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劳夫人多加费心了。”
    孟清禾不明所以的垂眸一瞧,书面上的《玉房指要》四个大字,烫得她眼角骤疼,面颊不由浮起两团红晕。
    张太医的手僵直的伸在半空,半刻不见孟清禾有接过的动作,索性直接塞到了她的手上。
    孟清禾愣住,倏尔缩手,那本书册子落在男人靴面上,谢殊淡然一瞥,看着她手足无措欲言又止的模样,神色稍霁,唇畔融化去了一丝阴霾。
    “阿公留步,阿弟生前可有留下什么话……”
    孟清禾大步越过谢殊身侧,一把扯住福顺的袖子,大抵在这宫里,再找不出比他更值得信赖的人。
    “事发突然,圣上他并未……还请谢夫人好生照顾好自己,老奴还要去太后跟前交差。”
    福顺心虚的移开视线,迎上另一侧谢殊投来的探究目光,微叹了口气,到底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他于心不忍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劝慰。
    望着福顺公公离去的背影,孟清禾脚步虚浮,心下好好盘算了一番今夜要去藏书阁,一探究竟的心思。
    白菡霜如今人在天牢,暗地托池昤鸢递信儿给自己,此事尚有蹊跷。明日祈天大殿,阿弟崩逝的消息如何能压的住,一旦撕破表面的虚假平静,绫华与傅珵的皇位之争必然是要放到台面上来的。
    事关朝堂安稳,谢殊绝不会袖手旁观,他如今已是身居高位,断不会叫旁人的手伸到自己跟前来构成威胁。
    “我不放心涔朝,想去东边的宫室瞧瞧她。”
    孟清禾打破两人之间许久的沉默,目光略不自然的瞥过不知何时被男人拾起的书册,艰涩的开口道。
    谢殊鸦睫轻垂,想起张太医方才的一袭话,视线停滞在孟清禾脸上良久,若是他们有了孩子,她是不是会回心转意,重新将心思放到自己身上。
    “我随你同去。”
    ***
    容景衍与顾泠朝被安置在距离他们不远的安禧宫,谢太后表面闭口不谈,但晚些时候还是遣了李太医过去瞧了瞧。
    谢殊与孟清禾临在廊道处遇见了挎着药箱匆匆离去的李太医,李贸抬眸睨了眼谢殊,欲言又止。
    “泠朝可有大碍?”
    就与在李贸纵身交错的一刹那,孟清禾抬臂拦下了他。
    李贸眼神闪烁,支支吾吾的言辞模糊。
    “你无需顾虑,但说无妨。”
    谢殊立在她身后,冷不丁开口,孟清禾狐疑的瞄了他一眼,却见李太医唯唯诺诺的开了口。
    “怀淑公主……她并未有喜,只是体寒阴虚,外加误服了草药所致。”
    李贸小声说完,谨慎的朝后方仔细观察了会儿,确认身后无人跟踪,这才稍稍舒下一口气来。
    孟清禾眼眸一寒,加快了朝着宫门口走去的步伐,顾泠朝身为谍司女吏不可能不识药草,‘误服’一说更是天方夜谭。她到底打算做什么?明明已经逃离容景衍的身边了,为何又要回来?
    “你好大的掸子,顾泠朝,我放了那些弹劾的官员,就是叫你骗我的?”
    容景衍的声音自内间传出,值守的宫人们个个耸着身子、竖起耳朵一动不动的站着,任由着这位贵人将滔天的怒火发泄在怀淑公主身上。
    顾泠朝昂首立在一旁,面露讥讽,果然即便提前买通了前来诊脉的医女,还是瞒不了多久就被识破了。
    这些年在边疆的相伴,她实在过于了解眼前这个男人,现下能羁绊住他的唯有仅剩一丝骨肉之情,而他又极度憎恶皇室,自己又怎会真叫他们混着皇家血脉的孩子生下来受苦。
    “可人你已经放了,不是么?那些官员或多或少是经由绫华举荐,是她将来稳固朝堂的根基,容景衍你还真是肆意妄为!”
    即便能明显觉察到自己细白脖颈上桎梏的力道逐渐加重,顾泠朝依旧面不改色,甚至连眼眸中不带一丝波澜。
    “你是料定了我不敢杀你?傅落晚,你到底还要利用我几次才肯罢休?”
    ‘傅落晚’唤的是顾泠朝昔时的小字,大燕傅是国姓,怀淑则是她的封号。
    男人眸底猩红翻涌,腕间发力一把将人甩到地上,又大步上前将人提起,紧紧环住她的腰身,在她耳侧款款低语。
    “太后既赐婚,那你嫁我已成定局,此事倒也不必急于一时,我们来日方长。”
    容景衍压下四窜的火气,眸底深沉晦暗,只要有了怀淑,还怕没有一个带着他容家血脉的皇家宗室子弟?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顾泠朝倏尔意识到他接下来要做的事,极有可能颠覆朝纲,立即旋身挣脱他的控制,眸中难免划过一丝惊异。
    “你这么慌张做甚?不过是仿照谢太后那点微末的伎俩,将我们的孩子过继到‘傅翊’膝下,成为名正言顺的皇嗣罢了。”
    粗粝的大掌缓缓扣上她白皙精致的下颌,稍一用力就会留下斑驳的红痕。容景衍微微蹙眉,好歹是掌管皇城谍司多年的女吏,怎地身子这般娇气!
    顾泠朝被他扼住脖颈,长腿抵住她的膝盖,丝毫动弹不得。他的野心勃勃从来只会叫人刮目相看,这回竟还打上了帝座的主意,实在可恶!
    “你妄想,那些朝臣不会心悦诚服,你与谢殊架起的傀儡朝堂又能支撑多久?”
    她一改往昔柔弱无依的楚楚模样,不甘示弱的双眸坚毅的瞧着他,容景衍心下立时升起了一抹焦躁烦闷。
    “呵,你这会儿倒是有胆识了,我还以为你一直都会安安分分的在我跟前扮演那个乖顺的‘软骨头’。”
    容景衍神色怪异的扬起一抹戏谑,神色晦暗难辨,好似一只在林中蛰伏已久的狼,倏尔找到了猎物的姿态,兴奋而残忍。
    那方孟清禾与谢殊已在门外立了足足半个时辰,里头的动静二人大致听了个一清二楚,
    值守在门口的宫人见来人是谢殊,都规矩的立着,丝毫没有进去通禀的意思。
    他们不敢,容将军的手段这些日子早在内廷传的沸沸扬扬,他们不过是一介宫人,命如草芥,又哪里敢去开罪这尊罗刹。
    “你也听见了,容将军所图甚大,竟妄图染指皇家血脉,可真有意思的很。”
    孟清禾凑到谢殊耳边,她摸不透他与容景衍之间到底是何种关系,但径自打量了一番,发现谢殊此刻的神情并不大好。
    “阿瑜,你先回竹取宫休息吧,我有话要同沉煜说。”
    谢殊脸上不露悲喜,孟清禾睨了眼他的神色,从中并未瞧出多少端倪,权力之争向来如此,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大抵谢殊向来如此不动声色,即便泰山崩于头顶,亦是这副波澜不惊的模样。从前在自己面前压抑本性倒也罢了,怎么连容景衍也未曾坦诚相待过么?
    孟清禾正愁没理由避开他前往藏书阁一寻香木的记载,眼下也就没逆着他的意思,很是知趣的转身离开了。
    钦天监的香木渊源颇深,之所以成为历任国师的身份象征,其中定然有着不足为外人道的秘闻。
    藏书阁离着寿康宫有些远,近来更是把守不严,单留了两个婢女看守,每日做些清扫盘点的轻便活计。
    她一个纵身跃上檐顶,循着记忆中的大致印象,自二层楼高的侧墙蹋了窗缘小边翻了进去,不多时便寻到了那一册厚厚的《域外异闻录》。
    藏书阁内光线黯淡,她倚在窗壁上,借着轩牖间隙的冷月清辉,指尖快速翻动着书页。
    终于瞳孔骤缩,目光一顿,落在了那幅绘图旁的一行小字上:梨凰木,万蛊滋而生之,其香惑人心神,混水食之,初时与死症无异,三日后乃醒,复如常。
    孟清禾不解其意,自怀中拿出那半块香木与书卷上的绘图一一比对,纹路样式皆吻合,唯独缺了半块,难道是有人用这半块香木做了什么?
    她将头抵在书卷上,思索了半晌,依旧是毫无头绪。
    第92章 、消逝
    金乌漾开云层, 东升至天际,溢出万丈霞光。
    竹取宫内空空荡荡,谢殊与孟清禾两人皆是一夜未归。
    新岁第一日是必须由帝王亲临祷告的祈天祝告大典, 皇室亲眷皆在此行之列,谢太后的凤驾仪仗停在御殿之外,她身后浩浩荡荡的数十名宦侍,排排站满了玉阶, 恭迎久卧病榻的帝王露面。
    御殿的巨门缓缓打开, 明黄的身影傲然立于众人跟前。
    那是一张与‘傅翊’七分相似的脸, 他的身形、举止仪态皆与本尊差别不大, 只下颚处一道浅浅的淡疤,一直蔓延至脖间平顺的喉骨处, 细看之下喉结并不明显。
    谢太后‘慈爱’的眸光在‘皇帝’身上停顿了不消一刻, 甚为满意的点了点头。福顺做事倒比那不着边际的万喜妥帖多了, 也不知是从哪里寻来了个如此合乎她心意的小宦人。
    “陛下重病缠身, 实在不宜过度忧思,祈天结束后就回御殿安顿吧。”
    “是。”
    ‘皇帝’捕捉到太后眼底的一丝凌厉,立即垂首唯唯诺诺的应下。他自知卑贱,又在福顺总管的安排下李代桃僵,行了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傅翊’虽是面上镇定,可心底忍不住一阵泛慌, 龙袍下的两条腿更是迈不动步子的直打颤。
    “陛下, 您现在是一国之君。”
    福顺见他这副犯怂的样子, 没忍住在他耳侧提点了两句。
    到底是个苦命的孩子, 等这遭过了, 必定要给他留个体面的死法, 惠及家人更是自不必说, 大把的金银遣人早已送了过去。
    “公公,我…怕…”
    ‘皇帝’掩在袖中的手瑟瑟发抖,看着玉阶下一一到场的皇室宗亲,后背冷汗直流。
    绫华、傅珵今日皆着了华冠冕服出席,倏尔朝着谢太后身侧的‘帝王’投来审视的目光,他们的这位六弟,真是连死都不得安生。
    沈尧安立在绫华背后,高大的身躯为她挡去拂面而来的寒意,他虽仍保留着御前大监的身份,可谢太后却丝毫没有让他随伴君王身侧的打算,到底还是不放心绫华的。
    容景衍与谢殊二人姗姗来迟,险些误了吉时,他们身上的朝服略带褶皱,屈痕大片,显然还是昨日宫宴上穿的那一套。
    孟清禾比谢殊先到一步,她赶在卯时之前回到竹取宫,换了一套宫内大祭时的命妇衣钵,昨夜白忙活了一晚,仍旧是一头雾水。
    她将视线移至傅珵身旁的池皊鸢身上,或许抽个时间当面亲自问她会比较可行。
    池皊鸢身为端王妃亦在宗室亲眷之列,她垂着眸目光凝滞,紧紧跟在傅珵身侧。身后的乳娘抱着小世子一言不发,只埋头哄着怀里的孩子。
    觉察到孟清禾的视线,池皊鸢抬眸与之对视了片刻,动了动唇,无声说了两个字,叫孟清禾一时瞳孔骤缩。
    ‘保重’是何意?她今日要做些什么,孟清禾会意转头看向一旁悠哉与沈尧安低语的绫华,她神色自然平和,甚至可以在庄严的华服下透露出一丝妩媚的风情来,全然没了昨日在宫宴上的气急败坏,红眼戾气。
    众人紧随着帝王舆驾,纷纷登上了各府的轩车,顾泠朝今日自始至终都未曾露面,故容景衍单骑了一匹黑鬃马,行在帝王的身侧护卫。
    朱雀长街两侧早已挤满了民众,靠着卫兵将他们分割开来,空出一条狭长的人道,供这些皇城内出来的车马行进。
    孟清禾半靠在车壁上,闭上双眼整理着冗长繁琐的思绪。绫华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料到她今日绝不可能坐以待毙,可思前想后仍旧是理不出个前因后果来。
    命妇官眷的冠服钗环实在沉重,身的长长的珠串珊瑚一类饰物,随着马车的颠簸,叮叮当当的响个不停。
    谢殊看着她紧蹙的蛾眉,抬手落在她碎发前轻抚了抚。
    孟清禾骤然睁开眼,偏头躲开,眸光戒备的看向近在迟尺的男人,一副不劳你多管闲事的鄙夷自眼底涌起。
    不知他昨夜与容景衍最后到底达成了怎样协定,就今日两人相安无事的情形来看,多半不是什么好事。
    “你真的要助容景衍行如此大逆不道的事?谢殊,你到底有没有一点忠君之心?”
    孟清禾撑起身子,徐徐靠近眼前的男人,她在赌,赌谢殊同谢太后之间的舐犊之情,是否值得他站在容景衍的对立面。
    谢殊觉察到她的意图,冷不丁嗤笑一声,面色冷凝。
    “你偷拟遗诏,引得野心勃勃的八方诸侯陷我于众矢之的,就忠于皇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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