这媚狐珠,有些古怪。
    那珠子取不出来。上次在洛阳时她没能取出,以为是方法用得不对或者火候不到,然而这次有纪宋亲自出手,依旧无功而返。那珠子好似与她极其契合,服下之后便生了根,变成了身体的一部分。
    纪宋说,因为媚狐珠的,所以她才会对有过肌肤之亲的男子与他人不同,纪长清也是这么觉得。
    “道长,”贺兰浑边跑边说,带着一身热腾腾的劲儿,“厨房蒸了鸡蛋炖了豆腐,我刚问了李师姑,上次拿来的黄芽菜剩的还有,待会儿拿油盐拌了,正好给你送粥。”
    他很快跑到近前,笑盈盈地看着她:“今儿我托你的福,在你这儿讨口饭吃。”
    他跑路的姿势有些怪,大约是牵动伤口,疼痛的缘故,纪长清下意识地问道:“伤好些了吗?”
    “没,还疼得很呢,”他趁势便凑上来,想要讨她的许诺,“还得麻烦道长照顾我。”
    那股子熟稔又轻快的感觉如此清晰,纪长清抬眼看他,现在她很确定,并不是媚狐珠的缘故,便是没有那珠子,她对他的感觉也是不一样的。
    纪长清伸手搭上他的背心,灵力一吐之间,贺兰浑一阵轻快,眉眼便弯了起来:“道长待我真好。”
    余光里瞥见卫隐低垂的眼皮,贺兰浑凑在纪长清耳边:“我发现有件怪事,待会儿跟你说。”
    早饭将毕时,纪宋头一个放下筷子:“长清。”
    席上几人连忙都放下筷子看着她,见她笑意温和:“你出去有段时间了,等城里的事结束就回来吧,修行懈怠不得。”
    贺兰浑连忙去看纪长清,见她神色平静,仿佛早就知道这个结果:“是。”
    贺兰浑咽下嘴里的饭粒,回来?那可不成,玄真观门户森严,又有纪宋在旁边看着,他便是天天往这里跑,只怕也见不着她几面,怎么也得趁热打铁,把这些天好容易培养起来的亲近按瓷实了。
    得想个什么法子留住她才行。早知道昨天就不贴那么多符咒了,要是他伤得半死不活的,她肯定不会抛下他回玄真观。
    回城的路上车门开着,贺兰浑靠着车壁,抬眼看着骑马走在前头的纪长清,不觉又想起两次相见纪宋令人玩味的态度,纪宋仿佛很不赞成纪长清与他来往。
    张公远说过,玄真观并不禁绝婚嫁,那个李道姑就有夫婿孩子住在山上,一个月总要回去探望一回,纪宋却这般防着他,也是奇哉怪也。
    “长清,”卫隐去前头探完路,折返回来与她并肩同行,“我这几天反复回想,神魂灭骨肉生这句话我应当是在先师那里见过,等城里事毕,我们回去一趟,总要查个清楚。”
    又来,总勾着她去哪个犄角旮旯的清净宫,贺兰浑连忙探头叫道:“道长,我有句话要跟你说!”
    纪长清回过头,见他拍拍边上的座位:“进来说。”
    卫隐跟着回头:“有什么话不能当着人讲吗?”
    “巧了,还真是不能当着别人说。”贺兰浑冲纪长清眨眨眼,“我身上疼过不去,你跟我坐车上说吧,就是那会子我跟你说的那件事。”
    纪长清下马登车,贺兰浑伸手拉过她,又向外面的卫隐一笑:“我只跟她一个人说,卫道长可不能偷听啊。”
    卫隐便是本来有这个心思,此时也只能收起,冷冷催马向前,贺兰浑关了门:“卫隐好像知道咱们三年前的事。”
    眼前蓦地闪过骊山上那轮圆月,纪长清听见他低声解释道:“早晨在山门外等你,我调侃了他几句,问他是不是很不满意咱俩认识的方式,他那个眼神几乎要杀人。”
    贺兰浑神色是少有的郑重:“这事我从不曾对人说过。”
    王俭他们一直哄传说他夜遇女妖,是因为他那三年里一直明里暗里在找她,引得众人各种猜测,但真实的情形,他一个人都不曾告诉过。
    纪长清也只对纪宋说过,而纪宋,是决计不会泄露出去的。纪长清思忖着:“你确定他知道?”
    “不确定,”贺兰浑回忆着当时卫隐的神情,“不过他那个反应,知道的可能性很大。”
    若是他们两个都不曾说,卫隐何从得知?
    “回头我再试探试探他,”贺兰浑轻轻握住纪长清,“若是他反应不对,那就得好好查查是怎么回事了。”
    纪长清抽开手:“不必,我这就去问他。”
    “别呀,”贺兰浑连忙又抓住,“这么去问他肯定不能说,他那些手段又专是迷惑人心智的,等我再想想,一定套出他的实话。”
    耳边突然传来几声长呼,有人叫他:“贺兰浑!”
    贺兰浑推开门,多日不见的裴谌催马向他奔来,急急一勒缰绳:“下来说话!”
    “什么事?”贺兰浑皱眉。
    裴谌一把拽过他,凑在耳边:“你妹妹失踪了。”
    第53章
    崔颖, 武夫人与第二任夫婿崔令钦的女儿,贺兰浑同母异父的妹妹,六天前从崔家负气出走, 下落不明。
    出走的原因是崔家要给她议亲,而崔家属意的郎君,崔颖并不中意。
    崔令钦在世时一直在洛阳为官, 崔颖自幼跟着父母在洛阳生活,与长安这边的崔氏族人来往不多,崔令钦性子温和,武夫人又是个放手让儿女自己打算的, 是以崔颖性子独立, 几乎事事都是自己拿主意。
    不过这种日子在三年前结束了,因为崔令钦染病去世。虽然武夫人极力争取抚养崔颖, 甚至武皇后也曾出面干预,但最终还是落了空。
    原因无他, 武夫人第一次丧夫后再嫁了,这次也不肯答应崔家再不嫁人,崔颖姓崔, 崔氏又是数百年的大族, 崔家不能让自家的女儿跟着武夫人嫁到别家当拖油瓶。
    出面要人的是崔颖的嫡亲祖父, 祖父教养丧父的孙女天经地义, 便是武皇后也没法阻拦, 只得让崔家带走了崔颖。
    崔颖回到长安祖父家中才发现,这边过的生活跟她在洛阳过的全然不同, 崔氏是聚族而居的大族, 一整个坊中大半人家都姓崔, 各家鸡犬之声相闻, 是非自然不少,崔颖在洛阳时自在惯了,如今层层都有长辈管束,同辈们也并不全都亲切和睦,尤其近来武夫人与裴谌的阿耶颇有来往,都在传说将要再嫁,族中自然有看不惯的人冷嘲热讽,崔颖并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为此事颇曾闹过几次。
    直接的起因是,崔颖明年就要及笄,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崔家就在给她挑选夫婿,武夫人也曾亲自来长安问过崔颖的意思,又依着她素日的喜好挑了几个年轻可靠的儿郎,但崔家一口否决,坚决不肯要她插手。
    而崔家挑的都是高门大族的儿郎,首要考虑家世和前途,其他的倒都在其次,这次崔颖的祖父做主替她挑了京兆韦氏的子弟,家世官职都是好的,两家私底下也透过声气,彼此都愿意做亲。
    可崔颖悄悄一打听,才知道那位韦郎君今年已经二十有八,虽未娶妻可家中已有了两个庶子,还有几个美貌的侍妾,崔颖说什么都不肯答应。
    闹了几次之后,崔家祖父发怒,索性将崔颖关起来,自去备办议亲事宜,哪知道崔颖趁他们不备偷偷跑了,一连几天毫无踪迹。
    “具体什么情形我也不曾打听出来,崔家捂得很紧,对外只说你妹妹在家养病,看样子是想继续瞒下去,”裴谌沉着一张脸,因为素来跟贺兰浑不对付,眼下却不得不来管他胞妹的事情,脸上便带了几分不耐烦,“我无意中得知此事可能跟阴隐山失踪案有关系,所以赶来告诉你一声,如今消息给你带到了,该怎么找你自己找去!”
    他拨马要走,贺兰浑一把揪住了他:“站住!”
    阴隐山失踪案子他知道一些,从去年开始,溯州阴隐山一带屡次上报人口失踪,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年纪各不相同,到如今总也有三四十例,先前王家的事情后他曾怀疑过是不是五通干的,可五通只找阴命女子,却与此案的情况并不相同。
    崔颖年轻,又是女子,一走六天不见踪影,怎么想都不太妙,贺兰浑压着眉,用力一拉裴谌:“下来细说!”
    他力气大,裴谌被他一拽拖下了马,脸色更难看了:“混账!早知你如此无礼,我便不管这事!”
    “来都来了,现在不想管,也来不及了。”贺兰浑待他站定,这才叉手一礼,“多谢你来告知我,不过我眼下,我要知道详细情形。”
    裴谌再想不到他竟然道谢行礼,一时脸色扭不过来,轻哼一声:“原来你这野人也有讲理的时候。”
    贺兰浑并没计较他的态度:“你为什么说阿崔跟溯州失踪案有关系?”
    “前天有从阴隐山跑出来的人,她带了这个出来。”裴谌取出一只水晶耳珰递过来。
    贺兰浑一眼就认出来是崔颖很喜欢的一对耳珰,然而裴谌不可能留心别家小娘子的首饰,如何能知道是崔颖的?
    裴谌看出他的疑惑,微哂一下:“中间是空的。”
    贺兰浑对光一看,石榴红的耳珰中间果然塞着个东西,连忙掏出来看时,是衣服上撕下来的一小片细绢,几个血字一看就是崔颖的笔迹:“阴隐山救我。崔颖。”
    没有纸笔,只能撕下衣服用鲜血来写,崔颖的处境肯定很危险了。贺兰浑一颗心沉下去:“那人是在阴隐山遇见的阿崔?”
    “不知道,阴隐山的情形十分诡异,曾经有三四个失踪的人后面又回来了,但他们都不记得在里面发生过什么,包括前天回来的那个女人,而且,”裴谌看他一眼,有些犹豫,“他们都老了很多。”
    贺兰浑心中一凛。
    阴隐山失踪案起初只在溯州地方处理,到后面失踪的人越来越多,溯州不得不上报朝廷,因为当时他手头还有蓬娘那些女子的案子不曾结案,阴隐山一案便被大理寺接手,交给了裴谌。他先前也曾听说过阴隐山一案的片段,但人会变老这些内情,他却从不曾听过。
    贺兰浑追问:“很多是多少?”
    “有一个失踪时二十出头,回来时面容身体像是五六十岁的人,前天回来那个女人,失踪时是十八岁,眼下看起来像是三十多岁。”裴谌转身,“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了,我还有公务在身,告辞!”
    贺兰浑一把又抓住他:“什么公务?阴隐山的案子?那个失踪的女人就在长安?所以你赶到这里来审问,因此知道了阿崔的事?”
    他的推测丝毫不错,裴谌皱眉:“那又如何?”
    “我也要参与。”贺兰浑松开他,“那女人在哪里?我要见她。”
    “这不是你刑部的案子,”裴谌抚平被他弄皱的公服,“休想再跟我抢!”
    “那是我妹妹,不是什么狗屁的案子!”贺兰浑握着剑,“裴谌,带我去。”
    一刹那间他身上迸发出的强烈寒意让裴谌觉得,如果他敢说一个不字,他肯定会拔剑杀了他,裴谌紧紧皱着眉,原是好心给他传个消息,却忘了这是个疯子!
    空气中有短暂的静默,裴谌骑虎难下,却见贺兰浑忽地一笑,拍拍他的肩:“你放心,我这就上书请皇后把我加进来,以后咱俩就是共事了,我罩着你!”
    好个无赖!裴谌黑着脸甩开他:“少来!”
    “走吧,”贺兰浑转身上车,“时间不等人,咱们得快点。”
    裴谌回头,看见他钻进车厢,挨着纪长清窃窃私语,怎么,连那个女道士也要一起吗?裴谌眉头越皱越紧,早知道他这么无赖,就不该过来这一趟!
    半个时辰后,贺兰浑在大理寺狱见到了那个失踪后又回来的女人,张溢奴。
    她原是长安小户人家的女儿,年前随着家人到阴隐山走亲戚时失踪,前天又突然出现在自家门前,此时她手里捏着帕子的角,又是紧张又是羞涩:
    “奴只记得腊月十七一早在山下看见了一只蝴蝶,奴好奇冬天怎么会有蝴蝶,就追着一路进了山,看见蝴蝶落在两个下棋的老翁身上,再后面的事情奴都不记得了。”
    贺兰浑瞧着她,她面容分明是三十多岁的妇人模样,然而捏着帕子的羞涩,说话时眼神的天真躲闪,分明是少女才有的模样,短短一个月,十八岁的少女成了三十多岁的夫人,容颜改变,但神态语气却还停在了失踪的那一刻。
    崔颖之所以把耳珰交给她,必定有原因。贺兰浑轻声问道:“你记得你是怎么回来的吗?”
    “记不清了,”张溢奴抬头看他一眼,泪光盈盈,“好像有蝴蝶,有棋盘,等奴清醒过来时,已经站在家门口,变成了这个样子!”
    贺兰浑递过一杯蜜水:“喝口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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