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家不能回,有课不能上,有肉不能吃(对就是你想的那个肉),给自己放个小假大约就是这么一回事。我举着伤手,轻松过上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只需要决定下顿饭吃什么的日子。
    陶决对这种堕落日子深恶痛绝,却苦于借不到酒店厨房,一天三顿激情口头审判一切不出自他手的食物:外卖油腻不健康,楼下餐厅倒是健康,只有一吃一个厌食症的白人饭,就连早餐自助切好的水果也不如他自己切的新鲜……
    我终于被他烦得不行,咬着筷子去掀钟意后背的衣服:“好大好红的豌豆印子——来人,护送公主殿下回宫!”
    陶决从我嘴里拔走筷子,换了个方便左手用的塑料勺给我。
    “谁家公主殿下像我这么劳碌命,天天伺候小公主就算了,还要连她驸马一起伺候……”
    我:“嘿嘿,想吃奶油炖菜。”
    钟意:“嘿嘿,想吃糖醋排骨。”
    陶决:“就点上菜了啊?!”
    我原本还想问他们那天趁我睡着,对我藏在退热贴盒子里的刀片做了什么——这点淡淡的疑惑并不持久,很快就跟着一日三餐和陶决的抱怨一起消化下去。
    横竖不过是一个履行同伙职责转移犯罪凶器,一个行使兄长权力没收危险物品。至于他们是否合谋、又是否商量好了用那场夜雨里的混乱交缠引开我的注意力,似乎也没有追究的必要。
    两枚刀片都出现在了最合适的地方,所以钟意会暗示我去拿那盒二十四小时只能吃一粒的退烧药,陶决能割开胶带及时逃生。
    我只要知道这个这就可以了。
    小假放到第三天,连我都吃腻外卖,开始馋陶决手艺的时候,警方的联络及时到来。
    与我在酒店附近的广场见面的,是三天前铐住Joseph、给我披上毛毯的寸头女警。当时没有细看,现在和她并排坐着,总觉得有些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
    “先说好消息吧,”她被直勾勾盯着,并未表现出反感,还朝我笑了笑,“我们在你继父的书房里取得了关键证据,再加上枪支威胁、恐吓……足够他为他做过的事情付出代价。之后如果有需要你帮助确认的细节,我们会尽量远程和你沟通——你可以回家了。”
    我稍稍松了一口气,又问:“那,坏消息呢?”
    “你房间床下的空气清新剂里,检测出了挥发性的药物成分。剂量不大,通常一周内就会代谢掉,但回去之后最好和你男朋友去检查一下。还有……”
    她收敛笑容,继续道。
    “你之前提到的行车记录仪,确实就锁在你继父书房的保险柜,跟其它关键证据一起。我们解析了里面的视频和音频,很遗憾,并不足以对他提出谋杀指控。”
    “所以……不是他做的吗?”
    “从这次获得的信息来看,你母亲的车祸,确实是一场意外。”
    她拍拍我的肩,又说了一遍“很遗憾”。
    搁置已久的记忆被肩上温和的重量唤醒,我重新辨认她的五官:“……Officer  Carrillo?”
    “现在是Officer  Robertson了,”两年前耐心向我说明情况、帮我理清一团乱麻的后续步骤的女警抬了抬眉梢,伸手指向她胸前的名牌,“无意冒犯,我们在这方面和医生差不多,工作时间说‘很高兴再次见到你’会有点奇怪。”
    两年过去,盘在脑后的长发变成寸头,又改掉了姓氏,难怪我一开始没认出来。
    她无意多谈自身,重新将话题移回眼前的案件,“我知道你一直想为那场车祸找一个解释,但无论如何,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并不明智。”
    我听懂她的言外之意:“你刚才说,解析了行车记录仪里面的视频和音频……”
    “也包括植入在它内部的窃听装置,”她点了点头,示意我稍安勿躁,“好消息是,虽然手段不正当,但你当时还是未成年,也没有造成实际损害,所以不会被追究法律责任。坏消息是,队里要求我对你进行基本的安全教育和后续风险评估,所以之后的一段时间,你需要经常和无趣的警察保持联络,未必每次对话都会像今天一样轻松。”
    “我明白,”我看向依然包得像个粽子的右手,猜出她多半是替我争取过的,“谢谢你。”
    她并不推辞,掏出手机按了几下,我这边立刻响起短信提示音。
    “这是我个人的联系方式。今天就不多耽误你的时间了,早点回家休息吧。”
    我盯着那个已经被保存为“Caleb姐姐”的号码,反复退出又重新打开,最后忍不住叫住正从长椅上站起身的警官。
    “……或许,你有一个和我同校,学物理的弟弟吗?”
    再次收到和案件有关的消息,是回家的一周之后。那箱警官姐姐说取证结束会尽快归还的个人物品,比我预想更早地寄到了家门口。
    通体战损的行车记录仪就躺在箱子最上层,我抓起它飞奔上楼,满屋子翻找工具箱。
    半路杀出一个钟意,右手狡猾地揽着我腰,跳舞似的原地转了一圈,左手对我已经结痂的伤手使出一套精准擒拿。他看了眼伤口,朝我摇头:“还不行,你不想快点恢复了吗?”
    “手一直不用会变钝的!”我大声抗议,“而且我现在就要听!一秒钟都不能等!”
    “不然我替你拆?”收缴我工具箱的元凶倚着门槛,挥了挥手里的螺丝刀,“全给公主殿下安排好,你就坐在那儿,点播放就行了。别怕,别怕,我们俩都出去,我们俩不听。”
    手在钟意手里,工具在陶决手里,我倒是也没有说不的余地。
    等他们各司其职安排好了视频音频耳机饮料零食靠垫,心满意足地退出房间,我终于坐到桌前,点开第一个视频。
    记忆卡只有当天的记录,挡风玻璃外的景色变了又变,唯一不变的是那个季节难得一见的好天气。
    每一秒钟都发生着无数死亡的地球上,偏偏就有那样的一天,好到无法想象,它会是任何人的最后一天。
    我抱着靠垫,在驾驶和副驾的絮絮交谈里吸了一口饮料,恍然回到高中那几年的深夜。
    保护也好,监视也好,我用借口把自己骗得深信不疑。实际我什么都没做到,只是在无数个夜里周而复始地盯着屏幕,看妈妈见过的沿途风景,听她用我很少听到的语气、说我很少听到的话题,想象那是只有我们两个的公路旅行,然后告诉自己,这些总有一天会发生的。等我长大,会发生的。
    视频一个接一个播放。
    从城际公路转上州际前,男人懊恼地一拍方向盘,说油不够了。
    妈妈笑骂他约会都不提前准备,骂完又说正好想吃加油站的热狗和薯条,撒娇地喊那个年长她十几岁的男人“Daddy”。
    耳机里清晰传来男人倏然粗重的呼吸声。
    我反射性地呕了一下,画面正好结束在加油站。
    再下一个视频里,他们已经加完油,重新开上高速。不知道停车期间发生了什么,妈妈情绪有些低落。
    五分十一秒之后的内容全部损坏到无法播放,剩下两个还没看的视频也未能幸免。我关掉它们,点入音频的文件夹,快进到差不多抵达加油站的时间点。
    两个人一起下车,不久后带着塑料袋的声音返回,窸窸窣窣地分享高热量垃圾食品。男人听起来心不在焉,话比平时少很多,妈妈也有所察觉,问他在看什么好东西,一直盯着手机。他含糊回答没什么,又欲盖弥彰地跟了一句别问,妈妈便嘻嘻哈哈地作势要抢,直到他抬高声音、反应过度地吼了句“停下”。
    车内陷入死寂。
    我于是意识到他在看什么——他在看我的照片。
    翻涌的胃里浮起某种猜想,我继续听下去。
    加油站的小插曲结束,妈妈很快被他三言两语哄好,又开始嘻嘻哈哈地举着手机沿途拍照。
    大概是想稍作弥补,几分钟后,导航出故障时,男人主动开口,让妈妈拿他的手机重新输入地址。
    “我相信你”、“你可以看任何东西,我只希望我们之间还有信任”……
    我忍不住嗤笑。这么明显的以退为进,也就哄得住一个比他小十几岁的傻白甜。
    果不其然,妈妈哼了一声,说她才没兴趣看。男人放心地笑笑,夸她“乖女孩”。
    “乖女孩”没再说话。
    她沉默得很突兀,开车的男人没过多久便察觉不对,叫了她一声。
    依然没有回答。
    就在我以为音频也损坏了的时候,耳机里一前一后,炸响两声怒喝:
    “你在看什么——把手机放下!”
    “别碰我!你让人恶心……她当时才几岁!我要报警——”
    前后不过几十秒,这就是我能听清内容的最后两句话。
    接下来,只有听不清的争执声,咒骂声,大吼“放开方向盘”的男声,尖叫的女声,刹车声,撞击声,死寂。
    漫长的死寂。
    ……
    足够我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坐在那里很久,久到电脑进入屏保,再进入休眠。
    右手的伤口渗出湿意,我等它流到指尖,才后知后觉地木然扯起一张纸巾。
    我在黑暗中凝视漆黑的屏幕,好似那里渐渐生出一张眉眼像陶决,唇鼻像我,组合起来偏偏成了多情薄命相的脸。
    喜欢甜甜的、果香调的香水,却爱配上稳重的珍珠耳钉,搭得不伦不类。天天学打扮,天天学不会,全靠底子撑着,反正总有人最吃这套精心打磨也藏不住的钝感,夸两句娇憨可爱,就能把她端上桌。
    看男人眼光差,脑袋也不聪明,还容易冲动,天真单纯,想一出是一出,仿佛根本没有准备好当一个母亲,永远是那个孤注一掷跟心上人私奔的小姑娘。
    我好像比谁都了解她。
    又好像从来都没有了解过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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