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手,指尖拨动,那枚标志便在梦域之主的力量下倒转,变成大鱼远飞,翼下冰海翻涌。
    乘坐电梯,谢图南来到了顶楼。
    顶层办公室的门是关闭的,谢图南当然可以凭力量直接开门,可他没有那么做,也不想那么做。他轻轻叩门,只是等了一会儿,那扇门就毫无阻拦之意地向他打开了。
    有人坐在落地窗前,静静望着变化中的碱城。
    窗外的光影将老板椅的影子拉长,浮动着的缤纷的光屏密布桌面,信件符号在频繁闪动,那个人却没有处理的意思。
    或者说,已经没有处理的必要了。
    “谢培风。”
    谢图南叫了一声,那张椅子于是缓缓转过来,身穿风衣的青年垂着睫毛。
    “……南南。”
    他同样低低地唤了一声。
    “永远活在梦里,不好吗?”
    他在问谢图南,也像是在催眠自己。那次失败的伤痕贯穿到如今,甚至让他愈发怀疑当初试图唤醒谢图南的决定。
    也许南南对外面的世界并不感兴趣,只是在敷衍他。
    也许南南在某一刻,后悔与他的相遇。
    这样负面的想法在过往经年中越积越多,沉疴难返,谢培风能感到自己的身体在一日日沉重下去,忽然有一日,当他在镜子里再次注视自己的眼睛时,发现那枚金轮已经破碎了。
    ……已经不会再积极的思考了。
    只有前进,前进,再前进,仿佛只有在前进中,他才终于能获得一点赎罪的释然。
    “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肩膀忽然微微颤抖起来。
    “你是来跟我吵架的对不对?你骂我吧,我绝不会还口……”
    “如果你希望,我会离开这个梦境,如果你还愿意见到我,那我就一直留在这里……”
    “只有一件事,南南,只有一件事……”
    “继续做梦吧,永远不要醒。”他的语气近乎祈求,“【魇】要来了,只有这个办法,只有这个办法可以……”
    发顶忽然传来温柔的触感,有人正在摩挲他脑后的发,一下又一下安抚着。不知何时,梦域的主人已经来到他身边,轻柔地将他拥抱。
    “是你先跟我吵架的啊,谢培风。”谢图南轻声说道,“然后一个人跑出来,想做保护我的事。”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要醒来吗?”
    抚摸他发顶的手微微一停,谢图南俯身,灰色的眼睛望着谢培风的黑瞳。忽然,他露出了笑意,这个笑近乎曾经那种,那个时候,他牵着谢培风的风衣衣角,谢培风带他去金鱼街上买小瓷鸟。
    谢培风只听他轻声说道——
    “我不要只在梦里见你。”
    “我要醒来也能见到你。”
    曾经的梦域之主从未说出过这种话,他离群索居太久,心中空空如也,但是谢培风把他带回了碱城,于是他一天天又被重新填满。在某些时刻,梦域之主也奇异地产生过要说出类似话语的冲动,可他太生疏,且笨拙,这句话终于还是久未成行。
    现在,谢图南终于能说出来了,在长久地积淀之后。
    谢培风感到自己已经动摇得不成样子,可他依旧不敢伸出手去,他已经不会再积极的思考,从某天起,终于也遗失了眼中的金轮,那正是颠簸不定的情绪写照。他无法再靠近谢图南,他已经不是与谢图南初识时那个风趣开朗的入梦者。
    那个天真的、灿烂的、孩子气的自己……
    已经被他丢弃。
    “没有丢。”
    他听到谢图南轻声说道。
    “一直在我这里呢。”
    谢培风缓缓睁大了眼睛,他正被拥抱着,没有回头,但是就算不回头,他仿佛也听到了那浏亮的声音,就在大楼之外,像鲸歌,又如鸟鸣。
    那巨大的生物扶摇展翅,响亮地鸣叫着,径入九霄。
    第83章 拔锚
    与椿花云水之影相对的,碱城的斜对角上,黑色的阴霾于穹顶向下试探。
    城中正在经历动乱,无数神奇生物涌现,机器警察疲于奔命。就算在这样的情况下,仍有细心之人,出于恐惧灭亡的本能,发现了那些黑影。
    “那是……什么啊?”
    上班族喃喃问道,公文包都不知道丢去了哪里,云端飞行的影子始终笼罩着他,犹如一种庇护,亦犹如一种眷顾,那影子还在不断变得清晰与凝实。
    城中各处,奇妙的影子犹如被提炼,逐渐显现它们各自该有的面貌——
    梦。
    【魇】在逼近。
    碱城正在醒来。
    北海科技的大楼中,亲眼目睹巨大鱼鸟飞入云霄的场景,被轻轻环拥着的谢培风眼中,骤然滚下一串泪水。
    “……南南,可我是不会做梦的啊。”
    他是无梦者。
    “嗯。”梦境之主轻轻回应着他,“可是,我是最擅长做梦的啊。”
    “我把梦分给你,请你与我一起做梦。”
    他直起身,把老板椅了一圈,常年没有表情的脸上,此刻居然有些小孩子的天真气。那是他在过往的岁月中,从谢培风身上得到的东西,现在,他以此为引线,要重新点燃给予他这份天真的引导者。
    “谢培风,快跟我走。”
    他牵起谢培风的手,轻快地说道。
    “从北海到南溟,路途还很遥远,我们要快些才行。”
    黑色龙卷开始席卷天地,逐渐从城外向城中逼近。碱城边缘的高楼上,完成招引仪式的高层颓然坐倒,就算这时,他手中依旧死死握着悬天剑,犹如紧握着一个痴心妄想。
    不能松手……
    这是他的!是他的梦!
    高层并未留意到,随着碱城苏醒,他身边渐渐也出现了影子,那影子形状窄长,明如秋水,分明是一把剑。剑以微弱的鸣声呼唤着他,可是高层根本毫不理会。
    但是,在哀哀的剑鸣声中,高层只觉握剑的右手传来愈发尖锐的剧痛。他大叫着,嘶吼着,把手和剑紧紧绑缚在一起,用尽种种手段,依旧无法阻止这个梦的离去。
    “悬天……悬天!”
    高层哀叫着。
    “我这样珍视你!我舍弃了自己的梦来容纳你!为什么你就不能……”
    悬天剑剑鸣声声,桀骜绝不动容。
    它不知高层的珍视,不解高层的痛苦,它的剑心之中唯一盛着的,只有对锻造者的无限倾慕与忠诚。无数个日夜,器者以熔炉将它煅烧,熔入宇宙乾坤,大道玄心,它便是器者谢图南的道,亦是器者谢图南的梦。
    臣为君死,它为谢图南守剑心。
    高层终于再也抓不住这个不属于他的梦,悬天剑飞跃整座城,徒留他一人,孤零零地仰躺在高楼之上。
    黑雾逼近,垂下枝杈,他惨然笑了。
    ……也好。
    然而他却并未死去,那把尚未成形之剑骤然将他托起,拼命带向城中安全之处。感受着狂风呼啸刮过身侧,高层喃喃低语。
    “长桑剑……”
    被他抛弃的梦,在最后一刻,依旧没有放弃他。
    *
    北海科技大楼的顶楼,一整面玻璃墙骤然破碎,这些碎片却没有溅伤房间中的人,而是纷纷零落,化为晶莹的蝴蝶。那名为“八千岁”的大椿已经将花影延伸到了此处,无数飞鸟在花影中鸣叫着椿树的名字。
    【八千岁——八千岁呀——】
    在这一切之中,谢图南向谢培风伸出手。他背面天光,面上是笑着的。
    “——谢培风。”
    “——我们飞吧。”
    飞吧。
    去以六月息者也!
    谢培风怎么能拒绝谢图南呢?浏亮的鸟鸣鱼歌之中,他起身,向前,这个动作仿佛慢放,又好似一格一格的剪影,剪影翻动,胶片向前,然后于某一刻,他们的手交握。
    霎时间,野马尘埃,生物之息,一切都在蓬勃地萌发,八千岁的花影彻底淹没了整栋大楼,也淹没了从大楼上下坠的两人。破碎的玻璃先是变成蝴蝶,然后变成风花,在大楼之外拖拽出一道长长的绒边的光尾。
    谢图南向下坠落。
    谢图南没有坠落。
    鲲鹏将他载起,珍惜地放在头顶位置,浪边的鱼鳍重重拨动大楼上北海科技的圆形图标。固定图标的钉松动了一枚,图标围绕仅剩的一枚钉轮转一周,图标上的鲲鹏尾带蝴蝶,从北海扶摇远飞!
    大群蝴蝶簇拥着这条起飞的大鱼,这只展翅的大鸟,谢图南置身其中,意气风发,好似回到了他在《悬天》之中登顶的时刻。
    可是这时,鲲鹏已经不是他的敌人,而是他的六月,是他的恋人。
    狂风卷起梦域主人的衣角,如吹卷器者的白衣,只听这器者意气飞扬地呼唤了一声——
    “剑来!”
    瞬息奔赴,瞬息而至,谢图南重掌悬天剑!
    悬天剑激动得一直嗡鸣不断,它终于重回剑主手中,作为剑主唯一的……咦?唯一的?
    悬天剑探出一道剑气,像人伸出小手一样,摸了摸谢图南的另一只手。
    另一只握着锅盖的手。
    悬天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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