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班之后, 半个月左右的时间,陶江的心情一直不太好,上课听不进去,变着法地逃避学习。
    知道他情况特殊, 老师们都睁一只眼, 闭一只眼, 不忍心敲打他。
    直到月考,整个三年陶江都没有考过这么低的分数,杨老师把他喊进了办公室。
    其实陶江的成绩本应由他们班班主任操心,而杨老师只担任七班的物理老师, 只是陶江是他的得意门生,杨老师实在看不下去了。
    陶江表现得和平常别无二致, 他把自己保护得很好, 站在杨老师办公桌前,也没有任何仿徨无措的神色。
    杨老师快把陶江的成绩单翻烂了, 可面前的人神游似的, 目光毫无焦距。
    杨老师阅人无数, 以前竞赛失利的大有人在,让他们猛然放弃竞赛,回到学科上, 的确很难适应,无论是学习方法还是心态,都需要调整。
    不过往往在回班后的第一个月就适应得差不多了。但陶江似乎有些反常,看起来毫无异样, 可月考成绩出卖了他的迷茫。
    “陶江,最近感觉怎么样?”杨老师支着下巴,和他轻松聊天。
    “还行。”
    还行的意思是不太好,是勉强的回答。
    杨老师决定开门见山。
    “小陶啊,过去的事已经无法挽回,人应该往前看。如果固步自封,只能越来越痛苦,老师不希望你那样。”
    “放下你背负的一切,轻松上阵,或许有意外之喜。”
    杨老师何尝不知道,从前陶江的理科成绩一骑绝尘,把第二名甩得见头不见尾,而现在,别人理综考260,他考240,再加上丢了金牌,这种心里落差,非常人可以忍耐。
    高二那年,很多同学在激流勇进的竞赛中选择明哲保身,连二连□□出竞赛班,可陶江留了下来,他的梦想从来没有变过。
    没人知道他为竞赛付出多少,连续几天只睡4h。为了竞赛,他敢放弃常规学科,甚至在联赛开始前,停了两个月课,每天泡在竞赛班的教室刷了一套又一套的卷子。基础书籍被翻烂,他又买了大学的教材钻研,身边的书摞得越来越高。
    那段时间,竞赛班是整座教学楼最后一间熄灯的教室,而他是最后一个走的人。
    全年级都知道陶江的名字。
    有人说他天赋高,可如果没有真正努力过的人,何谈天赋。
    面对杨老师的开解和关怀,陶江只是淡淡一笑,但那笑容中分明没有任何笑意。
    “谢谢老师,我记住了。”
    杨老师又吩咐了几句,不过是些老生常谈,陶江未尝不懂。
    一个小时后,他走出办公室,仰着头看向窗外。
    暮色沉沉,天际腥红,下雪了。
    陶江下楼回了七班,见顾林怀出神色匆忙地冲出教室,他拦住顾林怀,问怎么了。
    顾林怀勾住陶江的脖子,反手把他推出教室,说:“去运动场,温照和简宁在那儿。”
    听见简宁两个字,陶江挣脱他的手,跑得比顾林怀还快。
    雪下这么大,她去操场干什么,现在这么关键的时刻,她不怕感冒耽误身体吗。
    天地苍茫一片,从教学楼离运动场的距离不过几百米,抵达田径场的时候,陶江已经落了满身薄雪,台上的两座白雕像,让他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顾林怀上去把简宁喊下来,一开她还纹丝不动,说要陪自己的好姐妹谈心,顾林怀又说陶江在下面,简宁才探头看见那道在树下等她的身影,然后起身,拍了拍肩膀的雪,拖拖沓沓地走下台阶。
    这次月考,温照没发挥好,简宁陪她散心,刚到操场,大雪从天而降,她们索性淋着这场雪,觉得有些刺激。
    既然顾林怀来了,她也没有在场的必要,两三步就冲下楼梯。
    简宁把沾着寒意的手塞进陶江的校服兜里,问道:“杨老师放你出来了?”
    刚刚过来的时候,她看见陶江跟着杨老师进了办公室。
    “嗯。”陶江也把手揣进口袋里,握着她冰凉的指尖。
    他们走得很慢。北方的雪是大片大片的,落在地上不会融化,堆积成厚雪,踩上去咯吱咯吱。
    他有心事,她就陪他一直走,雪地上铺满两双同频的印迹,没有起点,没有终点。
    简宁忽然说道:“杨老师很看重你,是吧。”
    “嗯。”
    “其实老师们都对你有信心,无论是高考还是竞赛,你一直都做得很好。毕竟,你可是我唯一崇拜的人。”
    不像前几日,她没再替他遮遮掩掩,而是把心里话放到台面上讲,陶江被触动,侧头瞧她。
    简宁接了片雪花,看它在手心里融化,月光将他们的影子斜斜拉长。
    “虽然不知道你需不需要,但我有各门学科的笔记,你之前落下很多课程,可以看一看。”
    有意缓解气氛,有意让他开心,她挺起胸,大言不惭地自卖自夸:“我那笔记真的很全,整个高三年级找不出第二个,你要是看了,保准能把顾林怀踹下年级第一的宝座。”
    陶江见过简宁的笔记本,不可谓不花哨,光是荧光笔就用了三四种颜色,粉粉绿绿的便利贴每一页都有,各色中性笔穿插,她介绍说这些代表了不同意义,红色是重点,黑色是普通,蓝色是注解。
    确实,看起来煞有其事。
    明明陶江完全用不上,但他依然说好,明天去拿。
    简宁还在叽里咕噜地讲些什么,她的嘴巴一晚上没停,特别像怕他陷在自己的世界里出不来,所以她拼命地说话,绞尽脑汁转移他的注意力,不顾一切拉他离开泥潭。
    他把这些看在眼里,她懂他,他从来不必多言。
    陶江停下步伐。
    简宁的手还留在他上衣的兜里,感觉自己被一股力道拉住,她吃惊地回头,刹那,眼底一暗,面对的人欺身上前。
    陶江一只手捏着她的下颌,另一只手将她的校服链拉到头,盖住她的半张脸,然后凑了上去,隔着薄薄的校服领,呼吸交缠,贴住一片温热。
    简宁仰着脸,愣在原地,她的大脑全成了空白,一瞬间,有些难以呼吸。陶江的动作太过迅速,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变成现在这样,可她并不反感,也不觉得冒犯。
    他侧低下来的俊脸隐在雪夜里,那双漆黑的眼眸即便掺着从未有过的忧郁,也比天上的碎星亮。他在看她,她也从他的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两厢对望,他轻轻咬了她的下唇,一片雪花落在她的睫毛边缘,简宁颤了两下,随之而来的,还有陶江的掌心,轻轻覆在她的眼上。
    世界陷入黑暗,她的心神全部凝聚在那个似有若无的吻。
    雪在飘,他在她的唇边低喃,微弱的气息透过那层面料酥酥麻麻地传来:“小宁,我好累。”
    喧嚣都在梦里,他已一无所有。
    陶江埋在她的颈窝,有些难受,终归将多日以来的脆弱如数向她敞露。
    竞赛结束后,陶江一直有道心坎,所有的遗憾被他的伪装粉饰太平,甚至差点骗过他自己。
    然而崩溃只在一瞬,或许听见一句话,或许看见一个人,或者一个眼神。
    那些曾给予他厚望的人,父母和老师,陶江觉得没脸见他们,但他依然觉得当初的抉择是正确的,无论是救人还是坚持学物理。他没有丧失良知,物理带给他的东西比保送多得多。
    陶江最开始学习物理竞赛的理由,除了这是他最有可能获得保送的道路以外,更多的是,他的确喜欢物理。
    虽然拿了银牌,能和高校签约,招生组也会将相应的分数降至一本线,但这样做的后果是没办法进入物理系,他没签,因为他始终有一个梦想。
    简宁的心悬了起来,她知道他放不下,却没想过他的执念已经深及至此。
    她抬手,揪了揪他的衣袖,说:“别担心,即便是你现在的成绩,也是别人的望尘莫及。”
    陶江将她的脊背拥得紧紧的,灰漆漆的生活,因为她,他才对往后的日子有了期待。
    在他的设想里,成功报送,余下的几个月,全心全意监督她学习,然后帮她挑学校,两个人的力量,总比她一个人摸黑走夜路来得轻松。
    然而他高估了自己,如今自身难保,他扛着两份焦虑,从没有想过和别人分担。
    可简宁告诉他:“我不愿意当保护伞下的温室花朵,风大雨大,日暮途穷的时候,我与你形影相随,黑夜里淋雨也快乐。”
    陶江将她紧紧嵌入怀里,侧脸蹭了蹭她毛绒绒的头发:“谢谢你,小宁。”
    简宁抱着他劲瘦的背,抵下巴着他的肩,轻声道:“人生呢,不是付出就会成功的,当你全力以赴没有成功的话,老天一定另有安排。我不祝你功成名就或者赚大钱,我祝你以后的日子,皆是坦途。”
    或许物理书上的能量守恒定律,她没陶江学得精通,但简宁始终相信运气守恒,那些失去的,一定会以另外一种方式归来。
    白雪皑皑的世界成了背景,他们拥有最近的距离,盼望着彼此能更好。
    这个平凡寂静的夜晚,本该停留在这一瞬。然而意外来得很突然,毫无征兆。
    简宁回家后,不过是去客厅取个东西,再回到卧室,便见简妈端着水果盘,僵在她的写字台旁,震惊且愤怒地盯着一本摊开的日记。
    那页写满了陶江两个字。
    简宁愣在门外,倒吸一口冷气。
    听见门口的响动,简母难以置信地抬头望过去,把手中的果盘重重地摔在桌上,她戳着日记,手指在发颤。
    “简宁!你给我解释解释!”
    听见简妈叫自己的大名,简宁心中一沉。
    她冲过去,将日记本合上,不敢看母亲审视的眼睛。
    简妈看她这副心虚的样子,什么都明白了。联想到之前的各种蛛丝马迹,看情况这两个人早就暗度陈仓了。
    她感觉家长的权威被挑战,大力拍着书桌,质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简妈的音量不自觉地提高,简爸闻声赶来,问怎么了。
    简妈把日记本从简宁手心下抽出来,扔到地上,声音很尖:“看你闺女干了什么好事!”
    简爸弯腰捡起,翻到最新那页,先是一怔,而后吃惊地望向简宁,拧眉连连叹气。
    谁都没有想到居然是陶江,由着简宁胡闹,两个人顶风作案,分不清孰轻孰重。
    简妈愤怒的火焰直往头窜:“分手,必须分手!”
    简宁的倔脾气也冒上来,梗着脖子和她横:“我不!”
    简妈整张脸通红,气得腮帮子在抖:“我听说小陶的竞赛失利了,你敢说这里面没有你的责任?”
    像被捏了七寸,简宁的气势顶到头,灭了。
    如母亲所说,简宁不敢确定,她之前怀疑过是不是陶江帮自己准备初赛和复赛,耽误了他的复习时间。她不知道陶江失利的原因到底有哪些,或许救人只是之一,或许还有其他。
    到现在,她仍没有答案,她没问陶江,因为即便有,他也一定会否认的。
    简妈不愧是多吃了几十年饭的人,吵架总能一针见血,看简宁不说话,她步步紧逼:“你让我怎么和你陶阿姨交代?”
    简宁眼圈微红,想解释:“不,我没有.”
    “陶江的高考你担待得起吗?你们这么下去,他还经得起高考的失败吗?”简妈听不进去,她戳着简宁的心口,“还有你,你看你现在的排名掉到哪儿了,每次拿到年级排名表,我得翻好几页才能找到你的名字!”
    “你们这是互相耽误,”简妈越说越来气,“我要你现在立刻和他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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