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福海笑道:“皇上无事,只是奔波了一日有些劳累,风尘仆仆乌头垢面的唯恐唐突了君后,便先到寝宫沐浴更衣,君后不若先回凤随宫歇着,皇上很快便过去。”
    这话能唬得过旁人唬不过祝知宜,在凤随宫不能沐浴更衣么?
    梁徽日常用的家当都搬过去了还来这废宫慌地做什么,瞧着就大有古怪。
    祝知宜浅淡笑笑:“那本宫进去帮帮忙,皇上照顾了本宫这些时日,正好有机会投桃报李。”
    “君后且慢——”张福海急中生智半是劝半是拦:“士亦为悦己者容,皇上……皇上他一心爱慕您,断是不想让您瞧了他这满面尘土的模样去的,您就当纵纵他这份好胜爱美之心……”
    祝知宜配合地软了神情,故作思索,拿出那副讲道理的架势娓娓道来:“此言差矣,爱一人若只爱他的漂亮体面之处,那便是虚情假意,在南边打仗那会儿皇上受伤的模样本宫都见过,断不会因了这个而生变,难不成,在海公公眼里,本宫就是那只贪图人光鲜皮相的肤浅之人?”
    “……”张福海被祝知宜将了一军,额角冷汗沁出,这俩祖宗一个比一个难缠,他忙请罪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祝知宜不再与他多言,直接迈步进了殿,张福海哪里敢真拦他。
    祝知宜循着汤池拐了几个弯,身形一顿。
    高大的青年半披着松垮的长袍,如玉石翠松,水珠顺着肌肉内敛优美的线条隐入精湛的腰腹,长发未干,俊美的脸水光潋滟,又因着或红或青的伤痕显得几分凌厉邪气。
    膝盖、手肘、双脚青紫斑斑,触目惊心。
    他正低着头上药,祝知宜方才还对张福海信誓旦旦说梁徽受伤的模样他都见过,可这副红肿清淤、伤痕累累的模样还是让他不禁瞳孔一缩。
    梁徽闻声猛然抬头,锋利目光如箭射来,看到是祝知宜时一愣:“清规。”
    祝知宜嘴唇苍白,有些抖,眸心粼粼,脸背着光,看不清表情,他没应梁徽。
    提了一口气,一步一步走过来,身形摇摇欲坠,肃声质问:“梁君庭,你每日回了宫都是在这儿随意唬弄一下伤口才去见我么?”
    梁徽伸手去拉他,祝知宜偏开手,梁徽皱起眉,安抚他:“不是什么要紧的伤。”
    祝知宜恍若无闻,很慢地蹲下,直接撩起他的袖子下摆,连呼吸都变缓了,紧紧蹙起眉。
    梁徽双膝破了,血肉模糊,看出来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出脓溃烂,见了青筋白骨,极其骇人。
    “不要紧?”祝知宜难过地一窒,又被这话气得不轻,强撑着面无表情道:“梁君庭,你破相了。”
    “……”
    祝知宜捡起地上的药瓶药罐,梁徽为了掩人耳目,连太医都没召,自己偷偷藏起来上药,祝知宜心中酸涩,垂着头,纤瘦的肩颈显得整个人都很脆弱,梁徽想去扶,又被拂开了,祝知宜声音很轻地问:“梁君庭,这就是你说的坦诚么?”
    梁徽漆黑瞳仁一缩:“抱歉,清规。”
    祝知宜万分不解问:“梁君庭,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还不打算同我说实话么?”
    梁徽不愿他生气,如实说:“我这些天……不是去勘矿,我去找了义贞道人。”
    可先帝曾对墨派道教赶尽杀绝,义贞又是狷傲狂徒,梁徽三顾茅庐,义贞极尽侮辱之所能事。
    腊月寒冬卧冰求鲤、翻山越岭寻那并不存在的仙草、亲自修缮墨派道教祖师的碑文与坟桌……
    梁徽越是默默承受义贞越是有大仇得报的暴戾快感和将九五之尊踩于脚下的得意。
    比起身体劳形折磨,义贞似乎更喜欢折辱梁徽的自尊,梁徽一身傲气被生生折断,从前没有做过的、所有自己能做的、都做尽了,换得对方一句:“山巅有座凌云塔,你独自从山脚徒步走上去。”
    “五步一磕头,十步一跪拜,若是差错便回到山脚从头再来,天黑之前取来塔里的三炷香,你亲自供奉到我墨道祖佛大殿前,我便说些你那群庸医想知道的,如何,小皇帝。”
    凌云山巅万米之高,浮云之上,悬崖陡壁,料峭险峻,稍一踩空便是万丈深渊。
    “可以,”梁徽眼里一片漆黑:“但若你敢出尔反尔,有半个字假话,朕会让你祖师、祖佛的棺椁、墓碑通通烧毁,并让国师施灵符将他们的的魂魄订封,永远困在地刹关渡,永世不得轮转。”
    第87章 我觉得值得
    祝知宜紧抿着唇,眉眼异常严肃,与平日调换了位置,如今是他半跪着为对方上药。
    梁徽不愿意他跪自己,扶着他手臂要拉人起来:“清规,你不要做这些,我自己来。”
    祝知宜冷冷抬眼,淡道:“那往后皇上也别给臣上药了,臣自己来。”
    梁徽不动了,垂下眼,慢慢放了手。
    祝知宜看那溃烂的伤口,心口一阵一阵疼,问:“我这个蛊不是在解了么?”
    梁徽之前怕最后求不来义贞,让太医先照着保守的法子给他治着。
    “那是两种法子,义贞的药更快,你会少受许多折磨。”
    祝知宜手一顿,似是极度不解又无比惊愕,意思是义贞的药不是救他性命唯一的解,只是一个更快、更好的解而己。
    没有义贞的药他也不会死,只是好得慢一些,一个备选也值得梁徽做到这样的地步吗?
    一国之君的尊严、傲性、骨气通通不要了,甘受无礼之人的威胁磋磨、颐指气使。
    “梁君庭,你是傻子吗?!”祝知宜心尖又开始疼起来。
    梁徽回望他,眼中有一道漆黑的深渊,偏执轻声说:“那就是吧,能让你减少一秒的痛苦我都会去拼命都要去争取,我觉得值得。”
    他要祝知宜活在这世上的每一秒都无病无痛,无忧无虑。
    那些病痛看似是在折磨祝知宜,其实折磨的是梁徽。
    如果在祝知宜本人身上有十分的痛,那梁徽也跟着受了十二分的伤,多出来的那两分是他对祝知宜的心疼怜惜和对自己无能为力的愤怒焦灼。
    那些痛苦消磨着祝知宜的意志、蚕食着祝知宜的自尊、吞噬着祝知宜的血肉。
    祝知宜每次针疗时湿透床铺的大汗,每次抓紧被褥的泛白的指节,他不成人形枯槁消瘦的面容、提不起笔的手和过长时间的发怔。梁徽没法假装没看见,他时时提心吊胆、如履薄冰,生怕不知哪一刻祝知宜就这么轻飘飘地消失了。
    他怕他捧在手心、含在嘴里也护不住这个人。
    这绝不是梁徽再能够承受的。
    祝知宜心酸又动容,生气又无奈:“男儿膝下有黄金,我看不得你受这些罪。”
    “再者,”他面色很严肃,同他讲道理:“你是一国之君,这不仅仅是你的尊严,也是大梁之尊,天子喜怒不形于色,喜恶不表于外。”
    这个位置是绝不能有软肋的,若是往后居心叵测之徒都以此为胁,那岂不是人人都可挟天子而谋其私。
    太被动了,祝知宜绝不能当这个软肋和累赘,给梁徽招致种种隐患和危险。
    “梁君庭,”他的眼里升起很深的怜惜和凄楚,放低声音道:“你想想,我以前做的那些不就是为了天子之尊吗?如今你有了,却不好好珍惜,任人践踏,你是不是真的要我伤心死啊?”
    梁徽面色一白,转过头平静而偏执地望着他,沉默的眼神里唯独没有后悔的意思。
    祝知宜皱起眉,想要斥责又舍不得,无奈地揉了揉眉心说:“梁君庭,我当然知晓你为我好的心意,我都知道的,你别担心,我一定好好吃药让身体快些好起来好不好?我真看不得你这样,我也不值得你牺牲这么多,梁君庭。”
    梁徽不赞成地皱起眉:“你什么都值得”。
    祝知宜没得到他的承诺,又游说道:“我就按现在这么治着挺好的,有你陪着,我没觉得痛苦或难熬。”
    “若是你都受伤了,谁来陪着我呢?对不对。”
    梁徽看着他,捏了捏他的手心,嗯了一声,祝知宜目光淡了些,他还是有几分了解梁徽这个人的,只能狠下心威胁:“梁君庭,你若是再送上门去让他折腾,那我这病不治也罢了。”
    “祝知宜!”梁徽一听他说不治了紧紧皱起眉,“那是还没到你疼的时候!”
    “你知不知这是个什么蛊,催魂噬血,到后期便会人不人鬼不鬼渐渐溃烂而亡。”
    祝知宜安静地望着他,也有种平和的固执。
    他拿梁徽没办法,梁徽也拿他没办法。
    好似从他们相识以来便是如此。
    梁徽冷静下来,略微低头,贴着他的发,蹭了蹭,轻声说:“清规,你别多想,义贞已经被我命人带下山了,只要等这两日采齐了药材,太医院便会来人为你清蛊。”
    祝知宜垂着头,良久,从胸腔里抒出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没什么办法似的恳求:“梁君庭,这是最后一次,你以后不要再骗我了,好吗?”他真的无法承受梁徽因为他被这样折辱,这比他再中千次万次毒蛊还要难受。
    梁徽平静地看着他,想起还有那半碗血引子,面不改色地笑笑:“嗯。”
    他缓缓垂下眼,掩住眸心一片深不见底的黝黑。
    祝知宜要强,心软,害怕当累资,做惯了无私付出的那个人,绝不可能同意他以身犯险的,梁徽都知道,所以他没有办法,所以他要当这个恶人。
    不是没有想过祝知宜彼时知道真相会有多么生气多么震怒,但梁徽是不会后悔的,他从不做令自己后悔之事,比起祝知宜喜欢他、留在他身边,对方的身体和健康更重要。
    梁徽近乎冷酷和自虐地想,“梁徽可以拥有祝知宜”这件事在“祝知宜早日康健、无恙无忧”面前不值一提。
    太医院那头虽是有了义贞的量剂方子,亦不敢全信,试了许多遍得到万无一失的验证后才到凤随宫来为他们尊贵无上的君后清蛊。
    刀片银针,长短粗细,一字排开。
    祝知宜虽谈不上紧张或怕,但这种时刻他想见梁徽。
    没办法否认,也骗不了自己,不知什么时候起梁徽成了他在风浪里的舵、无边温柔的港。
    没看见他想见的人,祝知宜有些茫然,玉屏说皇上是去药房了,一会就来。
    祝知宜没等到梁徽,等来了医正端来一碗浓稠的汤药。
    祝知宜闻到后一怔,极为浓的腥味,又不似往日有梁徽在旁哄着,心底忽而生出一阵酸涩的委屈。
    连他自己都吓了一跳,完全是潜意识里的情绪,当年去做人质、卖入柳馆都不觉委屈的他怎会变成如此矫情之人,  梁徽快将他养娇养废了。
    祝知宜皱起眉,养娇养废后这人又不见了,他面无表情含了一口,瞬时便要吐出来。
    太难闻了!
    恶心的气味、黏稠的汤汁从胃部直直顶上喉咙,到底是在沙场上见惯血的人,脑中一闪,祝知宜瞬时知道这腥味是什么。
    是血腥气!
    还是刚从人体里取出来、冒乎着腾腾热气的鲜血。
    祝知宜何等通透玲珑之人,一碗热乎的血,梁徽又不在——他瞬时四肢百骸一震,震惊地睁大双眼,眼尾殷红,锐利目光如凌厉锐箭直直射向医正。
    那医正手一抖,目光躲闪,看他实在顶不住要吐出来,连忙着急地支支吾吾劝:“君后……你可……千万别辜负…”
    皇上现在还在隔壁厢房奄奄一息躺着,从心尖剜出足碗热血,就是体魄再精悍强壮的人也要去了半条命。
    祝知宜眼眶一湿,强忍着难受一口气将药汤灌下。
    梁徽的热血流过他的口腔、经过他的喉咙、淌到了他的心口,再由他的心脏输送至全身。
    祝知宜仿佛听见了梁徽用那种偏执又温柔的语气说:“清规,对不起,我又瞒了你。”
    药引起效了,祝知宜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撑着最后一丝清醒对医正道:“告诉梁君庭,若是本宫醒来不能第一眼看见一个好好的他,那往后也不必再相见了。”
    医正大惊,看他这幅绝决冷怒的模样心知皇上这招先斩后奏是真的惹怒了君后,忙道:“君后放心,皇上无碍,待您醒来,他一定好好地在您身旁。”
    祝知宜彻底陷入了沉睡。
    一个很深很长的梦,似真似假,没有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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