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俭舔舔嘴唇,心心道你说了一两年了都没做到,哪比得上贺兰浑头天刚说第二天皇后的旨意就到了?然而这话不能说出口,只催着车夫跟上裴谌:“阴隐山那边到底有什么古怪?我怎么看你们好像都挺紧张的。”
    因为涉及崔颖的闺誉,所以这事裴谌和贺兰浑心照不宣地捂了下来,贺兰浑对外说的是要送阿错回家,顺便寻找另一个怀了五通骨血的溯州女子,裴谌则是为了实地探查失踪案,更加名正言顺。
    “瞎打听什么?”身后一声喊,贺兰浑向卫士问完了,大步流星追上来,“爱去去,不爱去拉倒,再多嘴多舌的我不带你了啊。”
    王俭可不想继续留在长安受罪,连忙认怂:“我不打听,我只管跟着走,这样总行了吧?”
    “孺子可教。”贺兰浑笑着走过去,上了前面的马车。
    车门开着,他指挥着车夫不紧不慢跟在纪长清身边,又向她低声说道:“七天前确实有人骑着一匹头上有旋的枣红马出春明门,不过是个少年郎君。”
    崔颖应该是女扮男装,既方便路上行走,也方便躲过崔家的耳目。
    这法子从前他们兄妹一起玩耍时崔颖就用过,那时候她只有十来岁,对外面的世界很是好奇,总缠着要跟他出去玩,他推说他去的都是男人们才能去的地方不方便,结果下次再见,崔颖扮成了一个小郎君。
    那天他带着她去了北市胡人开的酒坊,胡姬们露着一段腰肢,赤脚踩在地板上跳软舞,看得崔颖大开眼界。
    再后来崔颖就时常扮成小郎君跟他到处逛,从北市到南市,哪里有新奇的玩意儿他们准是头一个冲过去看热闹,直到三年前崔家带她回了长安。
    崔颖不想回长安,为着这事跟武夫人闹过,他帮着劝说,崔颖连他一起埋怨上了,有好长一段时间都不肯见他。
    耳边突然传来纪长清的问话:“你怎么了?”
    贺兰浑这才意识到自己走了神,忙道:“想起了从前的事。”
    纪长清从马背上微微俯身看他,他眼神悠悠沉沉的,像沉着一段光阴在里头。
    纪长清知道他在想崔颖,她没有亲人,不太能够体会这种心情,只觉得他有些怅惘。
    “只希望早些……”贺兰浑想说早些找到崔颖,然而同行的人里有的并不知道内情,便又咽了回去,“道长下来说吧?这样子不大方便。”
    纪长清下马登车,伸手搭上他的脉门:“你的伤再养伤两三天应该就差不多了。”
    灵力顺着经络延展,贺兰浑斜靠车壁看着她,像是泡在温泉水中,说不出的舒服:“多谢你。”
    纪长清缩回手:“到阴隐山后,我和卫隐进山,你在山下等我。”
    “不行,”贺兰浑连忙握住她,“我跟你一起去,我得去找阿崔。”
    纪长清不想让他进山。这不比前两件案子,前面两次都发生在人间,便是有什么也都能掌控,然而阴隐山必定有许多诡异之处,进去后未必还是人间世界,他却只是一个凡人:“你不是道门中人,不必冒险。”
    “我知道,”贺兰浑另一只手也握上来,将她的手紧紧握在中间,“但是道长,阿崔是我妹妹,我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就算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得去。”
    纪长清看见他乌黑的睫毛动了动,他极少有这么认真的时候,这样的他有些陌生,截然不同的感觉。纪长清心想,他应该很在意崔颖吧,虽然相识到如今,她从不曾听他提起过崔颖。
    纪长清沉吟着:“就算你去,也未必能帮上忙,也许还得我们分心来救你。”
    她可真是丝毫不留情面啊!贺兰浑忍不住笑起来,牵动了伤处,又夹杂着几声咳嗽:“道长真是,我还从不曾被人当成累赘呢!”
    纪长清伸手向他背心处抚了下,灵力吞吐之时,咳嗽很快停住,贺兰浑半真半假:“等这事完了,我干脆跟着你修炼好了,免得以后再拖你的后腿。”
    “太晚,”纪长清道,“你半路出家,若想小有成就,至少也得几十年功夫。  ”
    他干什么要小有成就?他只是想伴着她罢了。贺兰浑笑吟吟的:“行啊,反正我不怕费功夫。”
    别说几十年,便是几百年上千年,只要跟她一处就行。
    纪长清看他一眼,他笑得暧昧,自然不是想着修行:“你打的什么主意?”
    “我能打什么主意?”贺兰浑无比娴熟地靠上去,挨着她的肩头,“我就想有点本事傍身,早些救出阿崔。”
    倒是提醒了纪长清:“你妹妹什么模样,跟你像吗?入山后我们未必能时时在一处,我需要知道她的长相。”
    “她长得并不像我。”
    容貌更像她那位温雅的父亲,只不过崔颖温婉的表象底下,性子像烈火一样,这点又随了武夫人。
    “身高到我这里,”贺兰浑比了比前胸的位置,“大眼睛双眼皮尖下巴,右边脸上有个酒窝,左边耳垂上有颗米粒大小的痣,就在耳洞旁边。”
    他想着往事,唇边带了笑:“她总嫌那颗痣不好看,五岁时我阿娘给她打耳洞,她想要打在那颗痣上,以后好用耳珰挡住,结果张公远看见了,说那是颗逢凶化吉的好痣,不能挡住,到底没遂她的心,因为这个,她一直到现在都不待见张公远。”
    纪长清昨天听他说过,崔颖今年十四,□□年前的事他还记得清楚,他对崔颖果然很在意。
    却在这时蓦地想到,崔颖十四,他二十一,也就是说,他大概五六岁时就没了父亲。
    心里生出一丝异样,纪长清问道:“你几岁丧父?”
    贺兰浑看她一眼,有些不太明白她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五岁,怎么了?”
    五岁的崔颖为着打耳洞跟母亲和兄长撒娇,他那时候可以向谁撒娇?纪长清转过脸:“没什么。”
    贺兰浑猜不透她的心思,便又絮絮地说了下去:“不晓得她现在模样有没有大的改变,我也有快一年没见过她了,”
    “为什么?”
    “她呀,生我的气呢。”贺兰浑笑着,“当初崔家说只要我阿娘发誓再不嫁人,他们就把阿崔留给阿娘,阿娘没答应,阿崔为这个很不高兴,我帮着阿娘说话,她就连我也怪上了。”
    纪长清有些意外:“你愿意你阿娘再嫁?”
    见他抬起眼皮,眼尾处双眼皮的痕迹很深:“怎么说呢?这是阿娘的事,我不觉得我跟阿崔应该干涉。”
    可崔颖不这么想,她觉得委屈,觉得被母亲抛弃,哥哥又不站在她一边,这件事成了他们之间一直不曾解开的心结。从前在洛阳时,崔颖时常缠着他一道玩耍,可自从崔颖回了长安,他几次上门探望,崔颖都很冷淡,再不曾像从前那样换上男装跟他出门。
    甚至三年前她刚回长安那会儿,她连见都不肯见他。他记得崔颖爱喝桂花酿,就弄来两瓶藏了二十几年的桂花酿翻墙进去找崔颖,原想哄她出去玩玩就揭过此事,结果崔颖怎么都不答应,最后他一个人上了骊山,一个人喝光了桂花酿。
    也因此遇见了纪长清。
    贺兰浑眼梢一弯:“道长。”
    第56章
    贺兰浑轻着声音:“道长。”
    半晌, 听见纪长清应了一声:“嗯?”
    她方才有一瞬间的走神,在想他五岁的时候如何接受父亲去世,母亲再嫁的事实, 又想他看见崔颖与父母乐享天伦时,心里会是什么滋味。
    眼下被他叫了一声回过神来:“怎么?”
    “没事。”贺兰浑不免也猜测了一下她走神的原因,跟着取出地图, 指着其中一点,“这里是溯州,离长安一百多里,正好在长安往洛阳去的大道上, 我猜阿崔是去洛阳的途中经过溯州出的事。”
    又指指溯州城北一点:“阴隐山在这里, 非但离溯州城还有三十多里地,离去洛阳的大道更是南辕北辙, 阿崔不会无缘无故跑去那里,必定有什么缘故。”
    只是眼下, 他也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不过既然知道人在阴隐山,那就直接过去, 先把人找到再说。
    纪长清也是这么想, 飞快地给车马都贴上符咒:“先赶路。”
    两刻钟后。
    溯州界碑离在道边, 纪长清登上一旁的凉亭, 望向北边阴隐山的方向。
    青山一抹, 云头低低,此刻日色正好, 照着山顶上流动的云霞, 隐隐竟有五彩流动, 非但没有什么妖邪之气, 反而像是世外仙山。
    “自古便传说阴隐山有仙,据方志记载,数百年间进山寻求仙缘的不下百人,”卫隐跟上来,轻声说道,“其中有个叫赵凤台的最有名,乡民都说他已经成仙,还在山下修了庙宇供奉,据说颇有些灵验。”
    遇仙。贺兰浑也曾这么说过,但神仙不会让人变老,阴隐山这一派仙山景象背后,藏的只可能是妖邪。
    “阿师,”青芙拉着阿错走过来,这几天她两个日日相伴,很是熟稔,“阿错的家就在城南,我送她回去吧。”
    她脚程快,送完阿错也能及时赶上他们,纪长清点头:“去吧。”
    阿错连忙福身行礼,正要到些事,王俭凑了上来:“我跟你们一道去,正好带上卷宗让她家人签押,把这桩案子销了。”
    嗒嗒嗒的马蹄声响,贺兰浑去驿站打听完消息折返回来,听见了便是似笑非笑的神色,王俭心里发虚:“你笑什么?”
    “没笑什么,”贺兰浑从袖中取出卷宗丢过去,“去吧。”
    可他的笑容越发诡异了,王俭猜他是看出了他的心思——他并不是赶着去销案,他是害怕进山又不好意思直说,想找个借口混过去。
    “行了,赶紧走吧,”贺兰浑冲他摆摆手,“不用着急回来。”
    他知道他怕,其实他也有点犯嘀咕,若是妖魔鬼怪真刀真枪干上一场,哪怕是死他也决不会皱皱眉头,但眼下却是悠悠闲闲一派仙境的模样,仙子仙童,黄蝶老翁,越是未知,越是令人不安。
    死他不怕,但是变老?贺兰浑想来想去,老上几年甚至十几年也没问题,总不至于差到哪里去,但如果一下子老上几十年呢?如果他一夜之间变成六七十岁的老头子,牙齿头发掉的精光,哆哆嗦嗦连路都走不利索呢?
    贺兰浑龇牙,催马来到凉亭边上,弯腰向着纪长清:“道长。”
    纪长清抬头,看见他弯弯的眉眼:“有没有什么不会变老的符咒?”
    “没有。你可以不去。”她也不想让他去,前途凶险,没必要带着个凡人一起涉险。
    “去,怎么能不去?”贺兰浑下了马,与她并肩站着,“你们都在里头呢。”
    崔颖在里面,她也要进山,是福是祸,他都要跟她们一道。然而心里还有点落不到实处,半真半假说道:“如果我变成个七老八十的老头子,道长可不能嫌弃我啊。”
    心口处一凉,纪长清纤长手指点上来,贺兰浑低眼,见她飞快地在他心口处画了一个无形的符咒:“入山后跟着我,不要走远。”
    这符咒能让他始终在她方圆一里的范围,有她照应,总不至于出大问题。
    贺兰浑无端想起家养的猫儿狗儿,脖子上经常挂着铃铛,走起来叮当作响,主人便就知道它们在何处——这符咒,倒像是她给他挂的铃铛。
    低低笑起来:“先前在洛阳那会子,道长还想用符咒让我不能靠近呢。”
    不错,那时候她曾对他用过禁制咒,以免他纠缠得可厌,然而禁制咒对他并不起效,纪长清曾反复想过其中的关窍,与其他人相比,他最大的不同就是,他们曾有过肌肤之亲。
    但,从未听过说过欢好能令咒术失灵,不当是这个原因。
    除此以外,另一个可疑之处就是媚狐珠,那珠子取不出来,如果她运功强逼,还会欲念丛生,必须与他亲近才能缓解。
    是媚狐珠。纪长清凝眸,那珠子一直推着她,让她不得不与他亲近。但她见过的媚狐珠不止这一颗,别的珠子没有这个怪异。
    所以那夜她吞下那颗,有问题。纪长清步子一顿:“你动过媚狐珠?”
    “什么?”贺兰浑抬眉,“什么媚狐珠?”
    纪长清与他日渐熟稔,能看出他的神色不是假装,他是真的不知道此事,况且以常理来推断,若媚狐珠是他动的手脚,那他必定蓄意已久,又岂会连她的姓名都不知道?
    “没什么。”眼下不是深究此事的时机,纪长清走出凉亭,“进山。”
    半盏茶后,车马停在阴隐山下,纪长清抬头,看着眼前插入云霄的孤峰一座。
    山脚下积雪还没融化,可这座山上已经是青葱翠绿,一派春日景象,而且大多数山并不会像阴隐山一样,孤零零的只是一座山峰矗立在眼前,异常的突兀。
    “怪不得都说这里能遇仙,”贺兰浑站在她旁边,仰着头跟她一起打量着,“这模样的确像个世外仙山。”
    “这山很古怪,”卫隐低声道,“我能感觉到心神动摇,无缘无故生出向往之意,想要尽快入山。”
    贺兰浑心中一凛,他早有这个感觉,而且离山越近,向往之情越浓,他一直以为是挂念崔颖的缘故,但若是卫隐也有这感觉,那就是山的古怪。
    听见纪长清的声音:“我不曾感觉到。”
    她清清冷冷一双凤目依旧是古井无波:“既如此,你们留在山下,我自己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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