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剩下一对眸子愕然,圆溜溜地瞪着他。
    姜九怀松开她,手抚过被他吻过的唇,声音有点低哑,“笑一个。”
    元墨笑不出来。
    姜九怀指尖点住她的嘴角,给她轻轻往上推了推,推出一个微笑的弧度,“记住,你什么也不知道,你只是好奇自己父母当年的故事,所以随口提起当年那封信,最好当着和妃的面问。”
    “为什么?你不是说一有异样便会惊动她么?”
    “以她今时今日的地位,陛下身份肯定早就有她的人了,你避也避不过,更容易让她起疑,不如光明磊落,假装什么也不知道,随口问起,她反而不会戒备。”
    元墨来皇帝寝殿的时候,姜其昀和安宁刚从里面出来,
    两人脸上满是笑意,可见皇帝已经准了这桩婚事。
    姜其昀拍拍元墨的肩,元墨垂下眼睛,一脸哀伤地避开,幽怨地走进去。
    “元兄这是怎么了?”昨天不是都说好了么?姜其昀疑惑着,一回头,就见安宁瞪着他,眼中有杀气:“你之前真的是假装在帮她?”
    “那当然!绝对纯假,没有一丝儿真的!”姜其昀指天曰誓。
    “那她为什么这副表情?”安宁狐疑。
    且不论姜其昀后面需要花多少时间来解释,元墨反正是确定了今天的情绪基调:那就是因为姜其昀的另娶而心中烦忧,且对陛下的准婚不无抱怨。
    皇帝正是龙颜大悦,和妃在旁边伺候,也是眉眼带笑。姜其昀娶了安宁,元墨和姜九怀之间就再无障碍,大家都觉得十分完美。
    看元墨黑着一张脸进来,两人都十分体贴地收敛了笑容,和妃还说要陪元墨去赏花,元墨看着她脸上温柔的笑意,一时间真的有点疑惑,这一切的幕后主使,真的是这个看起来温婉柔弱的女子吗?
    元墨摇摇头,表示没心情赏花,顺嘴抱怨了几句,将话题引到当年的事:“父皇,当年你收到我娘的信,信上说和你断情绝义,你是不是心里也很难过?”
    “是呀,小姐那个心高气傲的性子,换谁谁不难过,何况是陛下?”和妃说着,柔声向皇帝道,“好在现在发现一场只不过是一场误会,陛下和小姐有情人终成眷属,臣妾也很替陛下和小姐高兴。”
    皇帝轻轻握住和妃的手:“论温婉贤良,再多世家女子也不及你。”
    和妃脸上微红,轻轻挣脱:“陛下,孩子在还在这儿呢。”
    皇帝呵呵一笑。
    元墨托着腮,闷闷道:“娘在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你娘怨朕一直没去看她,说今后也不必去了,说若朕还念着一两分故旧之情,就收下她的丫环,权当她在朕的身边了。唉,她哪里知道,那段日子为了明璃嫁入姜家的事,朕是忙得焦头烂额,又逢南伽国在边境作乱,黄河水患,朕哪里有空顾念儿女私情?”
    女伎同恩客不欢而散,确实是赠礼断情之事,但送侍女这种还是前所未有,应该是和妃改动了信中的内容。
    元墨尽量克制住心里的怒意,向和妃微微一笑:“还好娘娘温柔体贴,一直陪在父皇身边,我娘才能跟父皇团聚。”
    和妃眼圈泛红:“别这么说。我只恨自己知道得太晚了,若是早些知道,也不会叫你们娘俩吃这么多苦……”
    皇帝拍拍和妃的手,叹了口气:“说来也是朕的不是。当时虽是收下了你和妃娘娘,但因心头有气,只不过是把她丢在后宫,从来没有去看过她一次。后来有一次,有马匹受惊,眼看就要伤着朕,那些后妃一个个吓得四处逃蹿,只有她挡在朕的身前,那时朕才知道她的好。”
    姜九怀说得没错,和妃估计是皇帝最信任的人。她没有母族,没有子女,全身心依附于他,对他死心塌地,没有任何私心。
    若没有实证,单凭一个赵姑姑的证词,和妃只要把逢春推出来挡罪即可了事。
    “和妃娘娘确实是百里挑一的好女子,”元墨微微吸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父皇好福气。”
    和妃脸上有一丝不好意思:“公主别打趣我了。”又笑道,“不是说过了么?没有外人的时候,叫林姨就好,叫娘娘生份了。”
    林姨!
    呵,我这辈子最倒霉的,就是有你这么一个姨!
    指尖狠狠掐进掌心,元墨克制住掐断和妃脖子的冲动,道:“那可不行,娘娘教我的,宫里有宫里的规矩呢。”
    “你啊,当男子养了这么多年,竟还知道规矩。”皇帝打趣她,寝殿里一时间语笑晏晏,气氛十分融洽。
    宫人进来回禀:“公主,家主大人在寝宫等您,说是想请您去西山避暑。”
    元墨顿时拉下脸,眉头一皱:“夏天都要过完了,还避什么暑?让他走,我不去。”
    “才说你懂规矩,怎么又任性了?”皇帝忙道,“九怀亲自来请,可见诚意,莫要辜负了他的心。”
    和妃也款款劝道:“当初你和他在西山的时候是何等好法?怎么现在就使性子不理人?他不请你去别处,只去西山,那是要同你重温旧梦的意思。”
    元墨扭着脖子,只说不去,和妃苦口婆心劝道:“十七公子就要娶安宁了,你不嫁家主,还要嫁谁?家主想娶而没娶到的女人,谁敢娶?”悄悄在她耳边道,“你父皇向来耐心有限,可别惹他发火。”
    元墨看了皇帝一眼,皇帝脸上确实有不耐之色,只不过一直克制着没有发作。看来她装腔作势装得差不多了,遂委委屈屈道,“一定要我去,也可以,但我要父皇也去。”
    和妃道:“傻孩子,你父皇日理万机,哪里有空?”
    “若皇帝都没空,西山的行宫是造来做什么的?”元墨低声道,“我从小羡慕人家都有爹,可以骑在爹肩膀上看灯会,看花榜,我从来没有过,现在好不容易回到父皇身边,父皇又着急把我嫁出去,真等嫁了,我便又要离开父皇了……”
    这话不全是假的。
    还在街头和元宝流浪的时候,两个人最羡慕的,就是那些骑在大人脖子上的小孩,他们手里往往还能拿串糖葫芦,简直是神仙日子。
    后来到了红馆,她下意识将师父当作父亲来崇拜,来敬慕,不管真相到底如何,在她的心里,红姑永远是娘,师父永远是爹。
    现在,她真正的爹就在眼前,没有人能比她爹尊贵,没有人能有她爹强大,她爹是站在世人头顶的天子,可是,他只想把她嫁进姜家。
    大约是她声音里的失落之意太浓厚,皇帝也有了一丝动容,握住元墨的手:“好,朕便陪你去。”
    这一个瞬间,他不再是只拿她当棋子的风家帝王,而是一个父亲。
    元墨离座行礼:“谢父皇。”
    成了。
    要治和妃的罪,必须找到最力的证据。
    烟霞客一直在西山,这证据也定然在西山。
    第一百七十二章
    皇帝御驾离京是件大事,哪怕只是去京城旁边的西山,也够宫人与六部忙碌一阵的,至少需要三五天来准备。
    姜九怀表现得十分迫不及待,再三催元墨同他先去西山等皇帝,元墨自然是一百个不乐意,但到底挨不过皇帝的意思,还是委委屈屈上了马车。
    还没到炎园,好巧不巧迎来一阵暴雨,平公公连忙就近寻了处院落给主子避雨,正好敲开了和妃别院的大门。
    即便不下雨,拉车的马也有可能失蹄,或是车拔了缝,或是公主突然不适,或是家主大人吩咐休息……总之他们的马车一定会在这座别院门前停下。
    别院的管家带着人急忙迎上来,将姜九怀和元墨请入厅中奉茶。
    叶守川带来的羽林卫被迎入东院,白一带着的姜家府兵则被迎入西院,别院不算大,两拔人马人数不少,顿时将别院挤得满满当当。
    上次来的时候,府兵并没有搜出什么名堂,元墨和姜九怀也只是在门口同和妃略说了几句话,未能一睹这座别院的真容。
    进来只见厅上陈设雅设,不见一丝儿奢华,壁上挂着观世音画像,案上供着香炉瓜果等物,檀香的气味化在雨汽中,无所不在。
    “坐了半日马车,我骨头都颠散架了,要歇歇。”元墨摆出娇弱的公主款来。
    管家连忙引着元墨去后院,交给接领的嬷嬷方退回去陪姜九怀。
    姜九怀自然有一百种法子绊住管家的脚,元墨状若无意地向嬷嬷打听,发现这里侍候的人大多是新来的,“娘娘嫌从前看屋子的那起下人惫懒,虽说娘娘难得来,但窗上的灰都积上了,所以娘娘动怒,替换了一批人。”
    是替换,还是灭口?
    不过据嬷嬷说,管家倒还没换,希望姜九怀那边能打探出一些名堂。
    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东壁上也供着菩萨和瓜果,整座别院好像都被檀香味笼罩着。
    院子里种着一大片木芙蓉,或红或白的花朵缀满枝头,开得格外繁盛,即使是在阴雨天里也明媚动人。
    元墨把侍候的人打发了出去,不多时,门被悄悄推开,姜九怀带着叶守川和白一走进来。
    “怎么样?”元墨问。
    叶守川和白一都摇头:“没有秘室,也没有暗格,一切看起来都很正常。”
    “也许我们来得有点晚了。”元墨皱眉。
    师父和烟霞客决斗之时,和妃就在这别院,定然是在处理罪证,如果当时他们能搜索得细致一点,说不定能找到什么蛛丝马迹。现在时隔这么多天,以和妃的慎密心思,该收拾的大概都已经收拾完了。
    “那管家还是旧人,可以从他入手。”姜九怀道。
    白一点头:“属下这就去把他带过来。”以主子审人的功力,应该很快就能问出点有用的东西。
    “不。”姜九怀止住他,“其他人都被换走,只有他还在,一是说明和妃留着他有用,很可能这院子里依然有某些秘密需要他看守,二是说明和妃对他颇为放心,大约手里已经捏住了他的命门,他不敢背叛。”
    叶守川颔首:“对这样的犯人,若是硬审,恐怕会狗急跳墙,一死了之。”
    “那还是先别审了。”元墨赶紧道。除了赵姑姑,这管家很可能是唯一的人证,不能有失。
    可不审的话……难道指望他自己突然良心发现,自首告白?
    “你们有没有发现,这座别院什么东西最多?”姜九怀忽然道。
    元墨的视线顺着他的,落在东边的香案上,“……佛像?”
    说起来,和妃在宫中也是每逢初一十五必然持斋,手腕上整日戴着一串念珠,十分虔诚的模样。
    叶守川皱眉道:“旁人信佛,会在家里辟出一间佛堂,这里却是每间屋子都有香案,不大对劲。”
    白一道:“我问过下人,他们说这是管家的意思,因为山里蚊虫多,所以四处点香,除了礼佛,还能驱蚊……”
    白一说到这里顿住,四个人视线碰到一起,都明白了一件事。
    这是管家的借口。
    山里蚊虫多,但主人不在,他们只要薰自己的屋子就可以了,没必要将檀香点得到处都是。
    真正的原因,很可能是,他在害怕。
    怕什么?
    黄昏时雨渐渐停了,但公主午睡懒怠起身,大家也不好催促,且下过雨之后路滑,车队也不好上路,遂留在别院过一夜。
    平公公担心这边的下人准备得不够周到,命人去炎园唤了一大波下人来,将别院的下人都打发出去,赫然是将这里当作了主子的临时行馆。
    别院的下人倒乐得自在,服侍贵人虽是脸面,指不定哪句话没说对就要倒大霉,他们索性待在下房里懒得出来。
    管家拈着香,在佛像前暗暗祈祷,在素日的经文之外,外加求明天一定要天晴,好让这两位祖宗上路。
    这一夜也不知是担心还是紧张,管家只觉得睡不安稳,半梦半醒间,隐隐约约听到哭泣声,还有惨叫声。
    这些声音都很远,像从前很多次一样,穿过了好多层门缝才传到他的耳朵。
    他猛地惊醒了。
    室内寂寂,檀香浓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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