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祉退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倒是对皇阿玛的到来接受良好,皇阿玛的身体在慢慢恢复,主持大朝会是早晚的事儿。
    今日过来也正好,皇阿玛若是一定要严惩十三弟,那他今日便当着群臣的面,好好与皇阿玛辨一辨,大清的律令,皇室的宗法,总是有规矩可讲的。
    胤祉做好了在大朝会上跟皇阿玛辩驳甚至争吵的准备,可皇阿玛非但没有提及十三,反而让他在一旁继续主持朝会。
    “朕身体不适,今日只是过来听一听,诚亲王上前来,依旧行使监国之权,也让朕瞧一瞧你的能耐。”
    不同于昨日提及废太子和十三时的暴怒,今日的康熙脸上是一派的平静,连坐姿都颇为放松,半倚半靠在龙椅上,左手托腮,不像是来上朝的,倒像是来听曲看戏的。
    这般怡然自得的模样,倒是让底下人放松了不少,尽管众人都知道万岁爷的性子,绝不是个能将大权拱手让人的君主,万岁爷和诚亲王之间的冲突是必然的,不过瞧这样子,万岁爷应当是没打算在今日就跟诚亲王‘开战’。
    躲一时,算一时。
    有皇阿玛在上面旁听,胤祉虽说已经有了几个月主持大朝会的经验,可仍旧有些紧张,因此,先问的不是负责建设蒙学的礼部尚书张英,也不是忙着修路建房子的工部尚书陈延敬,更不是坐镇各部的众兄弟,而是把佟国维放在了第一个。
    皇阿玛礼遇看重母族,佟国维还是皇阿玛的便宜舅舅兼岳父,皇阿玛就算不给他面子,也会给佟国维几分面子。
    “佟大人,京中三十五岁以下十五岁以上闲散旗人的名单可统计出来了?有关闲散旗人再教育一事,佟大人可有什么见解?”
    佟国维出列,脸上的眉毛拧在了一起,后槽牙都开始疼了。
    旗人,尤其是闲散旗人,那可真真是一块烫手的山芋。
    在京的八旗子弟有十数万,除去当兵的、有差事的,在三十五岁到十五岁之间的闲散旗人足足有八千多人。
    这些无所事事之人,都由朝廷养着,朝廷每个月都会给八旗子弟发银子,有军籍的八旗子弟每个月可以领到四两银子,即便是没有军籍的,每个月都能领到一两银子。
    除去银子,太宗皇帝也好,先帝也罢,哪怕是万岁爷,都曾拿出不少土地分给在京的八旗子弟。
    旗人没有种地的能耐,可个个都是地主,而且不服徭役,不缴钱粮,生了孩子有朝廷养着。
    甚至连律法都对旗人甚是偏颇,犯了死罪的旗人,只要他的直系亲属、兄弟在战斗中牺牲,便可以免死。
    种种优待之下,滋生出一大批无所事事的蛀虫、懒汉、赌徒、暴徒……几乎可以说是京城的毒瘤。
    给这么一群蛀虫进行再教育,饶是佟国维,都有些犯怵,更别说诚亲王在交待差事之前还特意‘指点’了他一番。
    诚亲王让他统计的这份名单,不止是要这些人的名字,还要这些人的家庭住址和名下田产数量。
    根据诚亲王的‘指点’,这些旗人在再教育期间,朝廷不再给他们发放月银,只有表现合格者才能继续领银子,月银成为奖赏,不配合教育之人,则是要被罚田产,罚掉的田产由朝廷收回。
    真若是按照诚亲王的意思来办,那些个混不吝之人还不知要怎么闹呢,首当其冲的可不是诚亲王,而是他这个主办之人。
    佟国维咬着牙将手中的名单交上去,忍不住开口道:“如今朝中事务繁杂,各部人手紧缺,实在是没有余力对八千旗人进行再教育,臣以为不妨等一等,待到朝廷不再这般繁忙,再进行此事。”
    佟国维这话不是对诚亲王说的,而是对万岁爷,诚亲王要在八旗子弟身上放血,那也要看万岁爷同不同意。
    万岁爷对八旗子弟向来优渥,早些年不光拿出了一部分田产分给在京的八旗子弟,还给在军旗的八旗子弟翻了一倍的月银。
    须知,八旗才是大清的根基,诚亲王要动八旗,即便只是其中的一部分旗人,那也是在动摇大清的根基。
    胤祉早就看八旗的待遇不顺眼了,这些蛀虫不光腐蚀国库,更是趴在百姓身上吸血,比如这些闲散之人,虽然个个不事生产,可是搞起强买强卖、欺凌弱小、土地兼并之事来,那都是好手。
    不能一刀斩之,那便只能钝刀子割肉了,佟国维作为皇阿玛的便宜舅舅兼岳父,普通的旗人哪里敢惹,此事交给佟国维甚是合适,这一刀轻了,他能往上加码,这一刀重了,八旗真闹腾起来,也保得住佟国维。
    旁人,除非是皇室子弟,不然安全就难说了,尤其是汉臣。
    胤祉接过名单只是扫了一眼最上面的那一页,便直接上呈给皇阿玛。
    啧啧啧,匆匆扫过去,第一页上的那些人,田产论亩就没有个位数的,两位数的都少见。
    早晚给它收回来!
    康熙接过册子,一边翻看,一边道:“你们继续。”
    皇阿玛不插手,胤祉便直接驳回了佟国维所请。
    “八旗稳定,朝政才能稳,给这些无所事事的旗人找些事做,京中治安变成安稳大半了,此事迫在眉睫,等不得。佟大人既是朝廷的肱骨之臣,也是本王的舅公,此等要事,只有托付给舅公您,本王才能安心。”
    若是托付给自己人,万一旗人闹起来,保不齐这人就被皇阿玛顺势推出去处理了,托付给佟国维,皇阿玛不看已故慈和皇太后的面子,也要看皇贵妃和佟妃的面子。
    佟国维也没等到万岁爷为他开口,也只能捏着鼻子应下来了。
    佟国维退下,胤祉才开始按照原本的计划主持大朝会,要事在先,礼部、工部、户部所处理之事都是重中之重,放在最前面进行讨论。
    康熙一心二用,一边翻看着手中的册子,一边不忘观察大殿上的众人。
    都说‘百闻不如一见’,如今瞧着这话确实有道理,梁九功、李德全等人往日向他转述大朝会上的情景和对话,可也没有他亲眼看着来得……真切。
    大殿上多了不少新面孔,可绝大多数还是原来的臣子,只是和从前相比,话更简单了,废话少了,掉书袋的也少了,正二品以下的官员比从前更敢说话了。
    朝政一项挨着一项,紧锣密鼓,到了最后,老三还给群臣布置了任务,要求在下下个月交一份五年计划。
    皇子也好,朝臣也罢,个个都忙的团团转,就连御史也不能闲着,监督责任直接具体到个人,每三月一次轮转,中间还会有不定时的轮转。
    康熙看得出来,老三如今是一心想做实事,摊子是越铺越大,让朝臣们忙成陀螺,也让他不得不面对越来越多的折子。
    这股子直拗劲儿,确实是老三独有的。
    胤祉犹豫了几分,到底是没有在朝堂上把十三的事情拉出来讨论,皇阿玛今日这般平静,可能在私底下还有商量的余地。
    面对如此平静的皇阿玛,胤祉是松了口气,他与皇阿玛的斗争固然不可避免,可文斗总好过武斗,缓着来总好过雷霆霹雳,如今朝上这么多的差事要办,各处都缺时间、缺人手,内耗还是能少就少吧。
    两个斗争的中心今日皆不露声色,剩下的人自然也闹腾不起来,一直到大朝会结束,直郡王提着的那颗心才缓缓落到实处。
    对上老二他不害怕,哪怕是老二权势最盛之时,在他这儿也没什么好怕的。
    普天之下,让他害怕的只有皇阿玛,哪怕他已经旗帜鲜明地站在老三队伍里,可对上皇阿玛,他心里头仍旧是虚的。
    兄弟们当中一向以胆大著称的直郡王都如此了,更遑论是其他人。
    四贝勒现在还拿不准皇阿玛是怎么想的,二哥被废,要说他对那个位置一点想法都没有,是不可能的。
    之所以从前一直不敢冒头,是因为不想做皇阿玛手中给二哥安排的磨刀石,如今他也不想做皇阿玛制衡三哥的棋子。
    比起皇阿玛重掌大权,把三哥踢到一边去,他倒更希望能维持住如今的局面,皇阿玛防儿子防得紧,他都已经二十多岁了,若是寻常百姓,二十多岁已经是能够顶门立户的年纪了,可在从前他却只能关在府里头种田表心志、躲麻烦。
    皇阿玛防着儿子,可三哥敢用兄弟们,他这五个月做的事比过往三四年都多。
    再者,皇阿玛如今年岁已经不小了,又几度卧床养病,倒不如清闲些,保重身体。
    皇阿玛和三哥,他如今肯定是选三哥。
    第138章
    乾清宫里,胤祉再一次提到十三。
    “十三弟的才干和品性都是一等一的,如今朝政繁忙,正是用人之际,十三弟又是皇子,能担负起比寻常臣子更大的责任,放置不用实在可惜。”
    胤祉略作停顿,见皇阿玛不说话,才继续说下去。
    “太和殿之变惹得天下人心惶惶,儿臣又是个出了名的‘活阎王’,不瞒皇阿玛,儿臣对自己在官场上的名声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儿臣监国,怕是有相当多的一部分官员心里头不稳的。”
    “皇阿玛向来是宽和待下,儿臣以为,由皇阿玛来给天下官员喂一颗定心丹是最合适不过的了。”
    所谓‘定心丹’便是——提薪,在原来的基础上,给大清的公务员们大幅度提高俸禄。
    当然,第一次提薪,不指望着一下子到达‘高薪养廉’的程度,如今用钱的地方那么多,国库没这么大的余力。
    只是大清官员们的俸禄实在是低,他一边高举反腐大旗,一边又往下安排了那么多任务下去,肯定是需要提薪的。
    至于是以谁的名义来做这件事儿,于他而言并不重要,但若是能用这件事情换得十三重新入朝参政,那何乐而不为呢。
    这无疑是搔到了康熙的痒处,给官员们提俸禄,是施恩赚名声的好事,银子出自国库,如今户部商业司的体系是越来越庞大,所以才能供给朝廷现如今这么大的开支,跟修路的款项比起来,官员俸禄又算得了什么呢。
    老三会赚钱,这是他一早就知道的,老三的亲王爵位不就是用‘钱’换来的嘛。
    如今老三主持朝政,虽然花钱厉害,可赚起钱来也厉害。
    赚名声、收人心,又不用自己操心银钱,这样的好事康熙自然不会拒绝,还顺水推舟放了十三。
    不过,放十三自由可以,让十三参政也可以,只是——“十三不能再进宫。”
    太和殿之变有一次就够了,十三过往同废太子到底是过于亲近了,难保对他这个皇阿玛不会有不忿之心。
    不能进宫,就意味着不能上朝,而且以皇阿玛的敏感程度,怕是也不能把十三放到军营中,但这并不是问题,毕竟京城如今遍地‘开花’,处处缺人,十三缺不了去处。
    怎么着都不会比老八的差事差,给二哥修宅子那可真是个天坑,即便是修出花来,也不会让二哥的死忠夸一句,至于功劳,那在如今就更排不上号了。
    胤祉算盘打的啪啪响,见皇阿玛这般好说话,忍不住道:“卯时上朝,儿臣住在府中,寅时便要起,皇阿玛您瞧瞧,儿臣的黑眼圈都熬出来了,长此以往还怎么了得,儿臣可不想英年早逝。”
    因劳累而猝死这种事情有一次就够了,可不敢再来一次了。
    康熙瞅着三儿子,怎么着,这是想住进宫?
    已经出宫开府的皇子,要重回宫中居住只有一个理由——以太子的身份入主东宫。
    “要不,皇阿玛将早朝延后一个时辰?”
    八点上班,六点起床,这才是正常的作息,而不是五点上班,半夜起床。
    保证充分的睡眠,才是养生之道。
    “儿臣实在是快熬不住了,这都五个月了,三日便要上一次早朝,睡眠不足不说,作息也不规律,再这么下去,儿臣怕是也要病倒了,皇阿玛年也心疼心疼儿臣。”
    从前还能偷懒,如今呢,他便是再想摸鱼,这么大的担子放在身上,又怎么敢不上心。
    康熙一瞬间就回想起了老三刚开始在上书房念书时的情景,都说‘三岁看大,八岁看老’,这话放在老三身上是有道理的,从前便想着偷懒,如今手握重权,也还是没改了这毛病。
    哪怕他不希望有朝一日被老三架空,这会儿也被气的不轻。
    “前朝之所以亡国,与君王怠政脱不了干系,须知千里之堤溃于蚁穴,你今日想着将早朝延后一个时辰,明日是不是就把三日一朝改成六日一朝!再过几日,直接将早朝免了去?”
    康熙眉头紧蹙,老三是有几分才气,有公心,能做贤王能臣,可却实在不是做君王的料子,缺点太过明显了。
    一是懒惰,刻在骨子里的懒,前朝灭亡的经验不得不吸取。
    二是天真,眼睛里头不揉沙子,这样的人能做御史,做个清官,做不了皇帝。
    三便是后院和子嗣,老三府里头至今就只有一位嫡福晋,孩子也就只有一儿一女。子嗣单薄,如何能让人心安稳,万一弘晴不成器,这江山又如何能稳得住。
    “早朝延后之事不可再提,你先退下吧。”康熙疲惫道。
    老三不成,哪个又成呢,可惜帝王也是□□凡胎,并不能万岁,连百岁都不敢奢望。
    十三是中午被接出来的,日头正毒,五月末六月初的天气热的不得了,可站在日头下的十三却是打了个冷颤。
    外面是热的,可他身体里却藏着一股寒意。
    “十三弟快上去凉快凉快。”十阿哥抓起十三的袖子,把人往马车上领,车上放了两盆冰,在来这儿的路上,他还派人从街市里买了几份冰盘,这个天气吃冰盘来消暑再合适不过了。
    十三被拉上马车,接过三哥递过来的冰盘,硕大的荷叶中间放置着被切成小块的果藕,藕旁边是一圈红色的西瓜瓤,再往外一圈是甜瓜和竹叶青,上面撒着核桃仁、葡萄干、莲子、绿豆沙,还拌有白糖,色泽艳丽,瞧着便能让人胃口大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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