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迟越是真实的,她能听见他胸口传来的心跳声,盖过耳边的一切虫鸣,闭上眼睛后,能感受到他的体温和沐浴露带出的清爽又让人安心的草木香气。
    就这样安静地抱了一会儿,她才动了动脑袋,轻吸鼻子抬起头来,道:“好,我的看完了,来查你的成绩吧。”
    迟越低应了声,声带磁性地震动着,松开怀里的她,俯身触上笔记本的键盘,退出她的账号。
    侧脸在灯光下微不可见地绷紧,喉结滑动。
    事实上,他这半年过得其实比之前还要浑噩。没有时间思考,也没有时间犹豫和退缩,就这样近乎盲目地、咬牙把那些大段大段的知识点一股脑全都塞下去,直到神经的阵痛影响到身体,甚至会有大脑过载到无法思考的时候。
    神经就这样随着高考倒计时一圈一圈绷紧,他在考前的那几天,失眠症再度发作,像是被剖成一座叽喳怪笑的马戏团,冰美式、烟和安眠药轮番上演,大部分时间都陷入生了病的热势当中,凌晨三点躺在沙发上的时候,大脑仿佛困兽,明明疲惫至极,却野性未除地不肯倒下,一个接着一个地起跳、钻过火圈。
    唯一能让人保持清醒的,只有要和她一起考上大学这个念头。
    除此之外,他其实想不出自己背这些历史哲学或是算某些函数动点到底有什么意义,只是为了达成某个目标,为了拼命挤入某个衡量个体的普遍标准之内,于是要囫囵地掌握这些和未来毫不相干的,甚至是无用的知识。
    他能感觉到这种割裂和矛盾所在,所以甚至不敢细想,每当这样的念头产生,便强制性地抹去,就像是被关进笼子的动物出现的刻板行为,用冷得过肺的薄荷烟压抑这一切,只是为了不让自己动摇。
    尽管事实是,他背政治提纲的时候想要作呕,写数学题的时候想把笔摔成两截,仿佛身体里有某种天然的排斥力,不合适就是不合适,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他或许从第一天开始,就已经动摇了。
    然而考上大学之后又会是什么呢?
    他没想过,也不敢想。
    因为抬眼望去,似乎是一片黑暗。
    敲完最后一个字符密码后,面前的页面很快刷新,他看了眼这个成绩,绷得极细的神经在某一刻,突然断了。
    但温降惊喜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手指无意识地掐进他的小臂,再三确认过608这个分数后,声音听起来都快哭了:“太好了迟越,608分,肯定能上一本了!”
    迟越只是望着电脑屏幕,秾长的睫毛压着瞳仁,灰沉一片。
    直到想起身边的人还在看他,才抬起头来,条件反射地牵起唇角,应道:“嗯,是啊。”
    他现在的笑容太勉强了,即使是完全不认识他的人也能看出端倪。温降抿了抿唇,脸上的神情逐渐被担忧替代,问:“你怎么了,这个分数没达到你的预期吗?”
    迟越垂眼笑了一下,回答:“怎么可能,本来就是临时抱佛脚,考六百分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那你为什么……”温降张了张口,看了眼屏幕上的分数,话音低下来,“是因为专业的事吗?”
    他们很早之前就聊过这个话题,迟越给出的态度一直都很模糊,不断把考虑和决定的时间向后延宕,直到今天,成绩都出来了,才发现已经到了拖无可拖的时候。
    至于原因……她其实隐隐感觉到了,相比起现在学的这些课程,他对美术的兴趣要大得多,又很有天赋,就连他都想不出他还有什么更加合适的专业可以选择,更何况他。
    可去年艺考已经来不及了,他整整四年没碰画笔,离省统考只剩两个月的时候,还在医院里住着,打着石膏和绷带。
    她一句话就命中了红心,倒是让迟越失语地轻笑,朝夕相处了一年多,他并不意外于她的敏锐,毕竟要在她这种天生精力旺盛的人面前强做出一副振奋的样子是很累的,他会很经常地在她面前露出倦意。
    只是眼下,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没有回头的余地了,不管以后学什么都好,相比起爱好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谋生才是最要紧的。
    这个念头他已经在脑海中过过无数次,眼下只是伸手拿起电脑旁蓝色封面的志愿填报参考书,打起精神道:“之前是没想过,现在看看吧。”
    温降看着他,一时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胸口微微酸胀。
    看他已经自顾自翻开书,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轻问:“你的学校边上还有什么大学,浙工大?”
    顿了顿又意识到什么,道:“对了,你们学校分数比较低的专业也才六百多分……药学最低601,化学和环境工程也是601,到时候也都……”
    话音未落,温降已经忍无可忍地伸手合上那本书,把它从他手里抽走丢到一旁,神情严肃:“迟越,你其实一点都不喜欢这些专业,也根本不想选它们吧?”
    面前的人闻言,只是看着她,脸上露出柔和的神色,进行雕琢的五官苍白而细腻,让人想到三岛由纪夫笔下的春雪,动人心魄却又短暂易逝。
    最后只是用他清润的嗓音开口:“本来就不是所有人都能选到自己最喜欢的专业,这很正常。”
    “他们是他们,你不一样,你有真正喜欢的事情,而且很擅长,”温降摇摇头打断他的话,看着他的眼睛,鼓起勇气把考虑过无数次的那个念头说了出来,语气无比郑重,“我们再考一次吧,去参加艺考。”
    “擅长吗?”迟越听到她笃信的话,喉间蓦地划过涩意,苦笑着摇摇头,告诉她事实,“已经过去太久了……以前擅长,不代表现在依然能做好,画画是需要不断练习和积累的,我落下太多了。”
    “那你就再用这一年把落下的捡回来!”温降的话音不自觉变得激烈,“现在才六月末,我们可以明天就出发去杭城,那边有很多很好的画室,你刚好能赶上暑假两个月的集训。我在网上看到有零基础的人从高二开始,只花一年就考上了国美,你的基础肯定比那些人要好,这次不会太迟,肯定可以赶上的。”
    迟越听到这儿,嘴角虽然一直挂着浅浅的弧度,但眼底却越来越显得寂寞。
    她的确规划得很好,时间也当然比去年要充裕,又刚好能和她一起去杭城,不会分开,但这一切都是有前提的。
    艺考这件事,他想得不比她少,她当时从楼上拿下来的那本素描册,有时候睡不着,他会坐起来打开灯,把它们翻了又翻。
    温降看他不答,以为他还有些犹豫,继续补充:“再说今天你的文化课成绩出来了,六百零八分,比绝大多数美术生都要高,就已经是很大的优势了。只要你能通过校考拿证,甚至不需要进小圈子,凭你的文化课成绩,明年就肯定能考上。”
    明明去年她连美术专业需要艺考这件事都不知道,现在却可以噼里啪啦地说出“拿证”“小圈子”这一类词,也不知道她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有这个念头的。
    迟越觉得很感慨,在心里叹了一口气,道:“可是——”
    温降只听见“可是”这两个字便打断了他的话,看着他的眼睛,步步紧逼道:“你先不要提可是,你只要告诉我,你想学美术吗?”
    她在这种时候总是显得很强势,也很有力量,迟越原本低沉的情绪被迫驱散,失笑地弯起唇,片刻后,认真点了点头。
    想,当然想了,做梦都想。
    这是他从小唯一热爱的事,虽然因为意外中断了,却从没改变过。
    温降只看见他点头,眼睛便蓦地湿润,重重拍板道:“那就这么决定了,没有可是,我们就再考一年,一定会考上的。”
    她构想得一切都太美好了,迟越尽管不忍心打碎它,却必须要告诉她事实:“可是去杭城的话……画室集训和租房的费用太高了,我现在拿不出这么多。”
    “什——”温降还是第一次从他口中听到“拿不出钱”这样的话,一下子愣住了。
    他这段时间一系列的反常电光火石地涌入脑海:一箱一箱地卖掉他之前最喜欢的卡带和游戏机,把买进卖出得价格算得清清楚楚;几乎不再点外卖,跟她一起忍受了近半年的学校食堂;甚至每天早上出门前不等她提醒,都会提早半个小时关掉中央空调。
    她当然感觉出了这些异样,但只单纯地归因于他高考压力太大,没时间玩游戏和购物,也没胃口吃东西,加上耳濡目染,跟她学会了很多节约用电的小技巧……
    他每个月依旧给她打两万块“生活费”,也照常给她买那种很贵的衣服和鞋子,以至于温降从没想过他会存在缺钱这种可能,直到现在。
    嘴唇和口腔在这样的震惊中微微发干,她最后只能问:“是他不给你打钱了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春节之后。”迟越回答,看向她的眼神依旧柔和。
    “春节之后……”温降徒然重复了一遍,简直没办法想象像他这样从小娇生惯养出来的人,这半年到底是怎么瞒着她熬过来的,每天要学十二个小时功课,一边还得想办法填上家里各种各样的开销。
    别墅高昂的水电天然气费用,一年上万的物业费,数学家教的补习,一周一次的家政,还有每天吃饭的支出,一箱一箱买给她的草莓和樱桃……
    不光没钱,他为了不让她发现,还在努力维持表面的光鲜。
    温降想到这儿,胸口像是被咽不下去的骨刺卡住,一下子就红了眼眶,只能问他:“为什么这么突然……”
    虽然从心理而言,她知道他不愿意用他的钱,可从现实出发,没有钱的确什么都做不了。
    就连偶像剧里威胁富二代男主离开女主,都要用经济封锁这一招。
    迟越听到这个问题,似乎觉得有些玩味,轻哂了声道:“我不知道,但最简单的逻辑是……那个女的生了两个孩子,二分之一的遗产相比三分之一,会多很多。”
    所以巴不得迟运盛早点废了他这个倒了台的前妻的儿子,最好在他们儿子的满月酒上就做好遗嘱公证。
    温降听到这句,就明白了无非就是那个上过门的坏女人这样那样的手段,沉默片刻后,知道他不想再和那家人有任何瓜葛,回到刚才的话题,重振旗鼓道:“没关系的,你不是在我这儿存了很多钱么,周静美的一万块也还过来了,我这里有二十万呢,够我们花很久了,再说这个暑假我都有空,也考完店里的咖啡师证了,到了杭城可以继续在连锁店里打工,时薪挺高的,你不用担心钱的问题。”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态度坚决,迟越却隐隐感到窒息。
    就像她之前,凌晨十二点还要陪在他身边,看着他写作业时那样。
    陪伴当然很好,但更多的是压力。
    加上某种根深蒂固的大男子主义作祟,他很难接受让她一个人出去打工,而他在画室里与世无争地画画这种状况,那就又成了她的拖累。
    而要是她一个人,带着那些钱去杭城的话,可以很轻松地过完大学四年,不用到处打工,只需要静下心来好好学习就好。
    温降看他不语,漂亮的眼睛又流露出那种距离感十足的若有所思,心里便着急起来,靠他更近,紧接着道:“而且只需要一年,等你明年考上大学,开销就很小了,我们到时候就可以一边兼职一边上课,毕业之后在杭城找一份稳定的工作,一切都会变好的。”
    她把一切都想得圆满,迟越的喉结艰涩地滑动,仿佛拖行过粗粝的沙地,告诉她:“可是画室一学期的学杂费就要六七万,买一次油画颜料要上千,万一我考了一年,还没考上怎么办?”
    她难道就要跟他这样一直耗着吗?
    这个念头才浮现,温降便固执地开口:“那就再考一年,国美有很多二战才上岸的美术生,这很正常,你不要有压力。”
    “那你呢?”迟越轻声问,一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温热的指腹划过她的脸颊,留下一道蜿蜒的触感,随后放下手指,“这样带上我,你会很辛苦,我不想拖累你。”
    温降听到这句,脸上几乎拂过震怒的表情,随后紧紧伸手抱住他,下巴抵上他的肩膀,拼命摇摇头:“一点都不辛苦,你也不会拖累我……我本来就是遇到你之后才变得越来越好的,如果不是你,我不会拥有现在的一切。所以我希望你可以做任何你想做的事,高高兴兴地去学你真正喜欢的东西,而不是像这段时间一样,每天都愁眉苦脸,只有这样我才觉得辛苦,才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
    话音到这儿,听他自嘲地轻笑了声,温降把他的肩膀抱得更紧,无比真挚无比炽热地补充:“而且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和你分开的,什么困难我们都可以一起面对,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她的承诺像是实心的大理石球,就这样深信不疑地屹立着,是最典雅纯净的白色,线条完美无缺,在这样完美的圆形中显得牢不可破。
    而承诺的填充物是她的体温和炽热的言语,迟越抬手搂紧她的腰,胸口滚烫得快要融化,心跳和脉搏都在这样浓烈的感情中不顾一切地震动起来,是失去理智的前兆。
    于是在他轻率而不负责任地开口答应她之前,迟越申请按下暂停键,低头问她:“你让我好好考虑考虑好不好?”
    温降很快点点头。
    迟越便松开手,稍稍往后仰了仰,示意她松开自己。
    但温降犟起来的时候比谁都大胆,明明他的肢体语言暗示得很明确,他们应该有这样的默契,她就是执拗地不松手,还振振有词地告诉他:“你就这样抱着想,不着急。”
    迟越算不清这是今天的第几次哑然,短暂的无奈过后,重新抱紧她,抬手轻抚她脑后的长发,鼻间满是洗发水的清香。
    他骨节分明的长指梳理头发的感觉很舒服,两个人就这样坐在灯下安静了好久,耳边的蝉鸣如潮水般涌上,又逐渐退去,如此反复。
    直到某一刻,他发现自己在这种时候其实已经失去思考能力了,像是被她拽上一辆飞驰在公路上的车,心跳不受控制地加速,仅仅是在反复琢磨和品味她为他描述的那个未来,发现那的确才是最好的一种可能,甚至已经提前为此感到狂喜。
    再花一年去学美术,至少要好过盲目地一头扎进某个他一无所知的领域,好过在其中痛苦地挣扎,甚至让她也被迫沉入郁郁寡欢的低潮中。
    迟越到这里总算下定决心,只是在这之前,他觉得自己还有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需要向她确认。
    于是温降听见他低缓而慎重地喊了一遍她的名字,嗓音还带着几分颤抖,就知道他已经考虑好了,松开手抬眼看向他。
    谁知道他的下一句不是“我决定好了”,也不是“我愿意”,而是:“你爱我吗?”
    温降愣住了,一眨不眨地望着他深邃而昳丽的面容。
    “你爱我吗?”迟越怕她没听清,又一字一句、格外仔细地问了一遍,紧了紧喉结,眸光湿润地望着她,最后道:“只要你说你爱我,我就跟你走。”
    温降听到这句,脸上的震惊便缓缓退去,伴随着唇畔浮起的坦荡又赧然的笑意,小声喃喃了句“笨蛋”。
    紧接着告诉他:“我当然爱你啊。”
    她本来还以为这是他们已经心照不宣的事实,只是她并不知道这种爱意在正常情况下应该怎样宣之于口,所以大多数时候,只是纯粹地依照感情行事,借由行动去表达。
    相比起言语,行动对她而言更真实,也更深刻。
    迟越听到这句,浓黑的眼睫轻颤了一下,看了她两秒后,在冲动中生涩地低下头,在她的唇上轻碰了一下。
    触感很柔软,在嘴唇相触的同时,心跳也在同一时间落了个重拍。
    两人在同一时间愣住。
    温降虽然都跟他同床共枕过几次了,但还从没想过他们会做更亲密的事,也没有明确和清晰的“男女朋友”这样的概念,只知道“在一起”和“对他好”这两件事。
    所以在他的吻落上来时,只来得及屏住呼吸,连眼睛都不知道闭上。
    而结果是,他的嘴唇真的很软,触碰却又太短暂,她甚至弄不明白那一瞬间奇异的心荡神驰是因为荷尔蒙还是心理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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