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道旨意都寻常,后一道就令人摸不着头脑,他要迎新出炉的镇北王幺女为后,立后封王的旨意将一道送入幽州,着镇北王即日携女入京。
    谁都知道,镇北王有三个闺女,老大没了,老二早早嫁人,随夫家远在任上,老三去年刚嫁入庆国公府,他哪还有个未嫁的幺女?
    陛下听了,朝会时不慌不忙的解释,就是原永宁侯府世子,那其实是女儿,只是充作世子养了这些年。
    他气定神闲,底下朝臣炸了窝,且不说以女儿假充世子该不该论罪,可永宁世子是京城臭名昭著的世家流氓头子,这可是谁都知道的事情!
    这臭流氓当年在京城走街串巷,流连勾栏瓦舍,还当众跳河,殴打皇子,劣迹罄竹难书,乃是一位闲的花样百出的败家子,就这不要脸的玩意,她居然还是女儿家!
    可女儿就女儿吧,只能说谁家摊上这闺女算谁家倒霉,可她居然还要入主中宫为后!
    简直是天大的玩笑,一时间力主反对的奏折雪片似的飘向成华殿。
    而与此同时,新任镇北王也在幽州原大将军府,现镇北王府廊下破口大骂,大放厥词——
    “他想用幽州买老子闺女,他做梦!做梦!”
    册封使还在院内,那是没想过传旨还能遇见当面骂皇帝的,怔立原地,陆在望还跪着,只好代替陆进明伸手接旨,册封使这才反应过来,忙道;“娘娘请起。”
    陆进明就听不得这话,赵珩是软的不行来硬的,还真当他死了。“臣只有三个女儿,全都嫁了人,再没有什么幺女能入宫伴驾。大概陛下旨意颁错了府,姓陆的多的是,册封使往别家问问吧。”
    没听说过立后的诏书还得满大街找人接手的。
    陆在望叫他喷的直不起来腰,陆进明拒不领旨,从京城千里赶来传旨封赏的内官共有十数人,只好站在院子面面相觑,连杯热茶都没喝上,着实不体面。她扯扯陆进明的衣袖,试探着低声说道:“爹……”
    册封使这时火上浇油的说道:“陛下还有口谕,念在世子旧日北上寻父的孝心,不追究侯府以女代立世子的罪责,此后世子仍是世子,倘若陆侯不肯领旨,那这两道立后封王旨意都由世子领受,陆侯就……”册封使说到这,为难的偷看一眼陆进明,而后才壮着胆子一口气说完:“……爱上哪去上哪去。”
    相距千里,他逞什么口舌之快!
    果然这话惹的陆进明的怒火又直往上冲,冷声道:“臣上哪去,世子自然得跟着,我们爷俩就在北境待着,京城谁爱去谁去。”
    陆进明话音才落,院中便横插一道女声,柔和中不失严肃  : “陛下亲使在这,你又胡说什么!”
    父女俩精神一振,双双惊诧不已,抬头望去,便见本应在京城侯府的沈氏满面疲惫的站在府门口,身边护卫侍从不一而足,陆在望赶忙道:“娘。”
    陆进明则是先喜后忧,悻悻的敛下满身嚣张气焰:“夫人。”
    沈氏千里迢迢,舟车劳顿,却还不忘瞪他一眼,进院便对一旁的册封使福身道:“他就是这样的倔脾气,并非有意冲撞,册封使勿要见怪,也勿要将今日之事告知陛下,妾身在此先行谢过。”
    册封使忙还礼道:“陆夫人言重了。”他见沈氏一来,便忙不迭的将手中圣旨递到沈氏手里,仿若捧得是烫手山芋似的,而后赏赐也不要,转身就跑,陆进明岂能就范,当即喝道:“站住……”
    “行了!”沈氏拉住他道:“圣旨已下,你还要闹什么?”
    陆进明仍有些恼怒:“怎么着,他还想强娶我闺女?我就知道他憋不出个好来,累夫人千里迢迢的赶来,算计的倒好!”
    沈氏懒得理他,甩开他便忙不迭去扶陆在望,“洹儿。”
    陆在望起身道:“娘。”她见沈氏满面疲累,风尘仆仆,便道:“您远道而来,先进屋休息吧。”
    沈氏却只忧心忡忡的看看她,她有点摸不着头脑,被沈氏拉着左左右右细看一遍,笑道:“娘,我好好的呀,这样看我做什么?”
    沈氏摸摸她的脸,虽然事情已经坦白,她还是习惯做男子装扮,和从前别无二致,沈氏便叹道:“娘和爹有话要说,你先去歇着,待会娘再去看你。”
    陆在望便听话退下,院中便只剩下沈氏和陆进明,陆进明摸摸下巴:“夫人,咱们夫妻快两年没见,你一来就瞪着我,这不大好。”
    沈氏便道:“我问你,你为何执意不肯答应陛下和洹儿的婚事?”
    陆进明嘀咕:“我还没问洹儿的事情,夫人到先质问起我来了。”
    沈氏道:“这事日后你要责问,要休我,我绝不多话。”
    陆进明忙道:“夫人这说的哪里话,我何曾有这意思。”
    沈氏叹道:“我知道你心里气恼,是我对你不住,可是眼下陛下的旨意已昭告天下,咱们总不能真的抗旨不遵。”
    陆进明说道:“就算他是皇帝,那也不能想娶谁就娶谁,咱们家是老臣府邸,他更不能肆意妄为。”
    “可是洹儿自己也愿意,你当父亲却在当中胡搅蛮缠,当着册封使的面也敢口出狂言,我瞧你是军营里待久了,连分寸都忘了。”
    陆进明便道:“你不要提洹儿的事情,她偷偷跟赵……陛下搅缠不清,私相授受,没把我气个半死。”他长叹道:“夫人,元安是最妥帖知礼的性子,她嫁入皇室尚且落得这般结果,你那小女儿无法无天可是出名的,她要是在宫里撒野,咱们能说得上话吗?”
    沈氏也叹:“我如何不知道,可是你也说洹儿是谁也管不住的性子,如今事情到这一步,也没有转圜的余地。”她想起赵珩亲自去侯府跟她说的话就颇为头疼,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急急忙忙的跑这一趟,那是叹了又叹。
    陆进明还只当她说的是旨意不可转圜,便道:“我听说朝中大臣也多有反对,不如趁势……”
    他尚未说完,便被沈氏打断:“不行,木已成舟,这婚事已经拖不得了。陛下派来的仪仗已经在幽州城外,还是尽早回京才是。”
    陆进明便觉她这着急的有些古怪,沈氏却不好明说,只含糊道:“旨意已下,既然洹儿自己愿意,咱们也不好勉强。正因为朝臣反对,你才更要给她撑腰,别让人看轻咱们王府。洹儿是你的嫡女,论出身论样貌哪里配不上中宫的位置。她虽顽劣,却也不是不知分寸的人,陛下也几次三番来问我的意思,言辞恳切,我听着颇为动容。”
    沈氏见他不吭声,便知他有些松动,又趁势劝道:“从前先帝和废太子对你有疑虑,有意削权。可到陛下这里,反而给你进封,陆家盛极,这是陛下有意恩赏。否则他大可以赏些别的东西,这样做无非是打消咱们的疑虑,以示看重。从前的废太子远不能和他比,你还要犟着吗?”
    陆进明哼道:“你以为他算的不精?我的世子都让他拐跑了,他是平白做个好人,实际上兜里银子一两没少,老子还得死心塌地的给他守江山。”
    “咱们家是为人臣子的,忠君守国是本分。”沈氏嗔怪的看他:“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便罢,别把你这轻狂带到别处去,惹人猜忌。”
    陆进明便道:“我岂是那般不知分寸,要不是他算计我女儿,我也不能这样。”
    沈氏拍拍他的手臂:“这是喜事,你心里得放明白些。”
    陆在望趴窗户缝上听见里面响起脚步,赶忙顺着游廊跑开,没两步身后便传来急声呵斥,沈氏匆忙走来,对着她斥责道:“你跑什么?”
    她笑嘻嘻的上前挽住沈氏:“不跑了,娘。”
    不想沈氏仍旧教训她:“现在不比从前,你少时爬树下湖,磕了碰了自己受着,我也不管你。可如今你也是要当娘的人,岂能还冒冒失失的……”
    “等会儿。”陆在望以为自己听岔了,皱眉道:“我当什么?”
    沈氏忧虑的目光落在她平坦的小腹上:“若非陛下亲自来说,你是想瞒着娘到何时?这样的事……唉,你真是糊涂至极……”
    陆在望忍无可忍打断道:“他跟娘说我怀孕了?”
    沈氏絮絮叨叨的话让她打断,不明就理的点头,说道:“若非如此,我怎会急忙赶来?这事情马虎不得,皇室最重血统,届时日子对不上,朝臣们岂肯善罢甘休,他们原本就反对陛下迎你入宫,要是……”
    陆在望糟心的叹道:“娘,这话他敢说,您也敢信。我在幽州,他在京城,我上哪揣个娃娃?他分明是诓您的,再说我多机灵啊,我岂会平白落人口实?”
    沈氏便真摸摸她的肚子,神情登时一言难尽,“陛下来时愁眉不展,说的真真的,娘哪能知道他是混说的?陛下真是……这样尊贵的身份怎么也骗人呢?”
    “难怪我方才听您和爹说话不对劲,什么木已成舟,原来是为这个。”
    沈氏这一路忧心如焚,连口茶都顾不上喝便把陆进明好一通劝说,因怕陆进明恼怒也只能从别处规劝,费了许多口舌,竟还是上当受骗,难免气闷。
    可是圣旨她都接了,这回可真是木已成舟,不能转圜了。
    她也不敢说自己受了赵珩的诓骗,反正这婚事陆在望也不反对,也就顺水推舟,连劝带威胁,让陆进明松了口。
    五日后,陆进明才在沈氏催促下心不甘情不愿的启程回京,他接连好几日都没搭理陆在望,直到车马出幽州,陆在望才发现他叫回了在兖州驻守的江云声,她没有亲兄弟,到时就由江云声送嫁。
    江云声也学着她素日的调调挤兑她,俯身作揖:“臣江云声,拜见皇后娘娘。”
    陆在望老脸一红。
    从幽州到京城,陆进明晃晃悠悠的走了大半月,他也一直没跟陆在望说话,直到将要入京,远远看到巍峨沉肃的安定门,他才把陆在望叫过去。
    陆在望满心忐忑的跑过去:“爹。”
    陆进明坐在马上,硬邦邦的说道:“你姐姐原先总是报喜不报忧,你不要学她。”
    陆在望愣了愣,陆进明对这门婚事从头抗拒到尾,她以为他依旧气不平,也恼怒她不听话呢。可是临到京城,他却别别扭扭的嘱咐道:“过得不好,就写信告诉爹。”
    她眼里一热,木讷的应道:“好。”
    陆进明瞧了她一会,这小女儿从出生起就没有在他膝下承欢过,爷俩举凡见面,都是立眉竖眼的。等他知道,她也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一时心中颇多感慨,许久才和声道:“走吧。”
    到安定门前,才发现百官皆在,各色朝服挤挤攘攘的,喜庆的跟过年似的。陆在望便想起启德九年,赵珩从南元战胜回京时,也是这样的声势。
    那年他黑盔铁甲,骑马过京城,她趴在街边的茶肆偷看。
    现在换他站在安定门上,接她回京。
    百官看到她都忍不住拿鼻子出气,横眉冷对,陆在望先前在京时叫他们骂的落下点病根,看到言官就哆嗦,心里想着以后只怕更难过,一言一行都被盯着,估摸着言官们也不用愁空食俸禄,光骂她都够他们从年头忙到年尾了。
    她到城门前下马,赵珩也从城墙上下来,他穿着黑底绣金龙纹的朝服,看着威严庄重,淡漠疏离,她就更有些不安。
    他带她过安定门,在宽袍大袖底下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紧张的手心直冒汗,就在她掌心轻轻勾了一下,侧脸低声道:“不要怕。”声音里隐隐带着笑意。
    “好。”她也小声的回。
    他站着的位置是挺让人害怕的,可是因有他在,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帝后入城后,才是陆进明领着百官进去,江云声本该一路跟着陆进明的,可是他看到城墙上还有人站着,是公主。
    京城暑热未散,公主穿着浅绿的衣裙,清透明净,她悄悄冲他眨眼睛,指指城门内。
    他鬼使神差的,悄悄从人群中退下,独自骑马走到城门内上下城墙的石阶处,公主轻快的提裙走下,见他来弯唇一笑,轻快说道。
    “你回来了呀。”
    第113章
    正月十六这日,京城大雪。
    铺天盖地的雪粒子漱漱落着,寒风凛冽,将细雪卷入殿中,落地即化。
    昭和殿的殿门开着,对着朱红的宫墙。
    殿内,离殿门一步之遥的地方,陆在望裹着厚厚的氅衣坐在小凳上,面前炭盆上铺满上贡的蜜桔,黄灿灿圆滚滚的,瞧着就喜庆。
    她正对着殿门,坐着赏雪,满目纯白,一伸手,就能感觉到殿外刺骨的寒气。
    昭和殿中很安静,宫人们皆静默无言,好似不存在。
    赵珩在东暖阁里批奏折,暖阁的门也开着,陆在望偏过头就能远远的看到他端坐案桌后,时而冷着脸,时而皱着眉。
    都在昭和殿中,远远相对,就是谁也不搭理谁。
    御前的大太监张全端着两盏热参汤躬身进殿,劝道:“娘娘,外面冷,殿门开着,寒气进来再冻着您,要赏雪不若等雪势小一些,您这样冻出个好歹,陛下又得心疼。”
    陆在望撑着脸,没出声。
    殿中静的落针可闻,谁都揣着小心,张全生怕这俩人再吵起来,心里苦不堪言。
    陛下和皇后这回吵架,得有十来天了。
    还得从年前说起。
    自从成婚以来,陆在望想出宫的心是火烧火燎,宫里住了没俩月就急得恨不能上房,赵珩若腾的出空,就会陪她一起出宫散散心,看场瓦舍戏,临街铺子里用碗热汤面,或往九元桥夜市里逛逛。但是不许她私自出宫。
    听话当然是不可能听话的,陆在望偷溜出去不止一回两回,但好在她也不是日日都在外边混,捏着分寸,一月里挑一两天叛逆,赵珩就不会和她计较。
    只是年前,坊间听闻梁园开了一坛几十年的陈酿,和京中其他几家大酒楼合办一场赏酒宴。听闻赏酒宴前五日,那一坛陈酿的价格就炒到七百两银子,陆在望一听就来劲,揣着银子兴高采烈的出了宫。
    可若是单单赏酒,赵珩也不能气的把她禁了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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