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
    “听带我来的宫娥的口吻, 这位昭华姑姑,是蓟州时的老人了?”
    朱霁把沈书云跟前的玉碗拿过来,仔细地盛了一碗芙蓉羹, 推过去示意她吃。
    然后貌似随意地回应道:“嗯, 从十几岁就和四宝一起侍奉在我身边。”
    沈书云低着头开始吃芙蓉羹, 朱霁一边吃一边偷偷看她面容上的表情, 看到她有些在意的样子,心里生出了喜悦和快慰。
    “怎么这么在意昭华吗?你若是不喜欢,我便换个人侍奉。”
    “殿下说笑了,这本不是我该过问的事。”
    朱霁听闻, 面色不虞,停杯投箸看向沈书云:“是不是随便我身边有什么女人, 你也不在意?”
    沈书云抬起眼帘, 也跟着放下了筷子, 轻轻叹了一口,知道朱霁又开始没事儿找茬了。
    “我被殿下关在东宫的一处角落里, 半个月才见您一回, 我该怎么在意?连殿下去了哪里,见到了什么人,我也不清楚,难道要在意一个在殿下身边侍奉了这么多年的吗?”
    一席话说得朱霁哑口无言。
    他复又拿起了筷子吃东西, 却有些闷闷不乐。
    沈书云不想惹得他生气,便喏声问:“这段时间, 你很忙吧?”
    “沈大姑娘怎么关心起在下来了?是不是想问问另兄的下落?”
    沈书云心道, 的确如此, 但是又觉得直接承认有些不够客气, 一瞬间有些犹豫。
    朱霁到底是和一群人精在朝堂上周旋的人, 便直击沈书云的软肋:“看来我猜对了。你若不是有什么事情求我,大概也不会关心我的死活。”
    沈书云自嘲一笑:“倒也没有那么无情无义。”
    见沈书云还能自嘲开玩笑,朱霁反而觉得心里方才的压抑烦闷得到了纾解,从坐垫旁边取出了一封信函,丢给沈书云:“你父亲给你的信,一大早差人送来的。”
    沈书云看到信函上写着“沈氏云娘亲启”几个字,确实是沈崇的笔记。
    但她皱起了眉头,猜想不是什么好事,就放到了一边,拿起筷子继续吃饭。
    “怎么不打开看看?”
    “入京之时,殿下已经差遣四宝公公告知我家里人除了大哥哥,悉数毫发未损,现在京中秩序恢复,虽然从前的官僚已经不在履职,但是俸禄都依旧领取,我并不担心家里人。”
    “这能算是沈大姑娘觉得我这篡党夺权之人,实行了仁政吗?”
    朱霁下巴微微抬起,对沈书云问话的时候,有点像君臣之间的过招。
    沈书云并不接:“只是说我的家事,朝堂之中的对错成败,我一个闺阁中人,不懂。”
    朱霁道:“沈大姑娘是女才人,哪有你不懂的事情。当初不是还劝告过你大哥,不要轻易从戎,要审时度势吗?”
    这是沈书云当初对沈雷私下里说的话,除了她们二人并没有第三个人知道,沈书云的眸光瞬间闪亮起来:“世子,不,殿下怎么知道这个?我兄长还活着对吗?”
    朱霁看她急切的样子,一方面想赶紧告诉她,沈雷被活捉了,身体无恙,但是碍于曾经与平允军对战,是犯人囚徒不能释放,另一方面又有些吃味,沈书云何尝用这么急切的神色关心过他呢?
    沈书云见朱霁刚刚晴天的脸色又阴沉起来,便知道自己的急切又惹恼了他,便诚恳地解释道:“我幼年丧母,小时候是祖父养在身侧,但是到底衣食住行还是离不开翁姨娘的照顾,我长兄是翁姨娘的唯一血脉,因此在我心里位置不同。”
    “但对于新君来说,都是逆流。”朱霁语气骤然一冷,表露出朝堂上说一不二的气场。
    沈书云自然早就知道朱霁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是因为朱霁对她深情以往,是鲜少见到他杀伐果断的这一面。
    的确,沈雷到底是赵世康麾下,与安王父子的平允军对阵的敌军将领,就算是活着,等候着他的也将是秋后算账。自古权力更替就是你死我活,这没有情面可讲。
    这一刻,沈书云甚至暗自想,若是沈雷还侥幸在围京之战中活下来,反而还不如直接战死沙场,能让东院的人得一个痛快。
    她难以想象,以翁姨娘的年纪和叔父与婶母对亲情的看重,若是要看着沈雷被压到法场处置,或者发配流放到边疆,将会是怎样不可承受之重。
    就连她自己想到沈雷那般年轻,不过是没有成婚的弱冠之年,就要沦为阶下囚,甚至被杀头处决的结局……。
    想到此处,她端着芙蓉羹,面容都苍白了起来。
    朱霁看她魂不守舍的样子,起身走过去,心柔软下来,指腹轻轻拂过她刚刚濯洗过还带着一丝香气的秀发,温柔地轻声宽慰:“你担心的事情不会发生,这是我对你的承诺。”
    沈书云抬起眼眸看朱霁,想知道更多关于沈雷的事情:“我兄长现在身在何处?有没有伤病?”
    朱霁无奈地摇摇头:“你难道不该先谢谢我么?还是在你看来,孤的诺言,不值一提?”
    沈书云这才回神,用手擦一擦眼角的泪痕,对朱霁道:“君无戏言,殿下既然承诺,定然不会失信于我。”
    “君无戏言……”朱霁站在她身前,将她搂在怀中,有些伤怀道:“云娘也曾经许诺过我,又该怎么算呢?”
    沈书云其实心里感念朱霁能够承诺保下沈雷,此时觉得自己对朱霁确实有亏,便道:“对不起……是我失信。”
    朱霁没想到沈书云能对他道歉,抚慰她道:“也是我太蛮横霸道了,你在心里必然没有少鄙夷我吧。”
    沈书云喟然一笑:“确实是有,但却也不多。”
    朱霁回到沈书云对面,继续吃了点东西。
    沈书云吃得慢,朱霁先吃饱了,于是让沈书云慢慢吃,自己则放下筷子,回到案前继续审阅奏章。
    方才还寄情于儿女之私,片刻间就在案牍之中争分夺秒,沈书云看着朱霁出神,觉得他提笔在奏章上圈点的样子,不得不说英气逼人十分好看。
    沈书云来的路上,想了很多朱霁可能会对他做的事情,尤其是来之前又被宫娥拽着去沐浴更衣,更不得不往那处去想,见了面发觉朱霁仅仅是要和她安安静静吃个饭,甚至为了让她安心,还做了对沈雷的承诺,这一切都让沈书云感到意料之外。
    沈书云是权臣之后,并无同龄闺阁女儿那般天真懵懂。她自然明白,这是朱霁对她的深情厚爱,但也是以权术之道,对她怀柔收买。
    “你不吃东西,又在胡思乱想。”朱霁的视线并没有从奏章中抬起来,却似乎一直都观察得到沈书云在做什么、想什么。
    “这就吃了……”
    朱霁在最后一份奏折里写下了一行朱批,将奏章扔到一侧,看向还在小口吃点心的沈书云,劝她:“看看你父亲的信写了什么,万一有什么要紧事,不要错过了。”
    沈书云这才想起来,身边还有那么一封信。
    “殿下没有提前看过吗?”沈书云一遍打开信封,一边问。信封的封口是敞开的,显然都送给她的任何物品,都要经过一番彻查。
    “四宝看过,简单地给我说了说,都是你们内宅的鸡毛蒜皮罢了。”
    沈书云细细读起来,然后有些失望地将信函放下。
    “我父亲还是要纳妾了。”
    朱霁已经知道了信中的大体内容,看到沈书云失落的神情,想去安慰,但斟酌了字句才道:“战火之中能保全一家人平平安安,你已经很不容易了。既然是令尊已经拿定主意,倒也不是什么大事。”
    沈书云点点头,分明何氏一直对她都不好,如今沈崇另结新欢,沈书云本该高兴,却笑不出来。
    父亲与小丫鬟私通,沈书云早就已经撞破,但是真的闹到了前台,沈书云才知道,这件看起来在世家高门里再寻常不过的事,真的遇上了,才知道的确不体面。
    她对何氏很是反感,但是当作为一个女性去想她的处境的时候,沈书云也很难不同情。特别是知道,何氏的眼皮子浅,沈崇对她的喜爱,几乎是她所有的精神支柱。
    女人人到中年遭遇了心爱之人的变心,诚然是巨大的打击。
    “婶母和父亲也都想让我回家一趟,父亲说是纳妾也要高高兴兴办一桌酒,殿下,京城已经恢复了秩序,我能归宁一回嘛?”
    朱霁听到沈书云说“归宁”这个词,倒是一愣,然后忍不住喜悦地问:“出阁的女子回去看父母,才叫归宁,沈大姑娘这是要嫁给在下吗?”
    朱霁将任何沈书云表露出对他有所喜欢的细节都视为珍宝,盖因为自己对她用情太深,任何一点点小的回馈,都会令他有点受宠若惊的意思。
    没想到沈书云却低垂了眉羽,自怜道:“自然是不敢妄想嫁给太子殿下,只不过在东宫这么久,恐怕以后也没有媒人敢上门了。”
    一句话,像是陡然一把刀戳了朱霁胸口一下子,闷声疼得他瞬间说不出话。
    连父亲纳妾,都能让她对不善的继母共情出一段委屈,又何况她自己呢?
    朱霁想承诺,自己一定会娶她为妻,但是忍住了。其实也不是忍住,而是知道自己如今的身份,一切都不是自己能做主的事情。
    第七十九章
    实际上, 朱霁之所以今天得到了闲暇和心情能和沈书云一起吃个饭,是因为安王的奏章里称,南方的叛军已经被清缴得差不多了, 至少不用安王亲自在前头督战。
    既然宣布称帝的典册诏书都已经颁布, 登基也只剩下了个仪式。
    京中被朱霁安抚的还算平稳, 也扫清了安王登基的障碍。
    朱霁知道自己身份已经从皇室中寻常的亲王世子, 一跃成为贵不可言的储君,言行从此都要格外留神。
    尤其是在父王面前,自己以后也是先君臣,后父子, 彼此再不是阵前的父子兵,而是朝堂里的上下级。
    而太子的婚事, 关系国祚, 绝不同于一般贵族人家可以有相当的自主权, 这个太子妃的位置由谁来坐,只有最高权柄的人, 才能决策。
    朱霁觉得心口发闷, 他发现自己竟然没有资格去记恨沈书云答应了康亲王府的求娶,因为自己甚至不如康亲王世子可以给沈书云一个名分。
    “殿下,我想回家一趟,毕竟围京之战过去这么久, 我也惦念翁姨娘的。”
    沈书云知道朱霁此刻在为自己内疚,想抓住这个机会得到应允, 回家一趟。
    “不可。”
    没有料到, 即便是这样的愧疚中, 朱霁仍然如此蛮横, 又如此清醒。
    “因你违背了当初任何人都不嫁的诺言, 我已经不会再信你。纵然是折断的花,也要摆在东宫的案头,哪里也不许去。”
    沈书云凝噎在那里。
    从前,朱霁自然也是这样果决的人,只是当时沈书云觉得总有办法怀柔他,但是自从住进了东宫,便觉得朱霁似乎对自己有些地方已经死心,拒绝的时候即便内心是愧疚的,也绝不会动摇。
    见沈书云垂首又要落泪,朱霁微微蹙起的眉头松解开,道:“但是可以允许你家里人进宫来看你。”
    沈书云不可思议地看着朱霁:“让他们来?”
    “这样,你可以只见你想见的人,岂不是更好?”
    的确,这样沈书云可以先见见想念的王氏和翁姨娘,还有不知道沈霄最近是不是又长高了,还有曹管家和思夏她们。
    朱霁见她心动,微笑着走过去,双手捧着她的脸颊,像是在看什么了不起的珍宝,然后双唇覆盖上去,是一个很绵长而投入的吻。
    入东宫访亲的规矩其实和进宫差不多繁琐,第二天是来不及的。但是朱霁却命四宝给沈家抬去了十几个花梨木的大箱子,是各种金银细软、稀罕布匹,甚至有玻璃屏风、紫檀书案这样的小家私。
    对外,东宫宣称这是表达对当初入京为质子时,对沈家精心服侍的答谢。然而京中高门谁人不知,沈书云已经入住东宫多日,这些赏赐,根本就像是下聘礼。
    ·
    沈家访亲的日子安排到了十日之后,这期间沈书云还是和念春住在芙蓉宫里,每日画画调香,惬意安宁。
    或许是得到了朱霁的允诺,保证沈雷不会有事,沈书云最后的担忧也放下了。
    朱霁偶尔处理完政务回来芙蓉宫看她,与她牵着手往东宫的花苑里散步,偶尔也会在芙蓉宫的寝殿与她亲密,但到底秋毫无犯,不曾越过雷池。
    仿佛这个人永远不会有失去理智的时候,即便是人人都以为,沈书云已经被朱霁纳为内侍,而只有两人身边紧密侍奉的念春、四宝等人,才知道其实两人不曾有过真正的肌肤之亲。
    然而这段时日,沈书云才算是真正了解了朱霁的精神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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