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面的门打开,中年男人黑着一张脸,长年打工劳作,他脸上的皱纹比同龄人要深许多,看起来更加得凶神恶煞。不熟悉的人肯定会以为他是个不好惹的主,但夏柠知道,他不过就是个胆小怯懦的窝里横。
    以前他露出这副表情的时候,她可能会由内心深处升出恐惧。
    比如八岁那年,她坐在客厅画画,光着膀子看电视的男人支使她去倒杯水,她不愿意,因为自己的小房子还没有画完。
    男人坐起来朝着她的后脑勺便狠狠扇了一巴掌:“你爹让你去倒杯水就这么难?!懂不懂孝敬?!”
    那时的她会被吓得大哭,会被吓得浑身发抖,会被迫遵从他口中的“孝顺”
    可现在,夏柠只淡淡瞥了一眼他的表情,一言不发等着他开门。
    夏石给她开了门,闷声道:“哼,知道回来了?怎么不死外边?”
    徐芳春端着菜从厨房出来,轻声说:“别这么说闺女,回来了就好,洗洗手先吃饭吧。”
    “我还没说你呢!都是你养出来的好闺女,别人家的赔钱货也知道没事回家孝敬孝敬父母,怎么就我们家的这么没良心?”
    夏柠将背包往桌上一扔,转过身来看着他,眼神尽是不耐烦:“你说够了没?我刚回来不想跟你打,要是还想好好过,就谁也别招谁。”
    夏石又“哼”了一声,没再接着说,自己一个人嘀嘀咕咕地去客厅坐着看电视去了。
    徐芳春脱了围裙,拉着夏柠低声说:“你爸就那个臭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就是嘴上不饶人,你该教训也教训过了,这几年他好多了。在学校怎么样?”
    夏柠没接话,从背包里掏出还未拆包装的衣服,说:“这是给你们的礼物,尺码应该差不多,穿上试试吧,要是不合适我再去换。”
    徐芳春从包装袋里把衣服拿出来,左看右看,喜欢得不得了。她忙招呼客厅的夏石过来:“闺女也给你买了,快过来试试呗!”
    夏石撇撇嘴,一脸的不屑:“我不要,净是会浪费钱!买的也不知道是什么好货不是。”
    徐芳春“啧”了一声,拿着衣服走过去扔给他:“你自己先试试再说嘛!”
    夏石低头看了一眼,拿出衣服打量几眼。
    不出她所料,果然开始挑毛病了。
    “这料子也太厚了吧?这尺码我穿肯定不合身。”
    夏柠懒得跟他计较,不耐道:“我自己挣的钱买的,至少比你身上的地摊货好,别人怎么就不挑东挑西,就你矫情是不是?爱穿不穿,不穿拉倒。”
    徐芳春怕他俩再吵起来,忙推着夏石去试试。
    夏柠看着他不情不愿的背影,心里嗤笑。不骂他两句是不会消停的,越顺着他越来劲。
    夏柠打量了几眼徐芳春,见她整个人的气色倒是挺好,应该是没怎么受委屈。
    以前她试图敲醒母亲,可观念根深蒂固,终究是劝不动的,也就这么凑凑合合地过下去了。
    她松了口气,拿着包回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徐芳春将她的房间打扫得很干净,床上盖着层大床单,夏柠把揭了下来,然后整个人躺了上去。
    盯着天花板微微发愣片刻,突然想念起她公寓的小床了,恨不得明天就回金陵去。
    算了,最起码也得待个两天。
    吃完中午饭,夏柠帮徐芳春把碗洗了之后,便回到卧室关上房门睡了过去。
    再睁眼已经是半夜了,坐起来清醒了一会儿,想给方茹真打个电话,但这会儿她应该在直播。
    又重新躺回了床上,回来没有带耳塞,家里的隔音又不好,大院里有人在说话她都能听见。
    拿出手机,打开了朋友圈翻看着。
    大多都是五一假期出门游玩,不是自拍就是风景图,还有几个已经结婚怀孕的同学在秀恩爱。
    实在无聊,夏柠起身去客厅倒水喝。
    这个点儿,徐芳春和夏石应该都睡了,她动作稍轻,玻璃杯在饮水机里接了满满一杯凉水,准备拿进房间去。
    另一间卧室门打开,徐芳春从里面走出来,眼神清明,不像是刚刚睡醒的样子。
    夏柠:“吵醒你了嘛?”
    徐芳春摇摇头哟:“没有,我还没睡,在看手机。”
    夏柠“嗯”了一声,没再说什么。
    母亲站在那里没动,看样子是有话要说。
    她垂着脑袋踌躇着,两只手搓了搓,样子有些无措。
    夏柠内心叹气,她总是这样,总是犹豫,总是妥协,每次在夏柠失望的时候又摆出一副怯懦模样,让人倍感愧疚。
    母女俩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沉默着。
    徐芳春终于开口:“你…最近怎么样?”
    夏柠平静地说:“找到工作了,就在金陵,工资不算高,等我转正了再给你们打钱。”
    徐芳春似是苦笑:“找到稳定工作就好,我也不图你给我钱……”
    “你不图,有人可不愿意。”
    “……”
    徐芳春抿了抿唇,慢慢走到客厅沙发前坐下。
    夏柠没开客厅的灯,只有她房间透出来的微弱光亮照着。徐芳春的身影隐没在昏暗中,良久,她叹了口气:“我知道你和他这么多年积攒下来的矛盾,你怨他。可他毕竟是你爹,这么多年供你吃供你喝供你上学,你也得体谅体谅他吧……”
    夏柠垂下头,鼻息轻哼一声:“所以把小孩生下来,给她吃穿让她上学,这就是恩赐,对吧?可以,我说过以后该给的钱不会少,这些年你们在我身上花的钱,我都记着呢,不会忘,让他别担心了。”
    徐芳春还想说什么,夏柠一点也不想听了,懒得跟她多说,直接进了房间。
    微弱光亮消失,客厅陷入一片黑暗。
    曾经夏柠也被这样的孝道洗脑过,在父亲的绝对权威下,背负着“感恩”的使命。
    夏柠在学校受了委屈,他总是先说:“你自己没什么毛病吗?你不犯贱人家会欺负你?”
    夏柠拿到了全年级第二,他也会说:“作弊了吧?女孩有那么好的脑子有什么用?”
    即使他说“女儿都是赔钱货”,“生你就是让你孝敬我”……
    即使从没有被这个父亲瞧得起过,但总会被一句“他是你的亲生父亲啊”给压得老老实实。
    直到高考结束那天,她不想报考夏石指定的专业,被狠狠扇了一巴掌,眼前的父亲依旧像从前那般面容狰狞,一副大家长的威严。
    那一刻,她不知从哪来的勇气,随手抓过旁边的木头凳子就砸向了他的脑袋。
    看着他捂着头疼得嗷嗷直叫,血滋滋往外冒时,还能吼出“以后你再敢打我,我就杀了你!大不了一起死!”这句话。
    她当然不敢,只是气话上头,就连夏石也真的信了。
    之后的夏石竟然没有找她算账,反而态度比以前好了许多,虽然嘴上依旧不饶人,但再也没跟她动过手。
    他大家长的威严,在她眼里也渐渐消失殆尽。
    从那之后夏柠就明白了个道理,爹是果然不能惯着的,前几十年被他妈惯,后几十年被媳妇惯,天王老子最大,他第二,打一顿就好了。
    可惜,徐芳春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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