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回家后她大病了一场, 从此再也见不得血腥, 拿不起刀剑, 从小陪伴她长大的亲卫们在她眼前一一倒下,那一段场景成了她挥之不去的梦魇。
    正所谓慈不掌兵,父亲本想培养她,但奈何她没有跨过那道坎,只能告别边关回了京都,之后的事情发展简直让她匪夷所思。
    他父亲的嫡系们欢欣鼓舞,只有她和弟弟始终高兴不起来。
    她心中其实一直有一点隐秘的心思,当然了京都有这个心思的姑娘不知凡几, 她也没有什么特殊。
    然而她心底的少年在那一年,在她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被囚禁被折磨, 最后死在本该最意气风发的年纪。
    弟弟责怪自己晚了一步没有救回他,她呢?她人在京都却什么都不知道。
    因为她拿不起刀剑见不得血了, 所以没有人告诉她任何事情。
    若是她知道……若是她知道……
    可惜没有若是。
    已经四十五岁的沈千锦看上去富贵又严肃, 端坐在竹台的椅子上, 目光落在下面那一层竹台上,那里有一个面上带着明朗笑容的少年……这眉眼似乎真的有点像他呢,可惜她从未见他这样笑过。
    二十多年了,已经这么久了?
    “那是谁家的儿郎?倒是看着讨喜。”沈千锦一直住在京都城外的庄子上,远离京都的各种纷纷扰扰,有些事情她知道但却对不上人,这一次要不是她小女儿年纪到了,她都不会回京都见这些人。
    长公主可以说是一众人的焦点,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人小心翼翼的关注着,这会儿听到她开口立刻跟着长公主的视线看了过去。
    他们这些人和长公主不一样,自然是认识京都鼎鼎有名的沈家兄弟的。
    “殿下,那是……刑部侍郎小沈大人。”边上有一位夫人立刻眯着眼睛分辨之后回答道,“这位小沈大人还有一个双胞胎哥哥,是吏部的侍郎,刚才好像是往中间高台上去了。”
    “定然是去那儿了,不是说沈大人给父亲在陛下那儿求了个座嘛。”一众人立刻望向中间的高台,但场地面积过大,他们本身就是在离场地最远最高的竹台上,这离高台的距离就更远了,只能隐隐约约看到高台上端坐着一些人,却无法看清是谁。
    “快看,那位大司世女也在。”另一个夫人指了指沈华的边上,“不知道殿下听说了没有,这位小沈大人和这位漠西十三镇大司的世女是有婚约的,陛下还给包了婚事,体面的很。”
    “原来就是他们。”沈千锦点了点头,这下子就把传闻和真人给对上了,原来这一家子就是传说中猎户出身的沈家人。
    而沈华这边也遇到了点事儿,那就是他们发现童绾坐着那一块地方,因为角度的问题漏了一小片阳光直直照了进来,等到太阳彻底升起阴影移过来最少还有半个时辰。
    “绾绾起来,娘和你换个位置。”容氏用袖子往童绾头上挡了挡,“才刚辰时,这日头就有些吓人了。”
    “娘,我没事。”童绾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娇弱,再说她怎么好意思让婆婆给自己让地方。
    “娘和大嫂都起来,我和小梅花坐过去。”沈华率先站了起来,苏梅香立刻牵着他的袖子也跟着站起来。
    “也好,阿章不是说了晒太阳补什么干的,就让他补补。”容氏一点犹豫都没有,跟着站起来往左边走了两个位置坐到了沈清鸾边上,童绾紧挨着,小四和小五两人是自己带的小板凳就坐在最前头,两人都趴在竹台的栏杆上,只不过小四一脸的兴致勃勃,小五则是百无聊赖。
    还没坐下的沈家人突然听到后头一阵骚动,都下意识地往后看过去。
    容氏一眼就看到微微瞪大眼睛看自己的女人……面善……咦?这好像是丈夫的大姐沈千锦!
    容氏和沈千锦其实并不算很熟悉,毕竟两人差着七八岁的年纪,沈千锦在京都招摇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姑娘,等到她十三四岁的时候沈千锦都已经嫁人了,那时候听说生孩子伤了身体就一直在修养,她就只去看过两次。
    “娘,怎么了?”童绾见容氏的脸色有些奇怪,看了骚动处一眼就低下了头,“那好像是传说中的长公主。”
    “是她。”容氏点点头,若无其事的收回视线然后坐下。
    沈华了然:“她认得娘?”
    容氏微微一笑:“应当是认出来了。”
    “认出来了。”沈清鸾早早就收回了视线,不过她听到了,“她刚刚嘴里说了泰昌殿下四个字。”
    “嗯。”容氏很淡定的点了点头。
    她离开京都时年纪到底还小,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外头人认出她的几率要比认出丈夫小多了,不过这就有些巧合了。
    坐在边上脸上写着大大问好的苏梅香:自己好像听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但不是很明白。
    另外一边沈千锦在下意识脱口而出【泰昌殿下】四个字后立刻闭紧了嘴巴,但一双眼睛还是死死盯着只剩下后脑勺的容氏。
    这个人是谁?怎么和泰昌公主的容貌如此相似?除了年纪不对……不,二十多年过去了,这个年纪才是对的。
    难道真的是泰昌公主?
    可能吗?有这个可能吗?可泰昌公主若是活着,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有消息?
    沈千锦手指捏紧,旁边的宫人刚刚擦干竹台上的水渍,是她之前失手打翻了茶盏。
    是了!她弟弟失踪了,所有人都当他死了。
    要是泰昌公主活着回来,那等待她的会是什么?怕是那些对皇位有想法之人的觊觎。
    泰昌公主一个旧朝遗孤,与其回到京都被群狼环伺,还不如索性留在外头,如今二十多年过去了,朝廷局势彻底稳固了,他们沈家也坐稳了江山,再回来也就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刚刚那是小沈大人的母亲?”沈千锦缓了缓神开口询问身边的夫人。
    “回殿下,应当是的。”回答的夫人不是很确定,“这位沈家夫人几乎没有出门应酬过,不过见过的都说那是长得跟神仙一样,难怪把两位沈大人的相貌生得如此出色。”
    “嗯。”沈千锦点点头。
    这世界上哪里有无缘无故的相像,原来是外甥像舅!
    真好!
    沈千锦看了看这一大片人,虽然很想立刻就过去,仔细看上一看,问问境况,但最后还是按耐住了。
    再等等,万一泰昌公主还不想暴露身份呢?她要先问问再说。
    沈千锦安稳下来后,就把视线投入了场地中的考核上,但眼神还是忍不住溜过去关注一下:可惜了,是她家傻弟弟没有这个福气。
    下头的考试在不紧不慢地进行着,此时的高台前正在举行射箭的考核,靶子就立在高台的旁边,这让高台上的考官们可以直接看到考生的成绩。
    下头的武举人一个个都开始搭箭拉弓,突然嘣的一声,是谁的弓弦断了,紧接着就是嗷的一声,怕是断弓弦的时候不小心伤到了,紧接着一声低呼,一支长箭直直朝高台飞过来。
    原来是崩了弓弦的那位武举人躲得不够彻底,脸颊被抽了一下,而他下意识的避让动作和甩出去的弓弦惊到了边上原本全神贯注的考生,结果就是还没瞄准呢,手里的箭就脱了手。
    不过这些都是小场面,坐在高台上的哪个不是身经百战,还能避不开一支弓箭?
    于是箭刚飞上来就被人用竹笠打了下去,竹笠脱手打掉飞过来的箭支之后,在半空中打了个弯又飞回了主人的手里。
    “漂亮!”下头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上头的几位将军立刻叫好,转头去看是谁出的手,然后就看到坐在西侧最边上的沈天赐。
    “诸位叔伯,这位是沈馆主,就是京郊那个武馆的馆主,两位沈侍郎的父亲。”就坐在沈天赐边上的年轻将领很兴奋地给几位老将军介绍。
    “诸位将军好。”沈天赐似乎没看见几个老将军面露惊愕的表情,站起来对着众人拱了拱手又坐下了。
    “不知沈馆主名讳为何?家住何处?”几个老家伙回过神后面面相觑,全都把目光定在沈天赐脸上,然后上上下下的打量。
    “在下沈天赐,家住落霞城南的清凉镇,猎户出身……几位将军这么看着我,可是我身上有何不妥?”沈天赐面上带着疑惑,身后的沈风和谢砚虽然没说话,但也是面带疑问。
    “没,没有任何不妥,老夫就问问,就问问。”其中一位老将军转头看向另外几个老头,另外几个老头也是一脸的匪夷所思,其中一个对着沈风招招手,沈风看了看沉迷下头考试的自家爹抿了抿唇,瞥了谢砚一眼,站起身移了过去。
    “见过诸位将军。”沈风对着几个老头拱手一礼。
    “沈侍郎不必多礼。”那老将军摆摆手迫不及待地问道,“你家是土生土长的清凉镇人?家里几代人都是那儿的?”
    “呃……并不是。”沈风见几位老将军噌一下亮起的双眼,嘴角隐秘地勾了勾,“我爷爷是从别的地方逃难到清凉镇的。”
    怎么会有爷爷呢?
    几个老将军几乎脸上都这么写着,失望之情不言而喻。
    “只是具体怎么样我们家也不能确认,因为我父亲是我爷爷二十多年前捡回来的,据说当时伤的极重,父亲更是前程往事皆遗忘,所以……”沈风没说完就被身边激动的老将军抓住了手臂:“啥都不记得了?真的捡来的?”
    沈风被吓了一跳,愣愣点头道:“可是有哪里不对?”
    “不,对,很对,太对了!”老将军一双虎目发红的看着沈天赐,然后回过神开始打量沈风,然后猛然回头,“生了两个儿子,一个状元一个榜眼!”
    其他几个老家伙也红了眼睛,听了这话,猛然间一股浓浓的自豪感:真不愧是我家,呸,真不愧是我们从小看大的崽!连生的儿子都比别的人出色!
    沈风被老将军迅速转手到旁边一位老将军手里,人老将军啥也不说就捏了捏沈风的胳膊:“习武了?”
    “习了,只是悟性不太好。”沈风长这么大没有被这么多大老爷们围着捏胳膊捏手过,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脸上的微笑逐渐僵硬。
    “我看挺好的,不怕,我教你!”又边上一个开始打量沈风。
    “口气甚大,你能教个啥?我教,我有经验,我来教。”
    “放屁,你有个什么经验?老子当年可是教过承怡太子的。”
    “我呸,你不就给承怡太子牵个马走两步嘛!这也能教?那老子也行啊,老子给承怡太子示范过怎么举弓搭弦!”
    谢砚:……都是老熟人。
    “眼睛都花了,搭个什么弦?”
    刚才还乐呵呵坐在一起的老将军们瞬息之间就吵了起来,几个年轻的将领在边上一脸懵逼,完全不懂事态的发展,沈风努力保持着微笑,沈天赐也终于从沉迷中醒来,上前劝架:“诸位将军消消气,有话好好说。”
    但是很明显,有了沈风这个新崽,旧崽老将军们已经不放在心上了。
    此时此刻还没走近的皇帝和齐恒就听到了上头的吵嚷声,两人都是微微扬眉。
    然后两人同时听见一声带着内力的【安静】,整个会场都瞬间安静了下来,大家不约而同的把视线投到高台那处,结果正好看到皇帝。
    整个会场唰唰唰跪了一地,高台上则有噔噔噔下楼梯的声音。
    在万人呼喊的【吾皇万岁】中,皇帝抬起头正好看到一手拉着儿子一手拉着女婿下楼的沈天赐,当然还有跟在他身后的几个头发花白的老家伙们。
    “天赐!?”皇帝瞪大眼看着停下脚步的男子,下意识往前走了两步,一双眼睛开始发红,“天赐?是天赐吗?”
    “……”沈天赐高估了自己再次面对老父亲时的心情,一时之间几乎脑子全部空白了。
    还是沈风和谢砚同时掐了他的一把手才回过神,但他此时此刻已经不记得自己接下来要干什么了。
    【其实这个节点很适合恢复记忆,直接两眼一翻装晕,醒来想起一切不是很好嘛?】
    只剩下二儿子的话突兀地响在脑海里,沈天赐瞪大眼然后两眼一翻心里一横直接砸下楼梯。
    “天赐!”“殿下!”皇帝和老将军们齐呼。
    沈风amp;谢砚amp;齐恒:Σ(0皿0)!!!
    皇帝下意识就伸手去接,结果有个人影比他更快,一把上前托住了砸下来沈天赐,是脸色有些发白真的被吓到的沈华,上头是两个被拽着扒拉住栏杆差点被拉下去,同样脸色有些白的沈风和谢砚。
    齐恒看着混乱但明显没出大事儿的一切,不着痕迹的松口气。
    第一四一章
    跪着的人一开始都低着头, 远一点的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是后来呼喊声传来,大家都隐隐约约听到喊着【殿下】, 有不少人忍不住抬头小心翼翼地张望, 结果发现根本没有人管他们恭不恭敬,所有人都看着高台西边的楼梯那头。
    竹台上行礼的贵人们不用下跪,看得就更加直观了, 特别是最靠近西边的那一片, 一众人面面相觑,有些已经忍不住用气音在问了。要不是顾着各自的体面,怕是立时就要跑下竹台去皇帝身边看热闹了。
    沈华接住自家老爹之后还没有下一步动作, 身后的皇帝已经快步上前往他怀里扒拉人了, 两只大手将闭着眼睛的沈天赐的脑袋扶正, 似乎忍耐着什么,转头就要去扯沈天赐的裤子,沈天赐眉心一跳,差点直接跳起来,最后还是沈华反应快立刻后退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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