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锣腾空,迷彩服队伍整齐划一,发白的操场像长出二十几块方正直立的绿苗,规矩地依教官指令做着制式动作。
    安度坐在窗户边,将蓝布窗帘拨开一条缝,百无聊赖朝下看,热意饱满的风吹干手心碘伏,伤口痒疼交杂。
    “行了小女生,当军训偷个懒。”棉签在双膝转几圈,微辣感觉使她扭头嘶气。
    随行校医处理好,背起医药箱,叮嘱道:“别自己乱贴创可贴,也别摩擦伤口,感染了就麻烦,假条中午饭点后到我房间取。”
    安度感激道谢,视线重回训练场,脸上毫无因伤休息的愉悦。
    *
    刚入基地她被任命为宿舍长,每日晨练须得喊同寝通铺的其他女生起床。
    清早和往常一样,安度留手机闹钟叫醒舍友,先行迭被洗漱,刚回来便听到屋内一声怒吼:“她烦不烦啊!”
    推门而入,一女生将安度手机打落在地,指着无辜的电子产品,言辞粗俗凶恶:“叫你妈X!”
    “在干什么?”安度声嗓沉淡,没立刻捡手机,铁杯和木桌敲出冷硬的声响,“方雨竹,对我有意见?”
    “雨竹有点起床气。”周围人冲安度堆起笑脸,扯扯方雨竹衣摆,要她收敛的意思。
    当事人挣开劝和的同学,不尴不尬,眉唇哪是单纯起床气,明摆厌憎戾气,“我忍你很久了。”
    安度不意外,训练一周内,无论是叫早还是提醒熄灯入睡,方雨竹都是最不配合的一个,后来干脆白眼抗议。
    世界运作规律,人对人的恶意往往来得没有缘由。她们并不同班,朝夕交集只在军训期,才入学一月,安度不愿使冲突燎原,便面无痛痒注视她。
    傲慢看小丑般的姿态激怒方雨竹。她一脚踢向洗脸盆架,顶上的塑料盆噼啪落地,“你凭什么管我们?”
    “凭我是舍长,这是我的义务。”安度依次拾起手机和塑盆,仔细检查后走近,向她展示物件裂痕,“赔。”
    方雨竹怒瞪不出声,安度依然没表情逼近,“道歉,赔偿。”
    方雨竹退抵墙面,竖起中指嘲笑:“死爸妈的晦气玩意儿。”
    手臂一下被重重挥开,方雨竹手背撞上墙体,来不及呼痛,安度已扔了脸盆,倏地把她两只手腕牢牢折压,“你有爸妈,就这教养?”
    “不服气找教官,在他面前重复一遍你对我说的话。”她手劲更大,偏头对犹豫想劝架的其余人令道:“还不去洗漱集合?”
    众人归神各散,安度秀丽五官彻底显出狠意。
    方雨竹比她稍矮,安度微弯身,抬腿紧制她乱踢,在她耳边冷讽:“你爸妈花了十万才让你来郡高读书,智力废物也好意思和我谈‘凭什么’?”
    “‘我们家女儿上初中就落后了,不是读书的料,李校长您给她安排个耐心的班主任。’”安度尽数倾吐早前在校办听到的隐秘。
    郡高对生源成绩有硬性要求,关系户数量少,大都深藏若虚。
    入学相互结识,句句普遍离不开中考。方雨竹自立无短形象,连文具都大肆作功夫以露家庭条件,却对此支吾:“中考发挥失常,才过线。”
    她不承认“愚笨”,在学业上奋勉,哪怕军训期也要打着手电背笔记——城市不大,当地名流子女多集中在郡高,她也是一员,若不勤追,表面光彩将会迅速破灭。
    安度用她最在意的事熄她气势,“哇,可怜天下父母心,方叔叔的灯具厂怕要后继无人,入学考你们班的分是我登的,生块叉烧都比你会算数啊方雨竹。”
    方雨竹果不其然像被捅漏了底,泪珠替代嚣张直往眼眶外冒,扁嘴失语。
    仅还击着轻轻踩踏自尊心,纸老虎就没了老虎形,安度松开她。
    有的人天赋点不在校规学科,安度从不以分数高低定夺人品,况且“聪慧”并不比“勤勉”高级,值得优越。
    除却名字与“听说”,她对父母已无更多记忆,因而方雨竹未在本质上伤她分毫。安度反思自己是否说话太重,又念及“死爸妈”叁个字鲁直且恶毒,仍硬声要求:“道歉。”
    方雨竹抹泪,倔气不低头,“……本来就是。”
    “‘对不起’叁个字不会说?!”安度耐心尽失,拎起一张木椅凿地,以巨响震慑,大有不照办就动手的决意,“我倒数叁声,叁、二……”
    “对不起。”方雨竹飞快说道,擦着她肩膀,慌慌拿了牙具毛巾外逃。
    安度环臂静复片刻,将宿舍恢复原状。
    *
    早饭稀粥白馒头,悱愤填满肚,她便没怎么动筷。
    陈沧在对角男生区,隔半个食堂和她相视,又点点碗壁,额心微蹙,眼神困惑。
    他被教官唤走举旗,眉毛稍抬传督食之意。安度揉脸清一清闷容,摇头笑笑,作出咬馒头喝粥的模样。
    待陈沧走远,她放下碗,情绪消融已到晨操时间。
    安度排在队伍一端,步距稍大跨出平地。操练强度高,血糖供氧不足,未能站稳,手腿即刻同尖锐石地亲密接触,红丝直渗。
    血肉代价换来的“偷懒”,她才不想要。
    *
    高亢口号后,教官准许原地休息,各班立时闲话吵嚷。
    寝楼挨着场地,但见方雨竹哒哒地从自班蹿入裴文婷班级队伍,两人挽着手臂亲密说笑,偶朝宿舍楼层瞄,撇嘴舞口,头肩晃晃,神情轻蔑。
    傻瓜都能猜出她们在交流什么,共敌最能拉近关系。
    亏用餐时她还将卖相好的馒头让给方雨竹暗示不计前嫌,安度嗤笑,叹自己简直圣母转世——馒头还不如喂狗。
    “看来没完。”安度盯着她们,内心低骂。
    *
    一辆军用汽车驶入训练区,状似不经意短促鸣笛,教官们却齐齐站好军姿行礼,这等待遇,反觉夸炫。
    学生们伸脖子,好奇来的是什么大人物,车上率先下来一着军服的中年男人,肩章两杠四星;再下来的是校长,接着是两位久未见面的长辈——陈裕平和杨晓岚。
    他们目标明确,朝陈沧招手。
    带队教官让他出列,“陈沧,你父母来看你。”
    陈裕平和杨晓岚显然与为首军官有私交,听不到谈话内容,校长拍拍陈沧的肩,对他父母说着什么,笑得无甚威严,赏誉过盛。
    “早说他回郡城。”军官对陈杨二人笑道,比着陈沧身条,“沧沧小时候我还抱过,现在竟然比我还高半个头。”
    “我和他爸也不放心,巧了,这片正好老谢你管,托你的福,我们来看看儿子。”杨晓岚笑见风发,“孩子非要回。”
    “沧沧,你有没有哪里不适应,以后有什么困难也可以找谢伯伯,他刚升官。”她边理陈沧领口,边说着恭维话。
    陈沧偏身错开,眉宇隐约捺着讥诮,维持微笑,“一切适应。”
    在场学生被教官发令起立,陈沧指指班级所在,不留恋与父母相见,“我回去训练了。”
    他小跑归队,逃离这种多此一举的显摆和撑门面,目无悦光。
    风将长辈的叹笑刮进耳朵:“羡慕你们有个省心儿子,不搞特殊化。”
    安度一直看着他,他忽然抬头,情绪莫辨地向她投去一瞥。
    *
    夜训后月隐星明,凉风盘旋。
    白天安度对方雨竹厉色教训,这晚就寝她不需她催,自觉熄灯上床。
    一室呼吸细长,她提起脏衣桶盆,轻步下楼。
    寝楼背面围院的盥洗池,水声清泠泠,一个熟悉背影也在。
    手腿伤口还新,安度走得慢,拖鞋和地面擦出哀愁。
    水声停了,背影转正,陈沧朝她走来,瞧她膝盖一会儿,接她提桶。
    水浸湿衣物,肥皂打出泡沫,他自然地搓磨,指节净白。
    即使只是硬布外套和T恤短袖,毕竟贴身,安度心下泛赧,四指勾住桶沿,“我自己来吧。”
    陈沧翻她手掌,湿润手指轻而谨慎地按一按她手心完好的皮肤处,“受伤还想洗衣服?”
    他嫌她碍事般拿下她的手,专注继续。
    她展个淡笑,“这不是捡到你了,陈沧牌洗衣机。”
    陈沧轻哼,尾音微扬,脸向旁的长石凳侧侧,意思是让她歇坐。
    安度却没走,拧开近旁水龙头,取脸盆盛接,不洗脸也不作他用,就这么看着。
    陈沧正给她衣服过最后一遍清水,手臂线条随他绞干布料的动作富有朝气地张弛,曾伤疤纵横的皮肤已光洁若新。
    她卷高他袖口,问:“叔叔阿姨和好了吗?”
    “没问过。”陈沧答得沉冷,顿一顿,又不忍掸除她语气里替他高兴的好意,望着她道:“与我无关。”
    水从盆底裂缝漏流,如何也盛不满,排水孔形成个小漩涡,带着某些她逢源顺遂的曾经,环进下水道。
    他不在乎甚至反感被强加的浮名,安度知晓。不过陈沧父母的现身,已然为他立起近于完美的价值认同,将“理想”化育为“存在”,不管虚实,至少他重置昭辉。
    她关了水,还是欣羡着轻声说:“真好。”
    陈沧不同她讨论“好”或“不好”,将她衣服挂在晾晒绳,一面拽平褶皱,一面捻颗扣子道:“松了。”
    他穿过楼体,径直走向内务部,不一会儿握着针线盒和手电筒回来。
    陈沧让她持着光源照明,娴熟地穿针引线,就着湿衣加固整列扣眼。
    他神容柔如天穹月晕,安度定定凝视,小声:“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陈沧丢去眼刀,线头利落绕个结。
    安度夸张:“哎呀!贤良淑德,想养一只陈沧。”
    “‘游子’要游去哪里?”陈沧观她嘴角高扬,也跟着笑,收起工具,轻拉她坐定。
    气温低寒,他屈膝蹲在安度面前,松扯她裤腿,小心地不碰到她伤口,抬起下巴正肃容色,问:“你一整天都不在状态,说说?”
    欢谑敛迹,安度默然。女生间的小矛盾,着实不必摆上台面放大。可即便将一些人果断划归为不需维护的缘脉,也难自控为此烦恼。
    成长的十数年里,她习惯端持骄傲,自我定位上风者,面对陈沧当然也不愿剖弱,像长期沐阳的植物偶遇阴冷罢了,要的仅是时间适况。
    所以她轻悠悠道:“食堂饭菜难吃,吃不下。”
    陈沧眼神说不信,安度捏捏腰间:“在减肥,哎干嘛——!”
    她被霍然托起,站在凳面。他摊开温燥手掌,支撑她双肘。
    “老问我为什么回来,现在听好。”陈沧沉缓道:“为了让大小姐罩着。”
    他目光落在她头顶,安度身后一盏壁灯斜斜剪下两人影廓,她的身形溶进他的。
    陈沧哼笑:“再减就没了,站得比我高都罩不住我,还说要养我,不吃不喝怎么养?”
    嘴战打响,安度手指按住他棱角清晰的肩骨,想到晚间拉练投票的情景,瞪圆眼睛,声线复归珠玉落盘般清脆,奚弄道:“哦,陈沧哥哥要吃软饭,晚上旗手竞逐,好多女生给你送了酥饼,才不用我养!”
    陈沧向前迈一步,餍足于仰视她,笑意明朗轻柔,“只吃安公主的。”
    说罢,他做出个令人难以预料的表情:半鼓腮帮,唇向里缩。清冷隽气一丝不存,极其不和谐的滑稽。
    安度怔愣一瞬,笑声爆发,额头乍然撞他额头,“我只有硬饭给你吃。”
    她揉揉他额间,一手伸一指,戳他脸颊:“最近网上流行一个词叫‘卖萌’。”虽然诠释得不太好。
    陈沧得寸进尺:“你买不买?”
    脸腮索性鼓到最胀,颊骨下阴影更淡,安度再戳,他便轻轻吐出“噗”的气声,“大玩具”做到顶级称职。
    安度乐此不疲,要他形象毁透,摘下水钻蝴蝶发卡,勉强夹在他头发上,“买,熟人可以打折吗?”
    陈沧挑唇,眉清目湛,“笑一次卖一次,等价交换。”
    “烽火戏诸侯。”盘踞在心的灰影短暂漂离,她心头鹿撞,忽地不敢看他眼睛,垂首轻声:“Deal.”
    *
    军训结束,逢裴景言假期,他开车来接。
    树影横掠,安度脸向窗外,不发一言。
    裴文婷瘫靠后座,“哥,你就不能只接我吗,我也想坐你副驾,你上个暑假学车后,我还没享受过呢。”
    安度出声:“可以啊,下个路口停车换,我回去和大部队一起走,正好和同学有约。”
    裴景言皱眉,“文婷,别耍性子。”
    红灯亮起,他递给安度一双崭新棉拖,“你们教官说你受伤了,硬底鞋穿着不舒服,安安换上。”
    “谢谢。”安度对他笑笑,换了鞋,掏出手机发短信。
    裴文婷不满裴景言偏心体贴,也故意嚷疼,他没理会,她觉无趣,顺便剜一眼安度背影。
    抵达裴宅,裴文婷急急跳下车,院门未开就冲宋梦和易美珍撒娇:“妈,奶奶,军训好累好苦!”
    裴景言拉开安度那侧车门,伸手要搀。她犹豫片刻,递出手去。
    他扶她前行,力道呵护,温和地说:“文婷读书早,有时欠缺礼貌,你和我不用那么拘束,她再闹你,可以告诉大哥。”
    又问:“刚才说和同学有约,男的女的?几点,要不要我送你?”
    口吻随意,稳重普通的父兄式关心,安度反应几秒才道:“……女。”
    “今天不去了,我自己走就好,没那么严重。”她摁灭手机屏。
    裴景言点头,收回手,却想着瞥到的人名。
    “陈沧”——那不是女孩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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