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中无论是立场还是权柄,可信的人只有皇上。
    但是皇上高坐于明堂之上,才只最容易被蒙蔽双眼的人。
    高悦行思量在三,又修书两封,传给自己的父亲和兄长。
    次日傍晚,果然正如孔让尘的算计,洪水冲破了江萝镇的河,整个镇子都被冲毁,万亩良田一夕之间化作了汪洋。
    高悦行去外面走上一走。
    那些被迁出镇子的人并未走远,他们一个一个站在高高的山头上,远远望着自己家乡的方向,捂着脸跪倒在地上哭成了一片。
    有人瞧见了高悦行,于是收了哭声,率众下跪,叩见王妃。
    高悦行向东望去,江南六城,下游如今还有四城损毁都不算大。
    这得得益于江萝镇百姓的高义。
    舍一镇,救四城。
    高悦行披着蓑衣,脚下是奔腾的江水,她对江萝镇的百姓道:“等灾情过去,朝廷会给你们重新分田,安家,减免赋税,当今圣上是仁德之君,曾设祭起誓,景乐年间永不加税,保百姓们耕者人人有其田,相信我们的陛下必会做到,请诸位安心。”
    山呼千岁。
    李弗襄在起身去西境之前,曾留下了一纸诏令,是皇帝许给他南巡的特权,可便宜任命或罢免官员,李弗襄将自己的印盖在了那纸空白诏令上,留给了高悦行。
    他永远知道她要做什么,也知道她最需要的是什么。
    高悦行在那诏令上,填了孔让尘的名字。
    任命孔让尘为江南六城的通判,统管水监。
    孔让尘接了这纸诏令,马不停蹄,赶往下游的四城,带人开渠通利水道。
    暴雨若是一直不停,江萝镇也总有撑不住的时候。
    他们也不能停。
    高悦行在驿站里几天没合眼,忽然想起一事,于是去信给了药谷。
    朝廷的赈灾粮迟迟未到。
    每多等一天,高悦行的心里就沉一分。
    已经如此谨慎了,终究还是没防住么?
    薛山晖现在连马屁也没精力拍了,他站在高悦行的面前,道:“上游两处粮仓损毁,下游四城的粮也快空了。”他几天蓬头垢面,急得抓头发:“朝廷的粮什么时候才会到。”
    高悦行道:“算脚程,朝廷从北面调来的粮食,三天前就该到了。”
    薛山晖:“是啊,粮去哪儿了?”
    高悦行:“问得好,粮去哪儿了呢?”
    至今为止,路上没有任何动静,那么大批的粮食,不可能凭空消失的。
    高悦行冷静道:“想别的办法吧,朝廷的粮不会到了。”
    薛山晖大惊失色:“朝廷的粮不会到了?为什么?那可是江南六城百姓数万计的性命啊!”
    高悦行道:“要是能来,早来了,向北淮河一带今年气候尚可,你想办法去借一些粮,再撑几天,我得亲自回京城走一趟……这里交给你了。”
    薛山晖追着问:“您要回京城?您准备作甚么去?路上安不安全啊?”
    高悦行道:“那批粮有问题,我此番回去,若是不能查清,必会亲自押一批粮回来,你守好这里,遇事若是拿不定主意,和他们多商量,我不通政务,留在此地也没什么用……走了。”
    高悦行说话间已经把马牵了出来。
    说走就走,她这辈子还从未有过如此决断的时候。
    薛山晖望着她纵马而笨的背影,直接傻了眼。
    京城。
    举国的外忧内患并没有影响京城里人们地安乐度日。
    西境战事起了,他们兵已经出了。
    江南水患严重,赈灾的粮食也已经运出去了。
    于他们而言,切肤之痛不在自己身上,静静的守在家里等消息就是了。
    酒楼照常迎来送往。
    花楼里姐儿的生意一点也不见萧条。
    掌管天下钱粮的户部最近倒是静悄悄的,恨不能钻到地底下,让人看不见他们。
    皇上在自己的乾清宫里也有几夜合不上眼了。
    好似梦回当年淮河一代的惨状,他即使闭上眼也睡不着。
    高悦行的信他收到了,运送赈灾粮的是他的亲信,禁卫军的正统领负责押送,等闲出不了差错。
    宫里最近也太平。
    只是孟昭仪那边忽然有了点动静,说是病好了,心也软了,虽然还对儿子有芥蒂,但是一心想着见见那个孩子。
    皇帝觉得,女人嘛,心总是软的,便许了孟昭仪的请求,把那孩子接进宫里陪陪她。
    高悦行连夜赶路不敢停下,越过了淮河,终于见到了晴天,也收到因灾情滞留在当地驿站的几封家信。
    依然是披着家书外皮的哑姑信。
    哑姑一连三封信都提到,傅芸最近出府太频繁了,她不好跟得太紧,怕被发现,但是有几次,都发觉她应该是出城了。
    出城。
    高悦行将信收好,扛不住连夜的疲惫,在驿站里合衣休息的一夜,谁料,半夜时分,忽然被轰天彻地的动静惊醒了。
    连一晚上的觉也不好睡。
    高悦行睁开眼,躺在枕上,望着黑暗中的虚空出神,外面实在是太吵了,似乎很多人在院子里大声叫骂,高悦行不想听都不行。
    “他妈的血妈晦气,在潞涉山里困那么久,差点拖累死兄弟们!”
    “行啦,老赵,咱能出来已经不容易了,日他娘的,耽误的时间太久了。”
    “是太久了,粮都差点丢了,也不知现在赶过去还能不能来得及,灾民们还等着救命呢!”
    “……”
    是粮食。
    赈灾的粮食。
    高悦行一时没反应过来,直至那些人叫喊着赶紧喂饱马,完事好连夜上路,高悦行才一个猛子差点从床上滚下来,她推开门冲出去,眼前一群禁卫军的汉子,根本看不清谁是谁,高悦行只对着他们,嘶吼了一声:“赵统领!”
    她这撕开嗓子的一声吼,还真盖过了那群汉子的骂骂咧咧。
    有人纳闷地转头,看到一个打扮朴素,甚至有还有不修边幅的女人,道:“——这娘们谁啊?”
    禁卫大统领赵佟生凑上前一看,还以为自己看错了,眨了眨眼,咣当一膝砸在了高悦行的面前:“末将参见王妃,您,您这是……”
    赵佟生身后哗啦跪了一片。
    尽管大家眼睛也没看清,心里也没弄明白,但是跟着统领跪总归不会错的。
    高悦行扶他起身,道:“赈灾的粮迟迟不到,我疑心路上出了什么问题,回来走一趟。”
    赵佟生一拍大腿:“还真让您给猜着了,我们押运粮食,途径潞涉山的时候,真是不巧啊,遇上了瘴气,差点没出的来,那山上地势复杂,我一开始是嫌绕路远,太耽搁时间才决定走山道,不料,却在山上耽误了那么久,王妃,可还来得及?没误了赈灾吧?”
    高悦行问:“粮呢?”
    赵佟生一指身后的几大车,说:“都在这呢。”
    高悦行慢慢地走过去,命人撑起火把靠近,她蓦地拔出腰间随身带的匕首,在那鼓鼓囊囊的麻袋上划开了一道口子。
    赵佟生拔腿就往上冲:“哎哟,王妃,您这是干嘛啊,现在粮食可珍贵呢——”
    靠近了,他未说完的尾音戛然而止,像是掐死在了嗓门里。
    一时间,周遭都静了。
    谁也没人说话。
    只余细碎的沙沙声。
    那麻袋里源源不断流出来的,不是米,是沙子。
    赵佟生:“……”
    高悦行:“检查所有粮食。”
    禁卫军说动就动,纷纷把刀,刀光映着火光,刺进了麻袋里。
    全是沙。
    还有碎石子。
    赵佟生简直要疯了:“怎、么、回、事——”
    第125章
    125
    高悦行收起了匕首:“潞涉山的瘴气还不到能困死人的地步, 我怀疑你们是被有心人算计了,粮食你们一直不错眼的盯着么?”
    赵佟生惭愧道:“我们曾经一度因为惊了马,而弄丢了粮车, 在快要出山时,才找到了粮……当时还在庆幸没有损坏,原来竟然是被人趁机掉了包,我那时赶路心切, 也没想到要查验……”
    他反应的很快, 不愧是一军之统领。
    他对着一车的砂石, 当即就开始分析:“我们在京中调粮就用了快三天, 原定的五天之内必能赶到,却在山里耽搁了有五天半, 粮车是第一天就丢了的, 那么这五天的时间, 就是对方用来换粮的。他们打点好了一切, 抹去了所有的痕迹,假装成无事发生的样子,再将我们放出来——倒腾这点粮需要用五天的时间,王妃,他们的人一定不多。”
    高悦行:“他们拿到了粮,会藏在哪儿?”
    赵佟生:“不能远了。”他扶住了腰间的刀, 道:“索性粮也没了, 还去个屁的江南, 兄弟们上马, 随我杀回去, 将山翻个彻底也要把粮抢回来。”
    他一转头, 见高悦行正牵马, 又放低了声音,道:“末将指两个人护送王妃回京。”
    高悦行在马上坐稳,道:“不用,我同你们一起,把粮食找回来,立马押粮下江南。”
    赵佟生一咬牙:“行,王妃为着江南灾情点灯熬油熬了自己半月余,如今都还亲自上阵,兄弟们士气振一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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