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与现在在这一刹那突然重叠,在这个春日的夜晚,纪长清无端明白了许多情感,孤独,怅惘,怀念,还有一些独属于他的,让人心里泛着淡淡甜味的情绪。十指扣紧了,纪长清轻声道:“我怀疑的,是师父。”
    贺兰浑没说话,他将她鬓边的头发掖在耳后,拉着她在屋顶上坐了下来,他暖暖的额头在她额头上轻轻碰了下,春夜的风软软地拂在纪长清脸上,这一刻,过去与现在再次重合。
    纪长清觉得有点累,俯身趴在他的膝上。
    他低着头,暖热的手在她脸颊上抚过来,又拂过去,偶尔有头发散下,他便拈起来在手指间缠绕,他没有追问也没有催促,这让她原本紧绷的心境慢慢放松:“最开始,我只是疑心那句话。”
    神魂灭,骨肉生。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怀疑纪宋,藏着记载邪术的典籍也许有点古怪,却也是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是那段被刻意抹去的记忆让她第一次将整件事与纪宋联系到了一起。
    太刻意了,简直是明明白白提醒她,一切的关窍就在于这句话。
    纪宋的肉身即将油尽灯枯,但她的魂魄强大完整,只要于阴时夺取那些阴命女子的身体,依着邪术拼合之后,也许这个强大的魂魄就能获得新的肉身。
    然后,成玄出现了。
    暖热的手掌贴着她的脸颊,纪长清抬眼,看见贺兰浑低着眼,睫毛微微动了一下,纪长清发现他的睫毛极其浓密,这让她下意识地用指尖碰了一下,他便趁势偏过头在她手腕内侧吻了一下:“冷不冷?”
    纪长清想说不冷,话到嘴边不知为什么又没说,只向他怀里又靠近了些,贺兰浑搂紧她,笑了起来:“这还是头一回。”
    头一回什么?头一回是她躺在他怀里?纪长清伸手,攀着他的脖颈拉他靠近,他的笑容渐渐变成期待,在这个孤单的春夜,只有她与他两个人的春夜,纪长清突然发现,她有些时候,也是喜欢有人相伴的。
    脸贴到最近,呼吸开始纠缠,纪长清吻了他的唇。
    搂在腰间手臂猛地箍紧了,纪长清听见贺兰浑清晰的心跳声,他低低嗯了一声,脸颊发烫发热,像是烧着一把火,呼吸却是微凉的,短短长长,只在她的脸颊上拂着,纪长清一颗心也跟着起起落落,这一刹那,所有的烦恼困惑都不复存在,世间只剩下她和他,如此亲密相伴的两个人。
    许久,久到整个世界消失后再又出现,灵堂中隐隐传来交谈的语声,是裴谌在询问,纪长清松开了贺兰浑。
    她的呼吸也乱了,心跳也快了,她轻轻摸了下他的脸:“该办正事了。”
    贺兰浑想说这也是正事,但又没说,只笑着点头,挽着她站起身来。
    纪长清环顾四周,夜色中熟悉的玄真观也变得有些陌生,像是暗暗蛰伏,等待时机的猛兽。
    “你要找什么?”贺兰浑轻声询问。
    “破绽。”纪长清松开他,弯腰低头,用灵力一片片查过屋瓦。
    今日朝堂争斗,李瀛想用她做棋子扳倒武皇后,成玄却直接把目标对准了她,她对朝堂毫无影响,扳倒她只能是出于成玄的私心,她对成玄有威胁。
    成玄身上有淡淡的檀香味儿,成玄和师父一样柔和如同春风,明明是从未见过的容颜,却让她在第一眼就觉得无比熟悉。
    容貌可以作假,但相处时的感觉不会骗人,她逼着成玄过招时,成玄用的虽然都是她从未见过的招式,但剑意和师父一样,都是凌厉刚猛一路。
    假如是师父……纪长清慢慢吐了一口气,她该怎么做?
    屋檐下灯火一闪,却是裴谌问完了话,由李道姑引着往她卧房的方向走去,纪长清站在高处看着那点昏暗的灯火,裴谌应该能找到所谓的罪证,成玄既然敢说,必定是筹划好的。
    四天前的子夜,天火焚烧了师父的遗体,阴时、火焰,这两个不断重复的元素再次出现,也许那便是邪术最后的关键,起死回生的最后一步,她的罪证,大约就是那时留在了观中。
    筹划周详,一击必中,师父一直都是这么教她的。
    “怎么样?”耳边传来贺兰浑低低的问声。
    “师父曾经教过我一招,我从未用过。”纪长清看着越走越远的灯火,刹那间做出了决断。
    她是师父亲手教出来的,她也知道如何一击必中。
    贺兰浑一时猜不出她的心思,想要问时,她拉起他,掠下了屋顶。
    灵堂的门开着,空荡荡的棺材摆在正中,几个守灵的道姑红着眼圈迎出来:“观主,老观主的遗体……”
    手中一空,纪长清松开了他,贺兰浑连忙跟上,见她低眉垂眼,细细将棺材内外查过一遍,起身又去查探门窗墙壁,又在门扉前突然停住,贺兰浑忙问道:“怎么了?”
    破绽,她找到了。
    纪长清反复抚摸门侧一处,感觉到灵力细微的波动,这是烈火烧过的痕迹,肉眼虽然看不见,但骗不过灵力。四天前的火不是天火,天火只会焚烧特定的东西,从不殃及其他,能在门上留下痕迹,那火,是玄门中人用人间的火焰伪装的。
    成玄。
    夜风从门外吹进来,空气中又传来一缕极淡的波动,纪长清纵身掠出,从无数从吹草动中追寻那缕几乎难以觉察的气息,在山门外的密林中找到了一根断裂的拂尘丝。
    “卫隐的?”贺兰浑追过来,一眼认了出来。
    不错,是卫隐的,但他人呢?纪长清捏诀持咒,拂尘丝倏一下飞出,向着草木更深处飞去,星光下极淡的白光在树叶草丛间闪烁,纪长清发现了第二根断裂的拂尘丝,跟着是第三根、第四根。
    半寸长短、断口处参差不齐的拂尘丝,星星点点散落在各处,现在纪长清知道为什么处处都是卫隐的气息了,他的拂尘已经被毁,他将自己一部分灵力灌注在拂尘上,隐匿在密林各处,这么做通常是为了在万不得已之时留下证据。
    纪长清捡起一根破碎的拂尘丝,兵刃如此下场,那么主人呢?
    灵力倾注在拂尘丝中,纪长清清叱一声:“寻!”
    拂尘丝如同流星,向着幽暗林中疾行而去,纪长清穿过草丛越过密林,看见拂尘丝停在崖边孤松下,卫隐的气息更浓了,此处大约就是卫隐藏匿的所在。
    指尖化出三昧真火,循着气息波动找过去,纪长清很快发现了一根长而完整的拂尘丝,缠在孤松细长的针叶间,安静隐蔽。
    纪长清取下来拿在手里,拂尘丝毫无反应,卫隐应当是加了锁闭的符咒,需要找到破解之门。灵力一点点灌进去,纪长清低唤一声:“卫隐。”
    拂尘中突然传来卫隐叹息般的回应:“长清。”
    随着这声唤,拂尘丝周身发出耀眼白光,密林被照亮的如同白昼,枝叶间慢慢浮出一幅画面:
    夜色昏暗,玄真观山门朦胧,一道黑气从天而降,落在山门内时,突然变成熊熊燃烧的火焰。
    四天前的子夜,师父遗体被焚烧的那晚。纪长清凝着眼眸,听见身后贺兰浑飞跑着追赶的声音:“笑声?”
    不错,是笑声,那个与她周旋已久,始终不曾露面的笑声。假如不是她熟悉的人,为什么不敢露面?
    画面突然一转,变成了山门外的密林,黑气不断盘旋凝结,慢慢化成人形,先是脚,再是腿,再是腰、肩。
    脸并没有露出来,但能看出,是个女人,一个很像成玄的女人。
    神魂灭,骨肉生,阴时取之,和合三气。纪长清在心里推测出了剩余的内容,烈火焚烧,涅槃重生。
    所以四天之前的子夜,以贺兰浑为饵支走了她,焚烧了上一个肉身,彻底获得新生。
    画面的最后,是卫隐一闪即逝的脸。
    白光熄灭,拂尘丝无声无息落在地上,空气中属于卫隐的气息在这一瞬间全部消失,纪长清知道,此生大约再见不到卫隐了。
    然而成玄,终还需要她去面对。
    肩上一暖,贺兰浑温暖的气息环抱了她:“道长。”
    纪长清脸颊埋在他怀里,这一切,终须她亲手了断:“走吧。”
    “好。”他弯腰低头,捡起掉在地上的拂尘丝,“你要留着吗?”
    纪长清摇了摇头。
    见他取出帕子包好,塞进袖中:“我先收着,也算是物证。”
    纪长清模糊想到,也许他并不是为了留物证,也许他也猜到了卫隐的去处吧。
    纪长清卧房中,裴谌各处都已查过,始终一无所获,却在这时,胳膊肘无意碰到了壁上的灯台。
    吱呀一声墙壁分开,露出内里一个隐秘的空格,木匣子没有上锁,里面放着的,是一只耳朵。
    果然。裴谌伸手拿过,听见贺兰浑在外面叫他:“裴七!”
    裴谌抬头,先看见纪长清神色淡漠的脸,她目光在匣子上一转,无喜无忧,边上贺兰浑牵着马:“走吧,回洛阳去!”
    翌日,集仙殿。
    武皇后看着匣子里的耳朵,目光掠过贺兰浑,落在纪长清身上:“纪道长,你可有什么要分辩的?”
    纪长清望着帘幕后,那里影影绰绰,露出水田衣的一角,是成玄。
    铮!星辰失突然出鞘,剑气掀动帘幕,露出成玄意态温和的脸:“纪观主,我无意与你动手。”
    纪长清却透过这张陌生的脸看见了熟悉的人,握紧了剑柄。
    武皇后有些意外:“纪道长,你要做什么?”
    纪长清看着成玄:“我要弄清楚一件事。”
    轰!星辰失清光大盛,劈头盖脸笼住成玄,分明是毫无出路,成玄偏偏能抽身而出,眨眼来到武皇后身前:“殿下,贫道无意与纪观主相争,还请殿下劝劝纪观主。”
    “退后些!”贺兰浑横身挡在武皇后身前,笑嘻嘻的,“皇后乃万金之体,你舞刀弄剑的,休得出了什么闪失。”
    成玄没有理会,欲待上前时,一道无形结界从天而降,牢牢将武皇后护在其中,纪长清面沉如水:“来吧。”
    轰!星辰失断然出手,凛冽剑气骤然压下,逼得成玄不得不唤出双剑:“我一再退让,纪观主仍要苦苦相逼,既如此,好、”
    灰色光芒骤然从剑身爆出,撞上星辰失青碧色剑光,轰!两人身形都是一滞,随即再又拔剑。
    剑气刚猛,震得满殿中几榻隐隐作响,张公远匆匆赶来,向武皇后结界上又贴上几道黄符,边上贺兰浑低声问道:“张公看她们两个的招数是否相似?”
    张公远回头看了一眼:“形不似,神似。”
    结界内,武皇后心中一动,难道她们同出一脉?但玄真观中何时又有了这么厉害的人物?
    又听贺兰浑问道:“她两个谁更厉害些?”
    “棋逢对手,不分上下,”张公远摇头,“现在的后生都这么厉害了吗?”
    轰!一招又过,纪长清忽地跃在半空中。
    左手捏诀向灵台一划,灵力倾巢而出,星辰失剑身瞬间暴涨,带着数十倍于平常的威压轰然袭来,贺兰浑看见成玄风雨不惊的脸上掠过一丝异样,听见纪长清淡淡的语声:“这一招是师父教我,我第一次用。”
    昨夜她的话突然跃上心头:师父曾经教过我一招,我从未用过——不好,只怕是同归于尽的招数!
    头脑还没有想清楚,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贺兰浑箭一般地扑了过去:“道长不可!”
    见她手指屈起向他弹来,目光在他身上一顿。
    定身咒。贺兰浑身体仍旧保持着猛扑的姿态,双脚却无法挪到一点,高声叫着:“道长不可!张公,快帮我解开!”
    纪长清清澈目光在他脸上一转,转过了脸。
    咒术全部发动,灵力顺着灵台源源不断泄出,星辰失挟着千钧之力劈向成玄,成玄终于失去了淡定:“你!”
    纪长清看着她:“这一招,师父教过我。”
    以咒术激发数十倍与平时的灵力,耗尽最后一丝精元,自身固然是必死,敌手也不可活。
    师父说,你性子宁折不弯,若到了非常之时,可用此法与敌人同归于尽。
    这算是非常之时吗?从来视作天地父母的师父,她毫无牵挂的二十年里唯一不同的师父,一直欺瞒她,作为多端的元凶。
    师父教她除妖除恶,现在,师父却是妖是恶。
    剑气卷起旋风,吹得成玄一身水田衣猎猎作响,成玄咬牙拧身,身体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激射出去,出手如电,迅速在纪长清灵台处点了几下,试图封住她不断倾吐的灵力。
    纪长清却透过这几点,认出了熟悉的灵力,成玄就是师父,她猜的没错。星辰失的长鸣声中,纪长清低声唤道:“师父。”
    结界内,武皇后皱眉:“她是纪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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