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之行伸出一根手指按住他眉心,迫使他抬起脑袋。
    她凑近了些,语气透出些郁闷,“如曜,你担心过度了。已经好几次了。”
    周如曜微微仰头,喉结滑动,眸光闪烁了下。
    几秒后,他用干燥温暖的手心握住她的手指,轻轻地从自己眉心处往下挪,随后将她的手指放到了眼睛上。
    周如曜:“阿行,我眼睛又疼了。”
    顾之行呼吸窒了下,却毫不犹豫地抽回了自己的手,低声道:“如曜,已经过去了很多年了,那一次的意外给你造成了太多伤害。”
    她顿了下,“你应该和阿玦一起接受后续的心理治疗的。”
    周如曜沉默了几秒,“如果,不止那一次呢?”
    顾之行:“在你梦里重演的次数你也要算的话,是不是有点耍赖了。”
    周如曜:“你也知道我噩梦做多了啊,你没有良心的吗?”
    顾之行:“你收我六块钱的小汽车的时候你怎么不说良心的事?”
    周如曜:“我自己买电池都花了七块钱!”
    顾之行:“7-6=1那我给你一块钱不就行了。”
    周如曜:“……?那不应该是7+6?”
    顾之行:“去个零头,给你十块怎么样。”
    周如曜:“……你在这里跟我砍价是吧?”
    顾之行:“你不要是吧,不要我不给了,走了。”
    周如曜:“哎哎哎,我要,给我转,亏本行吧。”
    “请问你们有预约吗?”
    “我是顾之行。”
    顾氏集团的保安亭前,保安看了眼面前身材削瘦高挑的顾之行,她身上还穿着盛怀样式的校服,披着一件宽松外套,脖颈上还挂着个耳机。她有些不耐,过分漂亮的面容上浮现出几分冷。
    他身后还站着个少年,手搭在他肩膀上,笑得倒是让人心暖洋洋的,“有的有的,麻烦查下周如曜。”
    顾之行有些不爽,“拜托,有预约怎么能显得我拽?”
    周如曜道:“那你倒是来你公司刷脸熟啊,人保安都不认识你,你报个名字有什么用。”
    顾之行:“那我看人家小说里怎么提个名字就行。”
    周如曜:“那小说里,你还给人女主当舔狗呢。”
    顾之行:“……”
    好了,别说了。
    保安没理他们的插科打诨,在电脑系统查了查,面色微微变了下。他拨通座机小声说了些什么,不到一分钟挂了电话,随后打开了闸门,“请稍等。”
    没多时,几个穿着西装的男人朝着他们走了过来,面上的微汗揭露出他们显然是跑过来的事实。
    为首的男人站定在顾之行面前,微微点头,“请跟我走。”又对身后的男人打了个手势。
    随后,另一个男人便走向了周如曜,低声道:“我带您去休息室稍作一会。”
    顾之行回头看了眼他们,蹙眉,“不用,他——”
    周如曜却笑着朝她昂了下下巴,“我等你,你去吧。”
    顾之行抿了下唇,跟着他们走了。这一趟路刷了三次门禁卡,换成了两次电梯,上到了十七楼,才终于进入一间会客室。
    姜雨蘅正在批文件,听见她进来,头也没抬,“什么事,半个小时内说完,之后我还有一场会议。”
    顾之行自顾自坐到了茶几前,“啧”了声,“怎么,我比不上你一个会议是吧?”
    姜雨蘅抬头,微笑,“已经知道的事情就不用再问了吧。”
    顾之行也笑,“那我来干什么你不也明知故问吗?”
    姜雨蘅如新月似的柳眉挑了下,眸子弯弯,“这不一样啊,看你低三下四多有意思。”
    顾之行点头,面上有了几分讥诮,“那怎么办,我还以为我是等你低三下四跟我说妈妈对不起你的。”
    姜雨蘅受了天大委屈似的,保养得体的脸上浮出点故作的无辜。她起身走过来,坐到顾之行对面,“是吗?我看你现在当小男生当得挺开心啊,我还以为你是发现当顾家少爷更能讨那些老顽固们支持吗?”
    顾之行不说话,兀自拿起紫砂壶倒了杯茶。
    茶已经凉了,冷得有些刺人的液体顺着喉咙驱走几分室内暖气带来的燥意。
    姜雨蘅道:“胳膊肘向外拐的东西。”
    顾之行丝毫不介意被母亲称之为东西,毕竟她小时候听过更过分的话。
    姜雨蘅的上位史堪称地摊文学大全,从孤儿院的弃女走到如今,她的要诀就是不把人当人看。凡她所有,皆为可以使用的东西。她的美貌、身体、经历、过去、朋友、亲人乃至于女儿都是她得心应手的蛛网,于着蛛网上的猎物,起先是个小小的经理,后来是个小老板,紧接着是个艺术家……
    而如今,她的蛛网仍在扩张,她的猎物不再是人事物,而是一份沉甸甸得难以估量的野心。
    这件事是顾之行在十二岁身体初初发育时发现的。
    那时她的胸部胀痛,身体的弧度逐渐显现,姜雨蘅带着她进了房间。
    成卷的裹胸布用尽。
    顾之行疼得直冒冷汗,背后的肩胛骨被勒出形状,她的手几乎攥碎真丝床单。
    姜雨蘅起身,道:“从今以后,除了睡觉前,不可以摘下来。”
    顾之行没说话,她嘴巴微张,几乎无法说话。疼痛挤压着她的胸,又从胸部逐渐扩散到肩膀,酸痛感牵连着骨头痛到心脏。透明的水液从她眼角落下,但她毫无感觉,只觉得困惑。
    姜雨蘅静静地看着她,卧室落地窗的窗帘缝隙中劈进一道细长的光柱,映衬她那满是水钻的指甲愈发亮晶晶。
    许久,她看着顾之行疼得几乎脱力到无法挣扎时,才开口道:“记住这种疼,要怪,就怪你不是个男孩子。要怪,就怪逼得你必须当男孩子的顾家。不过你也别太矫情,毕竟你享受的这些全是我带你拿到的,等你爸早点死了你就自由了。”
    顾之行其实很早熟,但是又不够那么成熟。
    她记得自己问道:“之后呢?”
    姜雨蘅的回答很简单,“恢复女孩身,出国镀金,联姻。”她说完后,似乎又觉得这样过于冷酷,便道:“当然,你不想联姻也可以,随便你怎么玩。不过,这偌大的家业终究还是要你继承的,随便玩也要注意度。”
    顾之行仍然感到困惑。
    她想,姜雨蘅这么努力难道甘心真的只是为了给所谓的女儿做嫁衣吗?
    她又想,如果她非要联姻也无所谓,只是为什么不可以为了自己联姻。
    顾之行父亲的葬礼很隆盛,名流们觥筹交错,偶尔流下几滴眼泪。媒体们控制着闪光灯,唯恐惊了这群人,连说话声也不像往日操纵舆论般尖锐粗粝。
    葬礼开始前的衣帽间里,顾之行端详着面前的黑色礼服裙,手指摩挲过那枚颇有几分耀眼的宝石胸针。
    姜雨蘅揽着她的肩膀,低眉微笑,“很久之前,你不是很喜欢吗?现在,你可以尽情的打扮自己了,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了。”
    此时,姜雨蘅已经拿到了几分话事权,如今她已经牌桌上的玩家了,再也不需要顾之行这个“顾家独子”的帮衬了。或者说,也正因此,她现在需要一位女儿了,一位可以带着身后部分股东支持却不会威胁她还会追随她的血亲了。
    顾之行嗤笑了声,转头斜睨了眼她,道:“那我现在就要继承顾家,可以吗?”
    姜雨蘅眯了下好看的眼眸,似乎在端详她的面容,辨别她话中的玩笑成分。
    逐渐的,她的笑意冷了下来,话音逐渐平淡,“翅膀还没硬就想飞?”
    顾之行道:“你教会我的第一件事,是忍。”
    忍住倾诉,因为隔墙有耳。
    忍住疼痛,因为所有竞争对手虎视眈眈。
    忍住表露感情,因为会暴露内心。
    “你能忍,我也能忍。”顾之行伸手摘下面前礼服的宝石胸针,在手中转动把玩着,“狠心、冷血、自私,你看,你教的东西我学得怎么样?”
    “混账。”姜雨蘅抬起手狠狠扇了顾之行一巴掌,细长的指甲在她嘴角勾出一道狭长的血痕,“我看你是当少爷当得你忘了本了,没有我苦心经营,你现在也不过是个私生女!你不惦记着帮衬我,现在还想当白眼狼?”
    顾之行脸颊浸染起热气,火燎的痛意从嘴角蔓延。
    但她没有动作,笑了下,西西的血痕从嘴角蔓延,显出几分诡谲,“那怎么办,你想要顾家,我也想要。不然投骰子吧?”
    从那时开始,她们之间便展开了漫长的战争。
    公事上,顾之行尚且年纪小还未能插手核心业务,便想着方法撺掇守旧派的顾家人跟姜雨蘅作对。姜雨蘅还未收拢全部权力,却也想方设法地插手顾之行已经继承到的几家子公司的业务调整。
    私事上,今天姜雨蘅停顾之行的卡,明天顾之行就带着周如曜贱卖她首饰箱的鸽子钻,后天姜雨蘅又给她联姻,大后天顾之行就在相亲网给姜雨蘅报名……
    记忆的帷幕缓缓落下,顾之行从中脱身,背靠着沙发看着姜雨蘅,“这么多年了,还没消气啊?那你报警来抓我吧。”
    姜雨蘅咬牙,“你觉得我治不了你了是吗?你以为我会退步,会在乎你的生死吗?什么因果,什么意外,你倒也有点本事搭上了李家的小公子来跟我说这些胡话。”
    “那你让我死呗,反正我们这个事也解决不了。”顾之行两腿搭在茶几上,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再说了,我又没说你在乎,我死了你不就一下子就成顺位继承人了吗?”
    姜雨蘅冷笑了下,“但凡我当初知道我生出来了你这么个东西,我宁愿一辈子当个收生活费的情——”
    她话音未落,陡然听见一声细微的玻璃破碎声。
    姜雨蘅抬头,却见顾之行头上的吊顶晃了下似乎有什么东西正在掉落,她殷红的樱唇微张,下意识朝着顾之行扑过去将她扑倒在一边。
    “咔嚓——唰啦啦——”
    在她扑开的瞬间玻璃吊顶哗啦啦碎了一地,一片较大的玻璃直直插入那座紫檀木沙发的缝隙中。
    姜雨蘅抱着顾之行的身体微微发抖,她几乎瞬间就冷静了下来,攥住顾之行的胳膊拉着往一边拉起来。
    巨大的动静引得总裁办的人纷纷敲门。
    “进。”
    “姜总,我们刚刚——”
    “吊顶出问题了,先别打扫,取消等下的会议。让承包装修的公司负责人、供应商、验收部门以及对接的财务部来这里看看他们的成果。”
    这是要追责到底的意思了。
    总裁办助理低头,“好的,姜总,我现在下去安排。”
    姜雨蘅应了声,看着助理离开后,冷着脸看向她,“你是真不怕死。”
    顾之行耸肩,“又不是我自己想碰上的。”
    “我他妈跟你说了少惹事,现在又沾染上了脏东西!”姜雨蘅咬牙切齿,刚做过光子嫩肤的脸上有了几分细纹。她伸出手想给她一巴掌,却又停在半空中狠狠拍了下她肩膀,“这种事为什么不早点跟我说?!啊?顾之行,你真能耐了,来到这里还跟我嬉皮笑脸?!权欲比我还重?命都不要了就惦记从我手里拿走顾家是吧?啊?”
    自从跻身进上流社会,姜雨蘅便极少露出这种又气又恨的表情,因为她总觉得这是失败之人的标配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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