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墨当时想的那是——那就不要让这块铁板被钉上!
    魏贵妃显然和她是不谋而合,且也当真是豁出去了,有好几次故意显得躲闪不及,额头成功地被瓷片擦破了一点皮,见了血,她哀哀哭倒:“陛下,臣妾有付所托,臣妾实在是拿公主没法子,公主非要将这外男留在宫里,臣妾主理后宫以后从来没遇上过这种事,求陛下替臣妾做主啊!”
    “轰隆”,元墨一脚踹翻了桌子,在所有人震惊的视线里怒喝一声:“他妈的这是什么狗屁皇宫,老子不玩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胡闹!”
    皇帝御宇多年,大约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景象,元墨满以为他会震怒,没想到吼完这两个字他便掉头向和妃,“带公主去梳妆,这般模样像什么话?如何见列祖列宗?”说完竟是转身就要走。
    元墨:这脾气也太好了点儿吧?
    还好魏贵妃不负元墨所望,跪在地上大声道:“陛下,这秽乱后宫的外男是公主带进来的,臣妾该如何处置?”
    “公主长在外头,不知事,你们身为长辈,要多多教导,不能再让她出差错。”皇帝说着,望向齐云,“至于你,身为外男,擅入后宫,罪该处死,但念你是初犯,留你一条性命,发配岭南。”
    和妃急向齐云道:“快谢过陛下不杀之恩!”
    “慢着!”
    “慢着!”
    两个声音叠在一处,元墨发现齐云几乎是和自己一起开口。
    “当年是云大家救草民一命,草民为报救命之恩,追随云大家。从侍奉云大家的第一天起,草民就知道她是陛下的女人,”齐云深深道,“草民对宫中规矩略知一二,不敢毁坏云大家清誉。陛下若是不信,可以让人为草民验身。”
    元墨还没明白“验身”是什么意思,齐云便自己跟着皇帝身边的太监走了。
    片时回来,太监回皇帝:“验明无误,确实是干干净净的妥当人。”
    皇帝脸色大为好转:“齐云忠心护主,德行可嘉,赏五品执事,以后就留在宫中吧。”
    又道:“吾儿孝心可嘉,朕定会好好奖赏。”
    事情怎么会这样?
    是和妃解释之后,元墨才明白什么是“干干净净的妥当人”。
    据和妃说,齐云是她的远房表哥,赴京赶考,因为染病花光盘缠,被客栈赶了出来。和妃便将他带回双璧坊照料,他由此认得了云画情。
    这和红姑说的略有不同。
    不知是不是为了替和妃隐瞒出身,红姑没有提和妃与齐云的关系,只说齐云是赶考的学子,病倒在路旁,云画情将他捡了进来,悉心照料,并甚是欣赏齐云的才学,让齐云在红馆住下温书,以备来年再考。
    可是第二年开考之日,云画情发病,齐云弃考回到红馆,一心一意照顾云画情,直到今日。
    元墨心里有点难过。
    之前红馆生意惨淡,穷得都要在后院自己种菜吃,当时她天天发愁怎么翻身挣钱,现在回头去看,却发现那竟是记忆中最美好的时光。
    那时云姨在树下画画,齐叔给她送茶。
    那时红姑一边喝着酒,一边等待着师父回来。
    那时茉莉还在,女伎们聊天斗嘴,每一天都很热闹。
    那时她还没有遇见姜九怀。
    那时命运的帷幕还没有拉开,一切都安静美好,像一幅着墨不多的水墨画。
    去太庙的路上,和妃叮嘱她:“后宫处处是杀机,你今天是运气好,我也没想到表哥能为小姐做到这一步。以后你若再这么莽撞,再给魏贵妃抓住把柄,可是要把你往死里推。你以为她今天只是来收拾齐云吗?一旦齐云秽乱后宫的罪名坐实,你母亲便也保不住了,知道吗?”
    这种勾心斗角的地方让元墨十分烦躁。
    公主认祖归宗,太庙前,风家的宗室耆老和太常寺的官员几乎都到了,又因皇帝寿诞,百官皆来贺寿,皇帝大手一挥,便命众官随行。
    太庙巍峨,贵人云集,声势浩大。
    和妃同魏贵妃一左一右导引着元墨踏上太庙石阶,和妃悄悄地告诉元墨,平日里只有大朝会祭天时,才有如此盛况,可见陛下对元墨的看重云云。
    元墨明白,这一方面是让她感恩戴德乖乖听话,一方面是敲打魏贵妃,毕竟三人走在一处,哪怕再小声,魏贵妃又不是个聋子,当然听得见。
    但这次魏贵妃好像偏偏就是个聋子,全程毫无反应,眼皮都没有多掀一下。
    皇帝在太庙正殿等着元墨。
    堂上站着宗室耆老,最年轻也有六十多了,头发一个比一个白,胡子一个比一个长……蓦地,元墨的视线顿住。
    姜九怀穿一袭玄底团龙的海水云崖蟒袍,站在离皇帝最近的位置,看着她走近。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这不是风家的祖宗们待的地方吗?
    像是看懂了她脸上的震惊与疑惑,皇帝微笑着答:“风姜两氏不分你我,情同一家,彼此有大事,向来都都是要请对方观礼的。更何况你与九怀本是旧识,得见你认祖归宗,他自然也很为你高兴,是不是,九怀?”
    姜九怀从元墨踏上石阶第一刻那一刻起,他的视线便落在她身上挪不开。
    他一直都知道,他的阿墨是世间最美的那块玉,要用最明亮的珠宝最耀眼的锦缎披挂,这些东西能让常人的容颜失色,并且反衬出容貌的平庸,但阿墨不是。阿墨的容貌像是火中烈焰,衣饰就像木柴,木柴越多,火焰便越高。
    风家自谓是凤鸟之后,尚正红色,元墨通体像是被红色火焰包围,乌发挽出繁复的高髻,一只展翅的凤钗盘踞在发间,高傲地昂着头,赤金凤首下衔着一串流苏,底下坠着一粒水滴状红宝石,红到惊心耀目,正垂在元墨的眉心。
    元墨有一对飞扬的长眉,再加上一管挺直的鼻梁,让她整个看起来神清骨秀,扮成男孩子的时候只觉得清爽至极,没有一丝脂粉气,此时衬着这盛烈红装,别有一股冰清玉洁的妩媚。
    元墨一眼就看出了他眼底专注和灼热,顿时有点心惊肉跳,喂,你表现得太明显了大哥!
    但姜九怀好像丝毫没有要掩饰的意思,颔首道:“陛下说得是。”
    这个时候他们俩不是应该装出不是很熟的样子最好当众反目成仇吗?
    你这么配合,小心皇帝当场就塞给你一个公主啊朋友!
    太常寺卿过去请示皇帝,得到允准后,太常寺卿朗读了一篇长长的祷文,用词又拗口又艰涩,元墨一个字也听不懂,不过用膝盖猜也知道,大概是告诉风家的列祖列宗,皇帝陛下捡回了一个女儿,现在要在诸位面前检验一下,看看这个女儿是不是风家血脉。
    两名宗亲托着一只托盘上前,托盘里放着一把匕首,一只金碗。
    金碗盛着半碗清水。
    ——水有问题。
    元墨蓦地起了安宁的话。
    元墨悄悄看了魏贵妃一眼。
    魏贵妃脸上看不出什么不同,但放握在身前的手却微微发紧。
    尤其是发现元墨在打量她的时候,她的嘴角微微僵硬,弯出一个不甚自然的微笑。
    非常地心虚。
    但是完全不必啊。
    元墨非但不怪她,反而想给她放串鞭炮送个礼。
    贵妃娘娘干得好!
    皇帝拿起匕首,在指上轻轻划过,一滴血滴进水中。
    和妃连忙上前替皇帝包扎。
    元墨心想幸亏和妃包扎得快,不然伤口都愈合了呢。
    魏贵妃在这方面显然晚了一步,绢子才掏出一半,和妃已经过去了,魏贵妃脸上掠过一丝恼意。
    但就在和妃替皇帝包扎的时候,一时动作过大,竟不小心碰倒了金碗,金碗里的水洒了一地。
    “臣妾罪该万死!”和妃立即跪地请罪。
    “罢了。”皇帝虽然不悦,但在这大喜的日子也不便发作,命人再换一碗清水,然后重新滴了一滴血。
    这一刻,魏贵妃的脸色有多难看,元墨的脸色就有多难看。
    还我那碗有问题的水啊!
    如果心能发声,元墨和魏贵妃一定能异口同声。
    元墨心不甘情不愿地拿起匕首,大约是脸上不情愿太过明显,皇帝柔声道:“别怕,虽有些疼,忍一忍便过去了。”
    元墨很想对天翻一个白眼,轻轻拉了一下指尖,也滴了一滴血。
    所有人的目光集中在水中。
    元墨也抱着最后一丝希望,盼着两滴血不能相融。
    但人目睽睽之间,两滴血入水即化开,缓缓融合在一起。
    “血脉相合!”捧托盘的宗室耆老大声宣布。
    众人行礼高呼:“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宗室耆老也齐声道:“列祖列宗保佑,恭贺陛下拾得遗珠,恭喜公主归宗!”
    元墨心中最后一丝希望消失,垂着脑袋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视野里忽然多了一截海水云崖的衣摆,跟着一只手握住她的手,轻轻用手绢裹住她指尖那道小口子。
    他的动作缓慢细致,神情专注温柔,好像这小小伤口是世上最重要紧的事。
    元墨的神魂好像被劈成了两半。
    一半在咆哮:混蛋你在干什么啊!还嫌皇帝赐婚的企图不够强烈吗?用得着这么暗示鼓励他吗?
    另一半却是看着近在咫尺的姜九怀迷迷瞪瞪,心思飘忽,如在云端。
    啊,最喜欢看阿九穿蟒袍了呜呜呜,高贵、遥远、深邃,异常美丽,像受世人供奉的神祇。
    姜九怀感觉到她想缩回手,手上用了点力气,不想松开。
    她的手就在他的指间,能碰触到她让他觉得安心而愉悦。
    他的心也被分成了两半,一半表示能这样握着她的手就很好了,另一半却恨不得在场所有人全都消失,整个世界只剩他和她两个。
    她的人就在他面前,明明一伸手就能抱住她,低头就能吻住她,但他却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借着这只手帕的帮助,贪恋她指尖的一点温度。
    她的唇上涂着鲜红的口脂,红得明艳,红得饱满,像枝头结得最好的那一颗樱桃,让他想一口吞下去。
    “阿墨,”他低低地开口,眸子里隐隐有火星四溅,“你穿这红衣极美,穿嫁衣也一定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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