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脸上挂着淡淡的苦笑,和缓道:“我若是告知你一切真相,只怕此身万劫不复。”
    我见他说得凄苦,不由动容,一时也找不出理由再近一步,正默然间,杜玄远像突然醒悟一般,在石桌下握了我的双手迅疾道:“我为你扳倒太后和皇上,立元澈为帝如何?”
    什么?这句话恍如晴天霹雳,我像是被毒蛇咬噬一般挣开手去,惊骇的说不出话。
    “若元澈为帝,你便是太后,到时垂帘听政,何愁不能根除心头大患高枕无忧?”他絮絮说着,眼中迸出奇异的光彩。
    我骇的好似不认识眼前这个人,这样的狼子野心,他居然会妄想除去萧琮改朝换代!
    他见我惊骇莫名,收敛了神色,温柔道:“怎么,吓到你了?”
    我努力的挤出语言:“你,你怎么会冒出这样的念头?我从来也没有想过要做太后,从来也没有想过!”
    他的脸上渐渐浮起失望,“你若是只求自保,又何须要我出手。”
    我颤声道:“我本来就没邀你出手,只不过求你告知我太后的秘密罢了,谁知道你居然说出这样大逆不道的话……”
    杜玄远忽然笑起来,“大逆不道?呵呵,彼此彼此罢了。”
    他凑近我,不知为何换了轻薄的神色,“熙熙攘攘,皆为利往。娘娘若是真想从我这里找到太后的把柄,最起码也要给一点甜头。否则,我这样的尊贵荣耀,有什么理由要冒着抄家灭族的危险去帮你?”
    我凛住,只觉浑身僵硬,难道我的算盘打错了?难道我这一把赌输了?
    半晌,我艰难道:“我以为你不是这样的人……”
    “我是!”杜玄远生硬的打断我的话。
    他看着大好春景淡淡的笑,笑的我心里一阵阵发毛。
    第二十五章 幼子更堪怜
    数日后的一次晨起,我在镜中看到了一根白发。
    萧琮替我揪了那白得发亮的发丝,打趣我道:“近来你教养两个孩子太过劳累,这一根白头发是替你向朕讨赏呢。”
    我付之一笑,自己拿了篦子细细的篦头发,又让嫣寻看看还有没有白发没揪掉。
    萧琮见我淡淡的,以为我不高兴,打岔道:“朕头上也痒起来,你别弄了,替朕篦一篦。”
    我信以为真,忙按着他坐下,细细的把头皮篦了一遍,他的头发浓黑如墨,哪里有半根银丝?我篦完了,索性双手在他的头发里穿梭,替他按摩起头皮。
    元澈知道萧琮昨晚留宿在殿中,此时早起来了,他早膳也顾不得吃,穿戴整齐在寝殿的外间候着请安。萧琮和我用完早膳才知道他一直在外面等,萧琮倒感叹了几句难得。
    我拉了元澈的手,“怎么就你一个人给父皇请安,你姐姐呢?”
    元澈笑道:“姐姐还在睡呢。”
    萧琮摇头道:“谁要是能让玉真改了这懒散的毛病,朕便服了。”
    我嗔他道:“嫔妾以前要纠正来着,不是你说小孩子家正是玩耍的年纪,不让我管得太紧,现在倒又埋怨起来了。”
    萧琮自己也忍不住笑,“你说的是,是朕太纵容她。”
    元澈扭捏的笑,踮起脚尖为我插上一支杏花:“儿臣今日起得早,这是刚绽放的杏花。”
    我含笑扶正杏花,拉了他到萧琮面前,柔声道:“你常说想让父皇抱一抱,今日你父皇刚用了早膳,正好克化一下。”
    萧琮略略有点别扭,但转瞬也按捺下去,举了元澈起来,不由笑道:“哟,这小子看着个子不大,长的倒是瓷实!”
    毕竟是血肉相溶的亲生父子,萧琮很快便有说有笑,视元澈不啻于元倬元晟了。我在一旁看着元澈脸上掩不住的欢快笑容,他是破天荒与萧琮在一处嬉戏,心里的快乐可想而知。
    待萧琮携了元澈与玉真去紫宸殿看望皇后,我也闲了下来。总之是无事,便在庭院里搭了软榻,看锦心嫣寻一起腌渍蜜饯。
    宫人们把新摘下来的杏子淘洗干净,有人说:“我是喜欢吃杏子。”,也有人说:“还是葡萄好吃。”更有品级稍微高一点的说:“高昌国进贡的哈密瓜才叫好吃呢。”
    “吃吃吃,就知道吃,娘娘什么时候短过你们的吃?”
    锦心声音高亢,连笑带嗔,自己又忍不住道:“去年皇上赏给娘娘的一盘挂绿荔枝才叫珍稀美味呢,只你们没福……”
    嫣寻笑她:“你自然是有福气的,谁不知道你巴巴的跟在娘娘身边一天就为了吃一颗挂绿呢?”
    锦心红了脸,撑不住笑。
    我斜倚在榻上,静静的看着她们,其实若每天都是这样无忧无虑的过日子,多好。
    不知过了多久,我被人轻轻推搡着醒来,眼睛一睁开,便看见满脸是泪的元澈。
    我唬的翻身坐起,这孩子从小老成,很少在我面前哭闹,此时满脑门的汗水混着满脸的泪,显然伤恸不已。
    “元澈,好孩子,你这是怎么了?”
    我拉过衣襟上的绢子为他擦眼泪,元澈却定定望着我哽咽道:“母妃,孩儿到底是不是母妃的亲生孩子?”
    这话像一个炸雷在我耳边轰响,我看向他身后,却见初蕊跪在地上,嫣寻和锦心咬着下唇一言不发。
    我收敛了心神,竭力语气平淡道:“你自然是母妃的亲生孩子,这还用问?你不是和父皇去探望你母后吗?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姐姐呢?”
    元澈从我手中挣出来,完全不理会我的话。
    他睁着大大的眼睛,无辜而又悲伤道:“母妃,你还骗我,你还骗我!”
    “母妃没有骗你,是谁又在你面前胡说八道了?”我佯装生气问道,元澈哭得那样悲伤,眼泪好像流不完一样:“是母后亲口告诉我的,陶母妃也说了,我的亲生母亲在我出世那一天便被我克死了!”
    皇后?我一时竟恍惚起来,薛凌云为什么要在元澈面前说出这件事的实情?人人都知道在元澈面前避讳媜儿难产这件事,为什么偏偏是薛凌云?
    顾不得想别的,我忙跻拉上软履,拉住元澈后退的身子说道:“你母后病了这样久,她昏昏沉沉的,说的话如何作准?况且母妃那样疼爱你,你怎么能听信别人一面之词?”
    元澈挥开我的手,哭的几乎噎住:“你不是我的母妃,你只是我的姨娘!我的亲生母妃为了生下我才会死!父皇和皇祖母也是因为这样才讨厌我!”
    他说完就跑,他的动作那样快,我抓不住他,只得一迭声叫李顺进宝赶紧跟上去。
    随着元澈狂奔出去,庭院里一片寂静。
    我的心那样痛,这个秘密埋藏了六年,只是为了更好的保护他不被伤害,孰不知皇后轻轻巧巧一句话,便要毁掉媜儿和我的孩子。
    初蕊抽抽噎噎道:“娘娘,您别怪皇后娘娘,这话不是皇后娘娘提的,是陶美人给皇后递了话把儿,皇后才说漏了嘴。”
    我冷声道:“你跟在五皇子身边,陶美人说话不对劲你怎么不拦着?”
    初蕊一愣,旋即挥开五指在自己脸上狠狠的扇下去:“奴婢没用,都是奴婢没用!”
    嫣寻看着情势不对,小心觑着我的脸色道:“娘娘,即便陶美人说话故意挑拨,初蕊也不敢拦着,毕竟一个是主子,一个是奴婢啊。”
    我也是急糊涂了,没顾及初蕊的身份便责怪她,此时嫣寻一提醒,我才醒悟过来,忙拉住初蕊的手不许她在掌嘴。
    初蕊的两颊上指痕明显,我宽慰她道:“是我不好,我气糊涂了,这事不怪你,原本你便是有心也管不着的。只是这事的来龙去脉你得给我说清楚了,我心里自有计较。”
    初蕊涕泣道:“原本皇后见着公主和皇子是欢欢喜喜的,谁曾想侍疾的陶美人好好的感叹说‘五皇子这样聪明伶俐又懂礼数,可见奉薇夫人有多用心教养他,只是可惜……’,皇后听了便问她可惜什么,陶美人支支吾吾说了句‘可惜月华夫人没福气’,原本这话到这儿也就算了,偏皇后伤心说了句‘媜儿如果还在,看见她的孩子这样争气,不知道该有多喜欢’。”
    我听了这话气的摇头道:“元澈这孩子心重,没有的事尚且要掂量,现在皇后说这么明白,岂不是更让他心神不宁么?”
    初蕊道:“正是,皇后话刚说完便后悔了,可是五皇子已经听进去了,拉着皇后和陶美人,硬是要她们说个子曰出来。”
    锦心插嘴道:“皇后素日是极稳重的,难道就直通通的都说出来了?”
    初蕊嗐气道:“皇后自觉说错了话,又是惭愧又是担心,早咳得不像话,那些什么五小姐难产是被五皇子克死的话全是陶美人说的,偏巧皇上听见动静进来时她都说完了,五皇子受不了,推开皇后就跑,奴婢看见皇上脸色不善,也来不及解释,便追着五皇子回来了。”
    我气的浑身战栗:“好个陶映柔,我就知道她没这么简单,绊不倒我,便在我的孩子们身上下功夫,好,好,实在是好!”
    嫣寻默默思忖着什么,踌躇道:“娘娘先别担心五皇子,他虽然一时接受不了,毕竟只是小孩子,奴婢们去护着他的安全便是。倒是皇后那里,娘娘还是去看一看才好,五皇子失手推了皇后,皇上未必高兴,加上陶美人在旁添油加醋,即使不怪罪娘娘,只怕也要怪罪五皇子。”
    我的头脑冷静下来,嫣寻分析的没错,元澈还小,以后还可以慢慢哄,就当是长痛不如短痛,早知道早好。
    可是陶映柔着实可恶,既然在皇后面前故意提起媜儿,让向来心里不装事的皇后脱口说出真相,自己反倒撇的干干净净。如今元澈受激,对薛凌云做出不恭的动作,虽然只是个孩子,可是在有心人嘴里却难免不会演化成忤逆顶撞之举。元澈才刚刚得到萧琮的一点慈爱,难道还要让他既受委屈又受屈辱吗?
    嫣寻锦心上前整理我的衣裙,我顺手挽起耳边脑后的散发,正触碰到发间元澈为我插的那朵杏花。
    春光无限好,陶映柔却存心让我不痛快,很好,也是时候会一会她了。
    “去紫宸殿。”
    第二十六章 呦呦雌鹿鸣
    偏殿的宫人用银铞子熬着吊气的人参燕窝粥,人参的甘甜味道淡淡飘进寝殿。
    虽是兴师问罪,但在萧琮与太后面前,我还是收起不悦的神色,佯装诚惶诚恐。
    太后不理我对元澈的辩护,只冷声道:“皇上才对他好些,便狂成这样,皇后也敢推搡。还好他现在年纪不大,若是再大些,还怕忤逆犯上的事会少吗?”
    我低低道:“他一时受激,才会发作了小孩子脾气,并非有意要冒犯皇后。”
    太后提高了声调:“受激?受什么激?皇后的话难道错了?他难道不是月华夫人生的?还是他没有克死月华夫人?”
    她每说一句,萧琮的眉头就紧一分,陶美人在一旁阴测测的笑,皇后咳嗽的声音一声声传出来,像响鼓在每个人的心头擂响。
    忽听曼姝惊叫一声,我心里一跳,萧琮已先众人奔了进去,却见薛凌云趴伏在床榻上,螓首散乱,咳的气息紊乱,曼姝手里捧着一方锦帕泣不成声,我朝那锦帕看去,触目处只见殷红一片。
    太后双目中精光四射:“皇上,这逆子克死了亲生母亲,现在又冲撞皇后,难道你就听之任之吗?”
    萧琮见着薛凌云呕血,怒气渐渐浮起,我明知辩解无用,只得恳求道:“皇上,稚子无知,元澈并不是有意冲撞皇后,都是嫔妾管教无方,嫔妾以后一定好好管束他!”
    萧琮刚张口,太后抢先道:“你管教无方,自然也要受罚!只是这逆子气的皇后呕血,此事断断不可轻饶!”
    我不睬她,噙了泪跪倒,望住萧琮:“皇上,元澈是你的亲生骨肉……”
    陶映柔轻声道:“是啊皇上,三皇子有旧疾,元晟又顽劣,以后东秦还指望着五皇子呢,您就从轻发落吧!”
    萧琮听了她的话,果然冷笑道:“指望他?莫非朕以后再没有子嗣了吗?这样硬的命,留在朕的身边倒真是祸患。”
    太后闻言脸上掠过一丝满足,皇后忽然动了动,气若游丝道:“是嫔妾身子不争气,不关元澈的事,皇上不要为难他。”
    太后厌弃的瞥了她一眼:“少说几句话吧,如何处置皇上自有分寸,你何必插一嘴,还嫌皇上不够担心?”
    萧琮诓哄皇后一阵,又责令众人退出寝殿,以免扰了皇后静养。
    我见事态趋于失控,气苦道:“元澈素来乖巧懂事,若不是陶美人故意在他面前提起生母难产一事,他又怎么会狂性大发推搡皇后?太后既然秉公,嫔妾求太后一并将陶美人治罪!”
    .太后翘着莲花指,修剪合宜的十指上都染着淡淡的豆蔻,她洋洋自得,“怎么叫故意?皇后既然开了头,陶美人为皇后伺疾,她人微言轻,五皇子威逼着要她说,她难道还敢违逆?治罪?为何要治罪?五皇子克死生母原本是阖宫皆知的事情,众人替你隐瞒这些年,不过是给你情面,并非是必须遵从的金规玉律。奉薇夫人,哀家希望你明白这个道理!”
    我恨得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却辩不出话。
    萧琮沉沉道:“人呢?”
    我听他的语气极为不善,一时也慌了神,早把兴师问罪的念头抛诸脑后,膝行上前抱住萧琮膝盖道:“皇上,元澈骤然得知身世,又怕又惊,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皇上,嫔妾并不敢为他求情,但求皇上看在他生母的份儿上,饶恕他这一次吧!”
    陶美人怯怯道:“是啊,若不是五皇子这样的命格,只怕月华夫人现在还在呢……”
    我气的柳眉倒竖,心里压抑的不甘委屈和愤恨一时控制不住,拣了萧琮身畔的五彩汝窑茶盅便掷了过去,“月华夫人究竟是怎么故去的,别人不清楚,你心里还不清楚吗?你怎么还敢在本宫面前肆意诬蔑五皇子!”
    茶盅失了准星,在陶美人面前摔的粉碎,她顿时脸色煞白,一派楚楚可怜。
    太后气的浑身哆嗦,“皇上,你看见了,奉薇夫人恃宠而骄不成体统,在你面前尚且如此,背着你又是什么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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