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路漫漫,始有归途。
    方雪阳轻轻地掀起睫羽,发现小柳叶好似已经不再难过,依或者就算是难过也依旧坚定。他的心脏像是被蓦地触动,就连神色也不自觉地恍惚一瞬。
    其实这个时候,他心底很多黑暗的想法已经压抑不住了,世人正是因为优柔寡断、瞻前顾后,才会导致局面愈发难堪可怖,而他偏偏就要做那个摧枯拉朽的人,摧毁掉所有的东西才可拨云见日。
    但是在这个瞬间,他像是全然清醒了过来,几乎是在极端的边缘拉住了理智,避免自己堕落进漆黑的深渊。成神成魔不过一念之差,他明明方才是要走的地狱,现在另外那条道路却豁然开朗。
    雪下得似乎越来越大了,方雪阳不得不开始撑伞。
    他干净匀称的手指握住伞柄,看了小柳叶片刻,突然弯腰抱住了他。温存片刻,他什么都没有再说,只是转身离开。
    这部分剧情到这里就已经结束,小柳叶作为家和感情的象征,在方雪阳暴露本性的边缘把他拉了回来,虽然再也没有了自己的戏份,但是这份念想却左右了他此后余生的全部决定。
    导演喊了卡,但是现场谁都没有出声,因为马上就要衔接后面的剧情,谁都不想破坏气氛。
    楚懿的戏份已经拍完了,合作拍摄就是这么快,他表现得非常出色,走出镜头的时候都能看到四周投来惊艳震撼的目光。但是他也没有出声,只是回头看了眼沈朝闻。
    他突然发现沈朝闻已经出戏。
    就算是知道后面会接戏,但是他的情绪好像也已经控制自如。他的眼眸里面是前所未有的清醒,尤其是在看到楚懿的时候,就像是看到了什么深刻的锚点,眼底染着斑驳的色彩。
    “沈老师!”导演在那边喊他,“我们直接拍下一条。”
    剧情并不是连贯的,下一条拍的反倒是几个月前的事情。化妆师和服装师迅速地上来给他改妆,换外套,眼底卧蚕顿时便加深了些许,黑色的袍子顺便变成了青白色。
    造雪的阵仗也停了,等到宋莹饰演的女官走入镜头,沈朝闻的气质立马就变化,和后面已经束缚住自己心智的模样不同,他现在更加的随心所欲,危险和压抑感也更加强烈。
    “你要请我?”他嗓音不紧不慢,也和平时听起来截然不同,“打算用什么来请我?”
    女官不卑不亢的站在他面前,明明两人都还只是正常的语调,也距离了三步的身为,可气氛自然而然地剑拔弩张起来。
    只听她清朗开口,“方公子自小名动京城,肆意洒脱,风光霁月。而这份性情正是如今朝堂所需,当今世道波谲云诡,人心惶惶,就连侯爷也不可避免深陷其中……”
    楚懿站在外面默默地看着,因为没有拿到过完整剧本,有些听不太懂他们现在的剧情,可却能够清晰地感受到一种表演的张力,和他上辈子亲身经历过的很不相同。
    没有那种真正的压抑和喘不上气的闷痛,即便场景和气氛已经如此紧张,可依旧带着艺术性和美感,是纯粹张力的释放……这让他觉得非常舒服,他很喜欢。
    几段剧情很快就拍完了,当导演最后喊了声卡的时候,周围所有的工作人员才欢呼雀跃起来,激动得宛如杀青。事实上这也算第二次的杀青,再也不用补拍了。
    “累死了。”就连导演自己都倒在了椅子上,痛恨地道:“此生愿再也没有补拍!”
    这来来回回的折腾,真的比正式拍摄还要累,但是把所有的瑕疵都给圆上了,他又觉得很高兴,连连招手道:“收拾东西吧!但是待会儿大家不要走啊,晚上我请客!”
    这下欢呼声更加地响亮,沈朝闻和宋莹一起走过来,率先找的就是楚懿。楚懿朝着他们看过去,莫名也被现场的气氛感染,带了点没由来的高兴。
    沈朝闻不由得轻笑起来,揉他的头发不是很方便,便捏了捏他的耳垂,“走吧,先卸妆。”
    卸妆的动作可比化妆快多了,倒是沈朝闻换衣服要麻烦点,一直都还没有出来。宋莹便大大方方地把礼物拿出来,冲着楚懿笑道:“楚楚,这是我为你准备的,我是你的粉丝。”
    楚懿顿时有点懵了,他从来没有接受过除了沈朝闻以外的礼物,尤其他今天还跟宋莹第一次见面,下意识猛地倒退了两步。
    宋莹实在忍不住扶额,早知道他就跟沈朝闻关系打好点了,不然连追个星都这么费劲,无奈地道:“楚楚,我应该怎么说……”
    “公司不让接受粉丝的礼物。”楚懿抿了抿唇,倒是恢复了冷静。
    “我知道!”宋莹连忙改口,不跟他说清楚不行,“但是那针对的是普通粉丝,我还有其他的身份呢,我也算是你的圈内前辈对不对?”
    楚懿依旧轻微绷着脊背,不知道她指的是哪个圈子,道:“我还不知道我以后是什么发展。”
    如果是唱歌跳舞的话,他就不会演戏了,这样对方说前辈其实还有点牵强。
    “娱乐圈前辈也是前辈!”宋莹哪儿顾得了那么多,全心全意地哄着他,“而且你以后真的不考虑拍戏吗?流量明星到最后都是会转型的吧,虽然我觉得你也不是靠的流量……”
    楚懿不能说演技有多么的专业,或者真的跟沈朝闻这样的影帝来比,但是进影视圈绝对是吃香的,稍加钻研也前途无量。宋莹想到这里还多劝了几句,好说歹说,最后又绕回了礼物。
    “而且我还要感谢沈哥当时在剧组对我的照顾呢,他也不收礼物,楚楚可以替他收吗?”宋莹问道。
    楚懿在这样的弯弯绕绕中,最终还是道:“……谢谢。”
    沈朝闻去照顾别人,那当然是要收报酬的。楚懿吝啬沈朝闻外露出去的任何一丝善良和好意,只能将礼物接了过来,没有再往后退。
    而且他也不会给沈朝闻,他不允许别人送的礼物在沈朝闻那里。至于这些东西的价值,他会想其他的办法补给沈朝闻的。
    楚懿觉得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以后,亏欠沈朝闻的就非常非常多,随着时间的推移数都数不清。如果只是金钱的事情,他还可以通过努力工作还,但是还有好多数不清的鼓励和抚慰呢,这是他要用整个下半辈子去还的。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再低头看了眼礼物,方形的盒子,分量还不轻,也不知道到底是些什么。
    而沈朝闻到现在都还没有出来。
    楚懿知道他的衣服麻烦,其实对方也进去没有多久,可他就是等得有点莫名焦躁了,忍不住提着礼物前往了更衣室。
    “沈哥。”他轻轻地敲门,低声询问道:“你好了吗?”
    沈朝闻才刚刚把六层戏服脱下,换上自己的衣服,正在穿外套,闻言便道:“好了,你进来吧。”
    楚懿站在门口的时候,就不知道为何胸腔剧烈地打鼓,此时才轻轻的推门。谁知道沈朝闻在穿外套的时候,左臂因为要搭衣服正好抬起,深深的疤痕一览无余。
    不通风的更衣室突然逼仄闷热,四周的声音也没有了,只剩下他将衣服抖开以后的轻微响动,随后那道疤痕就这样被轻易遮住。
    沈朝闻穿好了以后没有听到动静,便回头去看,却发现楚懿僵硬在原地,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置信的事情般,瞳仁还在剧烈地颤抖着。
    于是他也停住,这才想起来因为这两天转凉,他就并没有再带缠带,只要不脱外套就不会有人知道,更不会有谁的目光如此大胆,在他的身上久久停留。
    但是楚懿除外,他刚刚已经看得清清楚楚。
    上次被缠带遮掩过去的记忆汹涌而来,那时候楚懿回去反复地确认,是自己弄错了触感没错。再加上沈朝闻暂时并不打算告诉他,他也就强迫自己不要去深响。
    可眼前的画面强烈地冲击而来,楚懿忍不住冲上去握住他的手腕,一把将他的袖子全部捞了起来,那道凸起的伤疤就这样刺目地展露在手臂上。
    楚懿的脑子轰然炸响,眼眶通红地看着沈朝闻,连声音都止不住地的带着颤抖,“沈哥……”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更不知道应该从何问起。沈朝闻自从见到他开始就周全得体,没有展露出任何受过伤的痕迹,而这道疤到底哪里来的?真是如他上次猜测的那样拍戏落下的吗?
    可即便是有这样的猜测,他也忍不住收紧了手中力道,不自觉间竟是骨节都泛起白色。
    “没事,不用紧张。”沈朝闻看他片刻,反倒是在心底无奈叹了口气,“真的是以前拍戏时候落下的。”
    他就知道楚懿看到了肯定会难受,上次就算是手指被割破他都焦虑得不行,更何况是这种伤疤。这就是为什么他到现在都还没有把这些事情向楚懿吐露,他自己没有准备好,更是已经预料到了会面对什么。
    然而当这件真正发生的时候,即便并非他精心安排,他心底也忽的有种莫名尘埃落定的沉寂。
    “是拍《有酒》前期的事情了,剧组的取景比较特殊,角色的打戏也很多。当时在悬崖上吊威亚落下来被嶙峋刮伤的。”
    “我没有撒谎。”沈朝闻弯腰平视着他,耐心地解释道:“导演就在外面还没有走,你待会儿可以问问他,这是在去年九月份发生的。”
    楚懿张了张口,强烈的酸涩和疼痛汹涌而来,竟是令他所有的话语都拥堵在了胸口,直到好半天才道:“可是……”
    他当然知道这是真的,可不知道为何,他总觉得这里面还有不敢深想的可能性。这是来自心底最敏锐的直觉,正在脑海中拼命地提醒他,不要轻易去揭开潜藏的真相。
    “还有呢?”楚懿听到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调。
    随后四周都像是忽的寂静,空气都滞了瞬。
    沈朝闻从未想到过自己有朝一日,竟是真的能轻易就把那些事情说出口轻轻地道:“其实我很享受那时的感觉。”
    对于在自己身上留下疼痛感保持清醒这件事,他其实已经非常克制了,从来不做给拍戏或者是公关留下麻烦的事情。唯独在拍戏的时候,他实在是沉溺得无法自控。
    他觉得那个角色就应该做这样的事情,疼痛于他而言就是刺激,是以他脱手的时候心里毫无负担,在猎猎风声中喷薄着自己积压的情绪,就像是即将从黑暗奔赴向堕落的深渊。
    楚懿的心头猛然震撼,积攒已久的泪水突然就夺眶而出,他死死地紧攥着沈朝闻的衣袖,拼命地想说点什么,“我……”
    难怪不得他刚刚会有如此强烈的预感,在这种程度上而言,沈朝闻已经不是平时看到的那副模样了。
    他自己曾经也有过这种自虐般的状态,上辈子那些恩怨纠葛积压到他无法忍受的地步时,他也会将这种痛苦视为清醒。但是沈朝闻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他真实的想法又究竟是什么?
    外面似乎有叩门的声音响起,是道具组的工作人员来询问他们是否已经妥当。沈朝闻看到楚懿这幅摇摇欲坠的样子,不由得轻柔地给他擦着眼泪。
    “楚楚先不哭。”他低声哄道:“我回去慢慢跟你讲好不好。”
    楚懿也不想哭,但是听到这句话的瞬间他情绪好像就崩了,眼泪更加止不住地汹汹滚落,到最后只能由沈朝闻先过去解释了几句,又回来轻声细语地哄他。
    好不容易将他哄出更衣室以后,沈朝闻立马就将他带上了车,狭隘的空间顿时愈发加重了楚懿的情绪,狼狈地捂着眼抽泣不止,整个脸颊也哭得是潮红一片。
    “沈哥。”他甚至就连这样都还紧记着沈朝闻的话,哽咽着道:“能不能现在就讲,不要回去讲。”
    沈朝闻的心脏倏地软了下来,就像是全然被他的眼泪所淹没,忍不住伸手捧起了他的脸,低声道:“楚楚。”
    楚懿被迫抬起模糊的泪眼,里面漂亮得像是月亮的瞳仁,现在也变得稀里哗啦。但是他对上沈朝闻漆黑沉寂的眼底,竟是没由来的胸腔震响。
    “我……”沈朝闻斟酌着措辞。
    到了最后,他的睫羽轻轻垂落 ,“我这种状态已经持续很多年了。”
    楚懿突然心慌意乱起来,他意识到这是非常重要的开始,不自觉用力握紧了他的手腕,就像是对即将迎来的事情格外局促,就连背脊都不知何时绷得僵硬。
    然而在他这样的反应下,沈朝闻竟是无声地笑了起来,情绪好像被他这样安抚到似的,变得前所未有的平静。
    “起因很简单,我的父母包括整个家庭,自我懂事开始就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我从小的生活也是这样,没有特别多值得情绪波动的事情。”
    家里没有争吵,因为父母各自的修养和体贴,都懂得如何相处退让;读书也没有任何的难度,不论是课本还是竞赛、甚至是特长,沈朝闻都能够拿得轻而易举。
    也不能说这辈子过得过于顺遂,实际上沈朝闻遇到的麻烦事情很多,家族的内忧外患、出道以后面临的各种明枪暗箭,可他早就已经习惯如何妥帖的处理这些事情,像是在毫无波澜地打着什么闯关游戏。
    于是他的生活便愈发像一滩死水,再多的热闹都与他毫无关系,唯独他拿到的那些角色是鲜活的,他们有的身世凄惨而痛苦,有的则是热烈开朗,不论哪个都比真正的他强。
    沈朝闻明明已经在克制自己,却依旧一点点沉溺在了角色里面。他演戏的时候就真的任由自己完全陷进剧本,拍摄结束以后便切换到了最没有活力的角色里去,等待着下个角色的到来。
    时间久了,他便就已经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谁,真实的自己到底有什么情绪,都隐藏着什么模样。他理智觉得这样不对,便拥有了一套让自己短暂清醒的办法。
    “适度的疼痛是能够让我回归现实的。”沈朝闻语气平静,把所有事情剖得彻彻底底,“很长一段时间内,它都成为了我的习惯。”
    眼见着楚懿就要张口,他又俯身近了些,像是都能触碰到对方浓密纤长的睫毛,轻轻地道:“但是你放心,在认识你以后就再也没有了。”
    楚懿顿时愣住,怎么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句。
    他大抵知道这种情况都是要去看心理医生的,可楚懿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比医生更强的能耐,怎么会是在认识自己以后就没有了?自己难道还能在里面扮演什么重要作用吗?
    然而越是揣测,他的心跳就莫名愈发地剧烈,都顾不得自己的眼泪没有擦干,带着重重的沙哑道:“我……我影响到沈哥了吗?”
    “嗯。”沈朝闻回答道:“我好像从来都没有跟楚楚说过。”
    他说完话,四周空气好像都莫名安静下来。
    楚懿下意识地眨动眼睫,原本要悬不悬的泪珠掉落下来,视线里沈朝闻的模样反倒是愈发清晰了,他此时的神情是以前从来都没有过的,漆黑的眼底好似带着轻微的碎光。
    沈朝闻看着他,就像是几个月以前刚刚见到楚懿的时候,明明对方是突如其来的闯进办公室,可他不但没有任何的诧异和异常,反倒是沉静得近乎可怕。
    于是他现在说这样一句话,也似乎全都有迹可循,像是串联起来了两人相识后的所有行为与相处。
    “看到楚楚的第一眼,我就忽然清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
    袒露心扉就是谈恋爱的前置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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