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夫人深夜至此,是要伸冤还是叙旧?”
    孟清禾丝毫不避讳就着谢殊手边的玫瑰椅坐下,素手搭上男人宽大的掌心,顺着他骨节分明的长指缓缓游移至冷白的手背。
    怜姬离开相府在京郊另立的别庄后,早已改头换面,在外重新操持起了旧业。
    如今的她即便身为侍郎夫人,却也一直行事低调,平日呆在府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恃卑贱低微,连京中寻常夫人小姐赏花游玩的茶会,也是借口推脱着称病居多。
    “谢…大人…”
    怜姬抿了抿唇,极为艰涩的开了口。
    “何事?”
    谢殊抬眸,轻敛下脸上的沉郁,声音是惯常不悲不喜的威严,好似在对着一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
    “是兵部尚书曹文斌的事,进宫面圣了一遭,无故失踪了数日,想来孤儿寡母担忧也在情理之中,不若改日夫人携幼子亲往容将军府上问问,或者亦可提前备好棺椁……”
    孟清禾起身行至怜姬身侧,语态恣意、没有分毫遮掩的和盘突出,她端着大娘子的姿态,可唇畔间说出的话,着实叫人不寒而栗。
    “瑜娘——不可妄言!”
    谢殊终是没有忍住,下意识开口截断了她接下去即将出口的话。
    怜姬如今被旁人唤作‘虞氏’,曹侍郎初见不知她姓甚名谁,抬为贵妾时择了一房小门小户的远亲,给她更为良籍。
    虞氏侧脸与谢殊生得极为相似,这是一处不近看便难以发现的细节,柔畅的曲弧勾勒出儒雅气态并不是源自谢铮衡的刻板严肃,反倒是因着承袭了眼前的妇人容貌,而额外添点上的亮色。
    孟清禾恭敬的退至一旁,引他们寡母幼子相继落座。
    “太傅,我与柳明霄是同窗,您现在不来太学,他很记挂着您。”
    曹郅怯怯的从母亲身后探出头来,他还未到束发的年纪,垂髫髻发上系挂着如意结、平安扣、响铃一类,看上去倒像个年画上的福娃娃。
    孟清禾上前蹲下身去,凑近牵了牵他的小手,屈指单拨了一下他发尾系着的响铃,复又转头将盈盈美目望向谢殊。
    “清砚,若我们日后有了孩子,这类小饰件儿也要叫母亲早早的安排上……可母亲现下随父亲去了幽州养身子,嫡姐今夜在谢府受辱,冯氏定也不愿与我们走的太过亲近……”
    她极为自然的流露出颇为苦恼的神情,单手托腮食指戳在下巴上,一下下的叩着。
    “要是少夫人不嫌弃……臣妇可以代劳!”
    虞氏垂着眸并起绣鞋脚尖,不敢抬眼看圈椅上的人,哪怕与之血脉相连,此刻亦只能小心翼翼的试探着讨好。
    孟清禾勾唇,噙着笑意从怀中掏出帕子来为她拭泪,虞氏掌心内冒着涔涔冷汗,凑近似乎可以感受到她微颤的身子。
    谢殊眸光落在虞氏身上逡巡了片刻,面无表情的拿起一封奏疏,那是一封未被送至御殿,就被容景衍拦劫下的弹劾文书,字字珠玑的列举了谢、容两家的种种罪状。
    在其落款处署了除却礼部尚书外,六部大大小小二十余名官员的名讳,其中最为显眼的就是他兵部尚书曹文斌。
    虞氏眼底的殷切期盼、恳求,羸弱的叫他不屑一顾。谢殊自幼便知晓怜姬骨子里的透烂彻底。
    他们自利州一路逃难来到京都,她在途中数次试图将幼妹卖给人牙子换些银钱,若非几次三番的被自己阻止,幼妹哪里撑得到兆京。
    曹郅是曹文斌膝下唯一的男嗣,他虽官至兵部侍郎,可那原配却也是小门小户出生,不及怜姬见过世面,熟络于同达官贵人们打交道。
    “父亲先前的告诫,你忘了么?”
    谢殊已有十几年不曾见过自己的生母,久到记忆斑驳失色,直止人影渐渐在脑海中模糊。
    虞氏后背一凉,似是忽然想到什么一般,身子微颤、如遭雷击,两行清泪立时划过脸颊滴落在孟清禾掌心上。
    早年怜姬身为贵妾曾跟着曹夫人游园赏玩时巧遇了姚氏,姚氏身边的嬷嬷眼尖,认出了她便是昔日谢相养在京郊的外室。
    谁曾想第二日谢铮衡就亲临曹府做客,虽未提及他们的过往,可言语之间满是对虞氏暗暗的警告。随后曹侍郎又接连无端被外放、贬谪了两回,她隐隐感到此事与自己有关,也渐渐开始深居简出,生怕再惹上麻烦。
    又哪里再敢生出什么上门认子的非分之想,旷日持久,虞氏早就不敢肖想能和钟鸣鼎食的谢家再攀扯上丁点关系,此番若非曹侍郎出事,她是万万不会踏入谢府,去求这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儿子。
    “只求谢大人多少记挂着些血脉之情,帮臣妇寻一寻曹侍郎下落。”
    虞氏红着眼睛跪在地上,又重重地朝着谢殊的方向磕了几个头,身体一起一伏之间,前额立时高高肿起了一大片。
    “哼—”
    谢殊轻嗤一声,冷眼旁观着虞氏哀大莫过于心死的落寞一幕。
    那年幼妹亡故那晚,这个女人如同疯了一般,旁若无人的咒骂起谢家、谢铮衡、姚氏……最后更是将所有的愤恨与怒意都加诸到了他的身上。
    在那阵夹杂着污言秽语的谩骂之后,也是如同现下这般撕心裂肺的恸哭!
    “那是曹夫人的家事,本官爱莫能助。”
    谢殊半靠在椅背后,重重舒出一口气来,他不想过多的沉溺在这段阴霾的过往中,今时不同往日,从深陷泥泞跃至一人之下,这条路他走得极为艰辛,更是为之舍弃了许多人之常情。
    虞氏左额突突的直发晕,她眼前一阵恍惚,尚来不及做出回应,就是一阵气血攻心的猛咳。
    “你就忍心叫这么小的孩子,步你的后尘,做一个冷心冷情的怪物?”
    孟清禾抚了抚曹郅的前额,小家伙躲正扯着她的袖子,一脸担忧的唤着‘阿娘’。
    “不是人人都有夫君这般手段,能够做到夫君这般地步的。”
    她若有所思的望向谢殊,企图从他深如黑曜的眸中觉察出某些异样情愫,可这人仿若是生了一副铁石心肠,只淡淡的扫过一眼,依旧面不改色的坐在圈椅上。
    “曹大人这遭恐是回不来了,夫人早做准备迁离京郊吧…”
    虞氏听着孟清禾的话,绞着帕子脸色愈发惨白,曹侍郎对她并算不上有多好,只因他看重郅哥儿,平日在一众妻妾面前,大抵会给她留几分薄面。
    以色侍人者,色衰而爱弛,这个道理她哪里会不明白。眼下整个曹府还需依靠着曹侍郎支撑维系,否则一旦大厦将倾,这上上下下百余口,又有哪一房是省油的灯。
    “不!我们孤儿寡母难有立足之地,曹家亲眷多是利欲熏心的商贾,谢大人念在我们母子一场的情分上,求您收留——”
    虞氏不再掩饰,一把扑倒谢殊脚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着,若非谢殊了解她的为人,怕是真要觉着她这是在为曹侍郎哀痛伤怀。
    “夫人既想要做回谢大人的母亲身份,想来也不是什么难事,怜姬在谢府一向是讳莫如深、绝口不提的人,夫君眼下掌朝中要政,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府内凭空多出一位外姓夫人……”
    孟清禾机巧的未把话说全儿,专门留了几分遐思去戳那虞氏的心扉,这泼天的富贵,谁见了不眼馋巴结,更何况此人还是谢殊的生身亲母。
    但凡是长了个心眼的,说什么也会死咬着这块‘肥肉’不放!
    谢殊倏尔抬眸,冷冷的朝着孟清禾的方向睨了一眼,警告她不可再多言惑人。
    曹郅满是不解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幕,为何母亲要抱着谢太傅的腿不松开?小家伙是跟在柳明霄身后浑混惯了的,见此情形也学着虞氏的样子,跟着嚎啕大哭了起来。
    谢殊被这此起彼伏的哭声扰的头疼,他向来情感淡漠,少有如此窘迫的时候,只这一下心口酸涩的厉害,种种情绪交汇其间,又渐渐的溢出一股憋闷的慌乱感来。
    第87章 、哄人
    孟清禾不动声色的冷然一笑, 将目光落在虞氏搁置在一旁的食盒上,里头摆了几碟凉透的糕点,兆京时下最新的琼林糕、梅花香饼、桂花糖蒸栗粉糕……皆在此列。
    虞氏瘫倒在地双眸垂泪、楚楚可怜, 稚儿年幼无知,亦跟着嚎哭不止。
    谢殊被扰的神色愈冷,视线落在孟清禾身上顿了片刻,将她这副看好戏的模样尽数纳入眼底。
    他虽厌虞氏, 但也没到要放任她自生自灭的地步, 何况这还是孟清禾的故意为之。
    “放下——”
    谢殊倏地出声, 止住孟清禾即将入口的小动作, 见她讪讪将糕点原封不动的放回原处,像是一个拿赃被发现的贼。
    “瑜娘可是未用晚膳?”
    孟清禾摇摇头, 肚子却是不合时宜的咕噜起来, 幸而那声音掩在虞氏的哭腔中, 倒叫省去了一番尴尬。
    两人面面相觑, 未发一言,隔了一小段距离相望了片刻。
    虞氏正哭的肝肠寸断,倏尔觉察到谢殊与孟清禾间的端倪,忍不住多瞥了两眼。她只不过想讨得一个庇护安度余生,又哪里敢去肖想做回‘谢殊’的母亲。
    “夜露深重,曹夫人请回吧——”
    谢殊深吸了一口气, 沉着脸准备起身送客。
    月白色的中衣袖缘在不知不觉间染上一块浓黑墨迹, 屋子里静悄悄的, 只余妇人压抑隐忍的抽泣。
    孟清禾将食盒提挎在玉臂间轻掂了掂, 看谢殊此刻对虞氏冷淡的态度, 放在旁人眼底, 任谁也猜不出他们会是一对母子。
    摄政大臣, 歌姬之子,若说谢殊埋藏在骨子里的卑劣,大多延自眼前这个妇人,孟清禾从前大抵是不会相信的。
    可是现下男人一言不发的反常沉默,又瞬间拨起了她深究下去的兴致。
    谢殊一向对他的过往绝口不提,绫华变着法子送到她跟前的妇人,倒成了其中关窍所在。
    虞氏心慧,早早料想到会是这般冷遇,又不想去同曹家那些居心叵测的族人多做纠缠,眼下这个早年被她弃下的亲子,反倒成了她唯一的救命稻草。
    “谢大人,臣妇用自己的性命赎过,能否换得您庇护一回郅哥儿!”
    言罢,她匆匆抹干了面上涕泪,将曹郅拢入怀中,收起原本的软弱护在稚子身前。
    谢殊方踏出的脚步猛然一顿,心口倏地泛起一阵酸涩。眼前的妇人在昔日流亡途中,为了求得一顿饱餐甚至不惜卖掉亲女,现在这般惺惺作态,又算什么?
    孟清禾敏锐的觉察到男人神情所发生的细微变化,不消一刻功夫,就在谢殊脸上,看到了她想要看的神情。
    遒劲的五指覆住他冷凝双眼,谢殊眸中空余一片混沌,他冷笑了两声,身形不稳的后退了两步,几欲跌倒。
    人内心长期所压抑的情感,一旦开封,便会势如潮水,汹涌浩瀚地侵蚀其每一寸肌肤。
    “夫君身体有恙,还请妇人先行回府,人是不可复生,还望夫人节哀早做准备……”
    孟清禾眼疾手快的上前,扶着那堪堪不稳的宽阔身躯,将谢殊与虞氏生生阻隔开。
    虞氏离开后,谢殊伏在枕上歇了一歇平复心绪。孟清禾极为贴心的将迎枕垫在他身后,轻贴着他的手背,一下一下安抚着。
    “我阿弟从前也是如此,远远站在一旁,看着怀帝疼爱傅珵,自己常常饥不果腹,还要忍受那些下作阉人欺辱……清砚,你可有觉着好些了?”
    谢殊睨了一眼孟清禾的眸中异样,压下些许烦躁,眸光骤然落在放在不远处的食盒上。
    “你还留着它做什么?”
    这是虞氏今日一并送来的,谢殊虽未动怒,可瞅着他的神色,孟清禾也可大致料想到大抵这些是谢殊幼时十分喜爱的吃食。
    “夫君的喜厌向来三缄其口,鲜为外人所知,我顺道记下些不成么?”
    素手揭开盒盖,将其中凉透的糕点细细看了一遍记下后,孟清禾这才唤来仆从将其撤了下去。
    谢殊愈发笃定孟清禾这几日是在存心找他的不快,将以往发生的事尽数‘回报’在了自己身上,可偏偏他又没法割舍下她的一切,只能折磨自己般这么受着,罢了,只要她留下,胡闹一些也不妨事的。
    “容景衍愈发肆无忌惮,私下秘密屠戮朝廷命官,你当真就这么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会考舞弊一案彻底断了那些翰林寒门学子的仕途,眼下朝廷正值用人之际,容景衍的暴行很快就会走漏风声。
    见谢殊不语,孟清禾索性不再与之兜圈子:“这样留下虞氏真的好么?为了护住幼子,万一她不惜接受了绫华的招揽,在朝堂上出面指认容将军的罪行,你身为摄政大臣又当如何?”
    谢殊呡了一口清茶,蜷了蜷手,眉眼舒展开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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