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会怎么问他?一句一句是不是刀刀致命?
    不是,刀刀并不致命,是长年累月的折磨,折磨意气风发的少年没法吃饭。
    泥潭将要吞没陆辰,泥水拥有了自己的生命力要往他的鼻腔里面钻入,夺走他最后一点氧气。可是陆辰却没有动,他自虐式的憋气,两只手牢牢地固定在景澄的皮肤上,几口气喘不上来根本算不上什么,比起景澄,这什么都算不上了。
    动作越是沉沦旖旎,越能尝出血腥味来。直到一只手朝他而来,指尖仅仅在他额头触碰就将他从泥沼中唤醒。
    “呼吸太快了。”景澄任凭热意流动,滚烫的泪水全部顺着侧颈淌进了领口。
    身后的人没有动静,喘息却若即若离。
    “带药了吗?”景澄又问,指关节在他额头汗珠上擦过。
    还是没有动静,喘息忽然急剧加快。
    景澄只好拍拍他,无奈地笑了笑:“我肚子饿了。”
    箍得他有点疼了的手臂这才松开,陆辰吸了吸鼻子,装作若无其事:“吃什么?我给你做。”
    景澄再次笑了笑,苍白的脸开始回暖。“海鲜烩饭。”
    正常的生活仿佛重新回到了他们的生命里,景澄后腰塞着软垫坐在餐桌边,耐心地等待自己的晚饭。那个人穿着米色的围裙,灶台边上挥舞锅铲。这道菜需要一些时间,但是他不着急,最好能一直一直做下去。
    他等着吃,他就给自己做,就这样的日子,一直一直,一直一直。
    “有些烫。”等到陆辰将锅端下来已经过了半小时,滚烫的锅子放在隔热桌垫上,滚滚热气诱人扑鼻。他再拿来两个碗,一人一个,给景澄盛饭时说:“我问过刘主任,她说怀孕的人可以吃海鲜。适量,做熟,对身体很有好处。”
    “爷爷也这么说。”景澄接过那只碗,伤痕从他们的表面一滑而过。他专门找米饭烧出的锅巴来吃,烫着舌头再吹吹,笑了一下再继续吃。他细嚼慢咽,不管一会儿会不会再吐出来都要吃,养孩子是一种责任,不要就不要,但是有了就不能对不起。
    也是弥补他的亏欠,从孩子一降生就开始执行的亏欠。他们将来也不能当警察,不能去做任何需要审核的工作。
    两个人相视一瞬,再同时安静地吃下第二口,锅子里面仿佛还有滋滋声,温馨又自然。一碗饭吃到一半陆辰抽了一下鼻子:“咱们什么时候把证领一下吧,不然你的卡还建立在未婚那一边。”
    景澄手里的筷子忽然不动了。
    “择日不如撞日,今天就挺合适。”陆辰又吸了一下,“就今天吧。”
    第94章 这不是景澄
    景澄没躲他的注视, 几秒后才低下头,筷子在米饭里搅拌,挑挑拣拣。桌上盛了椰子水的玻璃杯有了挂壁水珠, 水珠又淌到了桌面上。
    “做事不能太冲动。”他重新吃起了米饭, 为自己和孩子补充能量。
    “不冲动, 这是我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谁也改变不了。”陆辰回答。
    “你爸妈不会接受。”景澄闷着头。
    “我结婚, 和我爸妈有什么关系?他们当年结婚也没考虑我能不能接受啊。”陆辰犟起来一肚子歪理,“结婚是你和我的事。”
    景澄这时才抬起头。“你现在已经26岁了,不是18岁, 做事不能欠缺考虑, 成熟一点。”
    “原本还没想好怎么和他们开口, 今天正好, 又是你生日,又是他们回来的日子。”陆辰放下碗筷,将笔记本电脑拿到餐桌上来, “最近的公证局在……在橦苑大街33号,要不咱们现在过去?”
    景澄胡乱地扒着米饭。“不去,你现在是上头了, 等你冷静下来就不一定这样想了。”
    “我现在就很冷静,景澄, 我人生中从来没有一刻这样冷静。”陆辰看向他,眼神确实看不出有什么癫狂,反而平静地注视着他, “不是开玩笑, 这是我认认真真、仔仔细细考虑过后的必然结果。我清楚自己的动机,深知未来我们可能会碰到的问题, 我希望你今后的每件事都有我参与,而不是再当个局外人,什么事都是最后一个知道。”
    米饭被齿尖碾碎,景澄居然退缩。“可是……”
    “今后的人生我希望能陪你走到白头,也希望你能看看我满头白发时什么模样。你用冷暴力甩过我一次,这笔账我需要用很长时间和你清算,从今往后的每一天我都希望能收到你送我的玫瑰花,然后在婚礼上,从我父亲手里接过我的手。若干年之后,我们的3个孩子会有他们自己的生活,他们可能会去别的城市,可能会留在烟海。但是等到他们回家时,或许还能看到两个互相染粉色头发的精神老头。”
    景澄的筷子已经挑起一块鱼肉,却迟迟送不进口中,筷子尖夹不住,鱼肉掉回碗里。
    “所以……”陆辰再一次诚恳地问,眼神像多年不见主人的大狗狗,“你愿意90岁那年陪我染粉头发么?”
    “谁和你一起染头啊,丢人……”景澄吸了吸鼻子,一颗透明的液体滴在米饭里,“现在去公证局也来不及了,哪有临时决定的。”
    “哦……对,先预约是吧?”陆辰如梦初醒,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等一下,最近的预约已经是3个月之后了,怎么这么扎堆?每个人都急着结婚干嘛?他们会不会太冲动了?”
    “3个月就3个月吧,不着急。”景澄给陆辰夹了一条鱿鱼丝,“现在去拍照的话不好看,我全身都水肿。”
    陆辰听到这句话立刻预约了3个月后的最近一天,按下“确认”按钮之后全身轻松。没关系,时间过得很快,每天眨眼就过去,3个月之后孩子也降生了,一家5口一起去。
    吃完饭景澄就去洗漱了,没想到过了这么一个刺激的生日,他只想好好睡一觉,什么都不想,保存精力明天再说。现在他每天按时补钙,可是仍旧追不上两个胎儿的掠夺速度,小腿时不时就抽筋,特别是在睡前。
    今天右小腿又抽筋了,好在陆辰一直都在。在舒服的按摩当中景澄昏昏欲睡,最后彻底沉入梦想。
    等景澄睡着,陆辰一个人来到客厅,坐在了沙发上。他没注意时钟的改变,只觉得落地窗外的江景从暗变亮,江水托起了橘色的光芒。光穿透玻璃投射到他的侧脸,一阵暖意,他仿佛一夜成熟,褪去幼稚,过了一次真正的成人礼。
    困意迟迟不来,他也无心去睡,转手给景澄做好早饭再出门,时间刚好是9点20分。
    又一次从15b走向了15a。
    指纹扫码,通过,客厅一片狼藉,显然爸妈没来得及收拾行李。书房的灯亮着,不知是陆光齐同样彻夜未眠还是早早起身处理公务。他再次推门而入,首先闻到了咖啡的香气。
    “小声点,你妈妈还在睡。”陆光齐双眼熬红。
    “你不用倒时差?”陆辰轻轻关上了门。
    “不用,在联系袁言,他刚好不在国内。”陆光齐喝了一口咖啡,“你这么早回来干什么?”
    “我想问问你关于袁言当年的案子,还有,我和景澄要结……”
    话音未落,桌面上的手机震动将他打断。陆辰看向亮起的屏幕,只见上面显示的来电人是袁言。
    袁言?竟然是袁言的电话?陆辰走到桌前,试图比自己父亲先接。太多太多的疑问在脑内盘旋,他恨不得顺着手机信号将大洋彼岸的人抓过来问问,当年,景澄16岁那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
    16岁出事,20岁重新上高三,4年当中他究竟遭遇了什么,又是怎么过的?
    可是手机还是先一步被陆光齐拿起来:“喂,是我。”
    一句话如同石沉大海,随即陆光齐就再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电话里面一直有人说话,应该是袁言正在抽丝剥茧分析当年的案情。陆辰听不清楚听筒里的字句,几番思索之后竟然有了一丝后悔,为什么自己大学没有学习法律呢,只懂得皮毛有什么用,关键时刻,什么忙都帮不上。
    电话还在继续,陆光齐时不时“嗯”一声,时不时紧皱眉头。不一会儿又打开了电脑,点开了自己的商用邮箱。他操纵鼠标,不知道在点击什么,面容始终没有放松下来,等到这通令人焦灼的通话结束已经过去了十几分钟。
    窗外又一场雨将至,江面翻滚,云层重叠,风率先一步过境,横扫了烟海市。
    “他说什么了?”等到陆辰开口,一阵风声吹开了书房的窗。他走过去,关上,再回头:“当年那场案子是不是……”
    “是袁言经手的。”陆光齐的鼠标又点了几下,挂壁的大屏幕忽然亮起,“他刚才简要复述了当年的案件,没有量刑过重,也没有违背司法公证,景澄持刀伤人,拒捕,没有自首环节。抓捕视频都还在。”
    陆辰看向窗外,不肯承认一样。“就算他……”
    “他对景澄这个案件的印象还在,并且保留了当年若干证据,今晚他会整理好全部发给我。”陆光齐又点了两下鼠标,刚刚亮起的曲面屏幕即刻进入工作状态,画面闪断几秒出现人影。
    陆辰忽然定住,全神贯注地看向屏幕的正中心,他看到的人是景澄。
    只不过是……16岁的景澄。
    那年的景澄还没有戴眼镜,没有现在高,身材是高中生特有的单薄,五官也没有长开,处处透露着青涩。肩膀还不宽,正处于快速生长发育的前期,眼睛却冒着浓烈的仇恨,饶是陆辰都没见过他那样看过谁。
    他看着的方向……是一个穿着西装、拿着公文包的律师。如果陆辰没猜错,这个人应该就是袁言。
    那样赤.裸裸的恨意彷如穿透屏幕,尖刺到陆辰的心室,挑断了他的大动脉让他血流不止。由于情绪太过激动,景澄被一个执法人员压在了车头的正前方,可是他还是高昂着头,不肯服输又不肯认错,就那样死死地看着对方律师的方向。
    “帮凶!你们都是帮凶!”景澄的声音骤然响起,正处于变声期,喊出来都是撕裂的气音,喉结内里仿佛千疮百孔,“我一定会报复你们!你们都给我等着!我一定要报复你们,让你们后悔!都给我后悔!”
    声音戛然而止,不是景澄闭上了嘴,而是身后押送他的执法人员将他押进法院的车。上了车的景澄还没有放弃,他不断地拍打着车玻璃,咒骂着周围的一切。画面再次拉近,忽然停在这一秒钟,是陆光齐按下暂停键。
    陆辰的身体已经变得像冰坨一样了。
    屏幕里的人是袁言,但是袁言的后面还站着一个人。
    那个人就是自己的父亲,陆光齐。
    也就是说,那一天,景澄是见过自己父亲的。他曾经放话要报复他们。
    “怪不得。”陆光齐的注视久久停留在屏幕之上,记忆像卷宗一样翻页,逐渐往回找,往回找,直到找回那一天的回忆,“怪不得那年在机场我会觉得他眼熟,原来他见过我。”
    陆辰转过身,不愿意再看大屏幕,多么希望自己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他的心脏凉得厉害,后颈的腺体却止不住发热。他命令自己不再看屏幕了,再多看几眼恐怕就会失控,可是面向父亲时并没有觉得好到哪去。
    “那天……”陆光齐开始认真回忆,情绪和嗓子同样沉重,“我记得是去找袁言谈事情。事有点着急,他那边刚好开庭,我就在庭外的车里等着他。”
    陆辰闭上眼睛,一只手压住书桌一角。明明站稳了可是手腕颤悠了一瞬。当时自己在干什么?13岁的自己恐怕还在打架子鼓吧,或者在家里刷数学题,准备考试。那天一定是自己最平常的一天,早上吃过父亲准备的早饭,按照惯例去欺负于星瀚,在学校里追跑打闹……然后回家之后等待父母,当他们进门时再冲上去给一个大大的拥抱。
    那天,一定也是陆光齐的事业生涯当中最平常的一天。
    可是却是景澄人生当中最黑暗的一天。
    “验伤报告他晚上也会发给我。”陆光齐又说,当了律师之后他们都习惯储存一些案件资料,特别是事业生涯中很有争议的案件。一方面是职业习惯,一方面是他们也不认同,等待翻案。
    “能不能查出来当年的原告……”陆辰还没说完就被父亲打断了。
    “不能。”陆光齐说,他完全能查到,但是查到之后恐怕就不是一宗旧案这么简单的了,“你现在马上就要有自己的孩子,做事情要考虑结果,不能冲动。”
    陆辰再一次看向窗外,陆光齐又看向他,自己的儿子什么脾气他当然知道。26岁的年龄也正是压不住火的时期,更何况是个alpha。
    “我告诉过你什么?”陆光齐站了起来,带着一身竹叶的清香,也有一身傲骨,“司法公正不容置疑,如果景澄当年伤人有错,他受到的惩罚也是他伤人的罪。但是如果你单凭一腔热血去找人,那么连你也成为过错方,你让我怎么办?亲自上法庭为自己的儿子辩护?”
    “我没想干什么。”陆辰稍稍侧过身,喘口气,方才确实冲动了,热血降温后他再次恢复了理智,“还有什么信息?”
    陆光齐点开名为“聊天记录”的文件包,一张张图片被解压出来。当它们出现在大屏幕上时,陆辰最先看到的是一张近乎全.裸的照片。
    还没发育好的身体,显然正处于青少年时期。
    陆光齐操纵鼠标,图片滑向了下一张。这一张文字较多,初步分析能看出两个人是网聊状态,昵称亲密,言语间透露着暧昧。还有一个10块钱的转账记录,备注是“拿去买奶茶”。
    10块钱被收了,回复是“谢谢霍哥,你对我真好”。
    接下来就是如出一辙的氛围,怎么看都像是在谈恋爱。至于那些照片,有时霍哥会主动要求“看看”,有时是这边主动发过去的。两人相谈甚欢,每天都有说不完的话,有什么烦恼都向对面倾诉了,直到有一天,两个人决定见面。
    最后又出现了几张放大的照片,陆辰说不上什么滋味,别过头去。
    “这就不敢看了?”陆光齐反而直视,既然选择当律师,所有物件在他们面前都只是证据。
    陆辰听完这句之后转过去,算了,既然是景澄的曾经那自己必须接受和面对。照片还在方才的位置,他目光停留,定睛几秒,忽然觉得不对。
    “这不是景澄。”
    “你说什么?”陆光齐一震。
    “这不是景澄的腰和锁骨,这不是他。”陆辰往前走了两步,再次审视之后更有把握。景澄的身体自己再熟悉不过,这绝对不是他。
    “这不可能是他。”转过身,陆辰又猛然想到了一件事,他再次猛然回头,重新看向大屏幕,将聊天中的话语逐步拆开来看,又去看收款记录。
    没错,这不是景澄,首先身体就不是他的。其次,如果景澄因为网聊吃过亏,他怎么还敢在贴贴上当海王,还给自己的每个id发过局部照?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应该碰都不敢再碰才对。
    看向那些小额收款记录时,他又忽然想起了一个人。
    那个上高中时从来不敢在手机上收款的男生,宁愿不要自己的钱也不再收钱的男生。
    “伤人的是景澄。”灵光闪现,陆辰冲到了父亲的面前,“但是聊天的绝对不是他,不可能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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