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上碎石迸溅,沐攸宁拽不住澄流,又找不到赵清絃,便趁乱退回城墙思索接下来的去向。
    虽说沐殖庭与她闹翻,明面上也落得个两相对立的场面,倘若真有谁发现她听墙角——放不下师门情谊才来相救也不算太烂的借口吧?
    她有意敛起气息,兔起鹘落间已在陡直的城墙上轻点几回,悄悄绕到他们附近寻了个遮蔽处窥听。后方忽而传来动静,在要紧关头被打断,沐攸宁心中未免有些不满,她确认沐殖庭两人还需在城墙上缠斗几许,方慢慢转过身来,直视来者。
    “兰阳堂主。”沐攸宁这声唤得不轻不重,甚至没多少恭敬之色,倒与那身张扬的红衣相衬。
    兰阳并未真正落下运河底。
    他反应虽慢了一步,却也在瞬息间提气运劲,踏落在仍在下塌的高台跃身而上,借阴影藏好。
    沐攸宁站直身子,冉冉衣袂被轻风拂动,阳光正好晃至裙摆,斑驳印在银杏暗纹上,若错金点缀,又似秋色初褪,叶落翩翩。
    “堂主是来助左盟主,还是倒戈向我师兄?”
    兰阳得知她身份后一脸愕然,讶异地张着嘴,半天都憋不出一个字。她那双桃花眸生来含情,浅笑时更显神态灵秀,然四目交投当下,眸间冷意未掩,甚有慑人心魄的惑意,兰阳不由错开视线,皱眉确认:“你是沐瑶宫的人?”
    沐攸宁颌首,侧了侧头,追问:“你帮左盟主的时候,知道他目的吗?”
    “……知道。”
    “哦。”似乎并不太在意他的选择,沐攸宁随口应了声便蹑足前行,跟上沐殖庭。
    “其实……”听到兰阳再度开腔,沐攸宁向他投了个眼神,表示自己有在听。
    他吞吐几回,似乎不确定那桩藏了许久的事应否在此时说白,更不知向沐攸宁尽诉所有是否一个好办法,兰阳遥遥指向沐殖庭,道:“左盟主说,国师预见了他的未来——若坠入邪道,武林上下将生灵涂炭。”
    “若?”
    “那时他在玉城门虽过得不好,眼神却极其清亮,灿若星河,实在不像会与邪道扯上关系。”
    沐攸宁从未想过沐殖庭能有那样的眼神,她瞟向沐殖庭的背影,眉梢一扬,复回头示意兰阳往下说。
    “我以为替换身份乃是朝庭保太子名声之举,圣上不欲介入江湖,遣国师前来交涉。左盟主深明我性子怯懦,以百草堂要挟,逼使我为大义考虑。”
    “我欠你师兄一句道歉。”
    从后宅至市井,从市井到江湖,沐攸宁自认看尽世情百态,并不认为单凭沐殖庭一人能害江湖失衡,更不觉得左凌轩与多方连手真的能诛灭邪道。
    大义什么的,于她而言都太遥远了些,也实在难以理解。
    所谓江湖,有朝庭以固邦国,有百姓撑起根基,而武林不过是其中一员,不比谁来得重要,更不比谁来得高贵。
    以高高在上之姿向邪道妄下定论,此举原就不妥,将未来兴衰全推在一人身上,那便是所谓大义了吗?
    沐攸宁不再躲藏,立于垛墙上远眺遐瞰,城墙下灰土飞扬,向来身形稳健的武者为救人变得步履沉重,激昂的吶喊助威也渐被痛苦啜泣取代,她收回视线,终是把目光投回沐殖庭身上。
    “你欠的不是师兄。”她徐徐开口,语气平淡,直破兰阳埋藏心底多年的阴霾:“居正道堂主一位却意念不坚,甘愿折服官吏权力,其身不正,叫膝下众弟子如何心服?”
    “兰阳堂主,纵是被威胁,但你也掌握左盟主的把柄,然多年来选择唯唯诺诺,仅为盼得一分安宁,不去深思这番假象会有何后果,出了事只躲于人后……你可还记得初入江湖的侠言?这句道歉,最该对你自身说去。”
    沐殖庭对她的来到并非毫无所察,不过对上左凌轩,若分神太过,未免落得下风,才没有声张。
    可是沐攸宁选择不再躲起来了。
    左凌轩也有些意外,原以为是下方殃及太过,有人仗着轻功好来此避祸,此时却忽然悟了。
    刀势嗡然,本该封住沐殖庭的刀风朝二人席卷而来,沐攸宁横身挡在兰阳跟前,推掌化招,带着他向后掠开数丈。
    兰阳醉心医术,虽位堂主,曾行走江湖,一手暗器耍得熟练,然拳脚功夫远不及他们这些长年习武者,只能硬着头皮被沐攸宁护在身后,随她连连后退,在喘息的间接捉紧反击的机会,向左凌轩射出银针。
    “兰阳!你疯了?”左凌轩压刀在前,听得咣当数声,银针直撞刀身,落下几个焦黑的孔洞。
    “此前是我胡涂,害得小友身陷囹圄,如今既窥得真相,当不会再听你巧言令色!”
    “曲士不可语于道者……”左凌轩摸了摸刀身上的黑洞,倏地反手出招止住沐殖庭的突袭,继而逼近,格开弯刀突刺往他。
    又是一枚暗器飞掠而至,左凌轩以刀压住沐殖庭,带着他回旋半圈,落地之时偏又出一刀,分神斩向兰阳射来的毒镖,手劲之重使其一分为二,半枚落在他脚边,另一半则因势返去,深陷城墙——与沐攸宁不过离两指的距离。
    沐殖庭趁左凌轩与沐攸宁周旋之际极快地捡起毒镖,以身拑制,手腕一翻朝他侧肋疾刺而下,用掌心把镖身全数压进左凌轩体内,同时喊道:“宁儿!”
    沐攸宁应声运功,真气凝聚,双掌同出,俱朝左凌轩而去,他受了外伤,速度却是不减,反手擒住沐殖庭后颈就把人翻身过来,挡住跟前一击,又举刀横削,两人出招不过瞬息之间,刀光掌势相相交错,震得砖墙翻飞,碎石乱舞。
    沐殖庭见状欲要逃躲,方动身便觉后颈传来剧痛,心知不妙,忙运真气抗衡以护颈骨,储于丹田的真气流转飞快,将颈脖牢牢裹住。掌风已至,他梗着颈脖,尽量不动到左凌轩所擒之处,身体稍侧避去要害,生生被掌风撞碎了左肩。
    肩骨碎裂,沐殖庭左手无力地垂下,右手握着弯刀未放,呼息紊乱,话语迟缓地道:“宁儿,别让国师看见你……”
    左凌轩扣住沐殖庭未放,勉力站定以便运功逼出毒性,他望向沐殖庭凹陷的肩膀,一直延至锁骨处的骨头已然粉碎,怕是再难愈合。面前的姑娘能有如此手劲,实在叫左凌轩意外,更何况这招出势霸道,明知晓自家师兄在他手上,极有可能误伤同门,她竟无丁点犹豫,若非自己反应更快,只怕……
    他捂住侧肋,唇色紫白,身中剧毒的当下既要防范前方的沐攸宁,亦要顾及沐殖庭暴起反攻,实在有些吃力,兰阳功夫不行,可暗器一绝,虽不至于叫他当场命丧,制住行动实在不是难事,尽管他已用上大半功力逼出体内的毒,余毒仍使他目眩失神,身麻如木。
    沐攸宁猛地跪下,膝窝处传来火辣的痛意,结合沐殖庭的话,她甚有些不可置信——国师竟也看上她的体质了?
    这念头一闪而过,却如墨染布帛,沾上了便难以消退。沐攸宁顺势蜷曲身体滚至墙边作掩护,垂首间方察觉腕间吊坠已无踪影,赵清絃所赠的护身符不知丢在何处,既国师有能力隔空点穴而不让她有所察觉,失去护符只会叫她更难应付对方所施展的法术。
    兰阳看出不妥,立马按住沐攸宁几个大穴,使其脱力放软的身体渐渐回复,她尚未来得及质问沐殖庭,便见左凌轩松手后跃,往北逃去。
    沐殖庭失了支撑,整个人侧在城墙,沐攸宁咬牙靠近,一把揪着他的衣领问:“你到底在想什么?”
    “你会来这里,说明还会担心我。”
    “没有,我只是想还师父一个清白。”
    “师父是将死之人,他的清白会比病秧子的性命重要吗?”沐攸宁被他说得一顿,未待她张口辩驳又听沐殖庭继续道:“宁儿,我并未成功破十重关,所以我根本避不开。”
    沐攸宁摸到他后颈,已是血淋淋一片,左凌轩不仅以指挖出几个血窟窿,更是瞄着数个穴位落手,若劲道再稍为大点怕是会触及骨头,承受这等伤痛确叫人难以动弹。
    “避不开?”
    沐攸宁不意外左凌轩下手之狠,最让她难以理解的是沐殖庭的行动,他分明可以避开,却要故作受拑制而硬吃她一招,不就是为了叫她心生内疚吗?
    “你口中的复仇就是这般儿戏?”
    沐殖庭似在苦笑,反问:“你不信我?”
    沐攸宁五指分别探进他脖后几个血洞,沐殖庭明显一愣,当即敛起真气,然他为了抵抗早将真气覆在其中,一时间难以全敛,正面对上的剎那沐攸宁已然明了,语气微愠:“真气早已护在后颈,不过浅浅几个血洞就能让师兄活如羔羊?若真如此,你可真愧对多年来的雄心壮志。”
    “哪有什么雄心,不过是一腔愤恨难平。”
    即便被拆穿颈脖的伤并不严重,沐殖庭亦未显慌乱,更像为证实她所言准确,改而撑手在地坐直身体,复按在左胸,直愣愣地看着沐攸宁道:“这掌还不足以叫你消气吗?于你而言,我们的情谊就那么不值一提?”
    沐攸宁平静回话:“我可没这个能耐让你惦记多年。”
    沐殖庭神色悲痛,压低嗓音痴痴地叫唤:“宁儿……”
    轰隆——
    早塌得不成样子的广场再度传来巨响,沐攸宁才探头看去就被沐殖庭按住后腰,属于男子沉哑的声线贴着耳畔传来:“你情郎惨死的模样,想必会叫你难受,不看为妙。”
    沐攸宁眼睫一颤,意识到他意指为何,更清楚知道他所言属实,狼狈地移开了视线。
    他的话犹如锋利的刀刃,每说一个字都能重重地扎在胸腔,叫她愈发心疼,难以喘息。
    在那以术搏斗的场面,她并无插手的余地,一个不留神就如澄流般受控,反成负累。
    她亦无法眼睁睁地看着赵清絃受伤。
    沐攸宁神色游离,全然没有注意到沐殖庭的踰矩。
    沐殖庭悄然伸手环住她腰腹,侧首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察出对方并未有反抗之意,心中闷意更是消散大半,忽地笑出声来,笑音沉哑,饶有兴致地唤道:“好师妹。”
    沐攸宁抬眼对上乌黑的双眸,恍若掉进无底深渊,思绪杂乱难平,不待她想得透澈,入耳的又是那微哑的嗓音,似要夺去她脑中最后一丝清醒。
    “莫要再看了。”
    沐殖庭循循善诱地道:“宁儿,且随师兄去城北罢。”
    沐攸宁眼睫低垂,放任腰间那只手愈渐收紧,勒得她生痛,抬手轻搭在他的小臂,顺从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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