育成澄顺利搭上成女士的车,车一路朝着近郊的火葬场狂驰。
    成女士感叹道:“也是命好,老爷子没受什么罪,突然走的。”开车的成女士从后视镜看一眼紧密双唇稍显不知所措的育成澄,“听小靳说家里阿姨直接通知的周砥,他立马就赶过去了,帮忙处理后事,估计累了好几天了。”
    老育也转头回过头看她一眼,“澄澄,一会儿爸爸妈妈去跟你靳阿姨周叔叔说话,你多安慰周砥。”
    育成澄点了点头,继续迷茫地看向窗外。
    她已经记不起来周砥的爷爷长什么样子,在回忆里好像是个分外严肃严厉的长辈,她在他面前调皮,自知玩疯后的羞赧地嘿嘿一笑,才会换来他表情上的一丝波动。她想以后周砥老了大概也会变成这样,生活规律,沉默寡言,绝大部分时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周砥的爷爷是大学教授,近些年身体不好,无法再被返聘,才终于退休。妻子去世得早,生活习惯极其规整,这些年早起去公园里遛弯锻炼身体,上午回来写字,读一些书,写一些书稿,中午吃饭,下午按时午休,又是写书读书,晚上准时吃饭,看新闻联播,早早休息,一天就这么过完。
    叁年前的暑假,育成澄还跟着周砥在老人家里住过一小段时间,那是印象里最后一次见他。他对周砥有多严厉,对她就有多宠爱。想来也是因为她并不是他真正的亲孙女,要不然可能也会像周砥一样时不时被严厉的话语招呼。但周砥和他相处起来一点都没有面对他人时的疏离,他是真的喜欢自己的爷爷,也是真的尊敬他。
    很多个相处的瞬间,育成澄都在想,周砥对亲人的依赖和信任大概都给了他的爷爷,只有在爷爷面前,周砥才像个真正的孩子。因为靳阿姨和周叔叔没有那么多时间留给他,无论是相处,还是了解。家是落脚停歇的地方,而他们总在路上,只留周砥一人。
    现在,周砥内心最爱最依靠的亲人离开了,他是不是又要变回一个人了。自己……能帮到他什么呢?
    育成澄把额头贴上车窗玻璃,小声地叹气。
    成女士听到后排动静,刚想说话,一旁的丈夫拍了拍她的手,示意着摇摇头。
    驱车不过一时,育成澄一家很快到了火葬场。
    成女士去停车,老育和育成澄下车先去和周砥一家汇合。
    远远看到一个正在飘烟的长烟筒,暑气正盛的天气里,还没有靠近却感到异常的燥热。
    育成澄从来没来过这种地方,好像哪里有陌生的结界存在,轻易地隔开生和死。这么一想,更觉得萦绕在耳边的蝉声像是某种幻象。
    育成澄突然觉得有点害怕,忍不住拉住了爸爸的袖口,老育察觉出了她的紧张,安慰道:“没什么好怕的,这是人的最后一站。人从宇宙而来,最后又要变回宇宙里最小的单位。你就把这里当成车站的终点站就好。”
    这个说法确实很容易接受。
    “那……死去的人的灵魂会去哪里?”育成澄小声地问。
    “只要活着的人不忘记他,他就永远都在。”老育拿出手机看一眼最新收到的微信,“说是已经完事儿了,他们正要出来去附近的墓园,我们就在这里等好了。”
    不过一时,就看到一群身着黑色衣装的人群,走在最前面抱着一个长方形匣子的是周叔叔,表情悲痛,身边跟着靳阿姨。剩下的人里有的育成澄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打过一点照面,应该是周砥家的亲戚们,还有一些她完全不记得。她在人群里焦急地扫了一圈,却没看到周砥。
    老育和周叔叔拥抱,和靳阿姨握手,反复说着:“节哀。”
    气氛压抑地不像任何一个往常,育成澄看着周叔叔怀里的盒子,黑色的长方形,这么小,居然可以放下一个人最后的一刻吗?
    靳阿姨狠狠抱住育成澄,手在她头顶摸了又摸,“澄澄乖,在这里等周哥哥出来好吗?我不放心他一个人。”
    育成澄安慰着回抱靳阿姨,用力点了点头。
    一行人离去,育成澄站在原地,等还没出来的周砥。
    不远处是深绿成一片的山,再拉高一点视线,天空晴朗得不像话。
    好像记忆里的几个夏天,也是这样。
    炎热的午后,周砥的爷爷去睡午觉。育成澄睡不着,猫腰悄悄去周砥的卧室。跳上他的床,拿掉他盖脸的书,轻轻碰一碰他的睫毛,小声叫他:“周砥——周砥——”
    有的时候,他醒不来,她也翻身躺倒在他身边。房间的窗户就在床边,某个角度可以看到天空,天空好高,伸出手也够不到。白色的是云,蓝色的是天,黑色是什么?黑色是周砥的睫毛和眉毛。
    空调隔绝起暑气,周砥身边是最安全最舒适的地方。
    看得困了,她在他的身边呼呼大睡。
    而大多时候,周砥睡觉很轻,基本都会被她吵醒。她缠着他玩游戏,周砥的爷爷家很大,最适合玩捉迷藏。她总是很容易被他找到,无论是藏在衣柜藏在桌子底下,还是哪里,十个数数数完,他就会突然出现,微笑着看她。她怀疑无论去了哪里,都会被他找到。游戏的乐趣就在于可以持续进行,太容易结束让她逐渐缺失兴趣。
    她坚决要扮抓人的鬼,可十个数数完,内心里自我设定的二十个数数完,她还是找不到他。害怕吵醒周砥的爷爷,她不敢大叫问他,只能默默地一遍一遍找他,可还是找不到。
    她想没人找他,也许一会儿周砥就会主动出来了吧,守株待兔在客厅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他。她感到没头没尾的害怕,压抑着叫他的声音后逐渐拖起哭腔。
    后来,她在阁楼发现了他。
    他就静静抱腿坐在一小片黑暗的地方里,一动不动,像是等待她了很久。前几次她也找过这里,但囫囵的视线一扫而过,根本没看到像雕塑一样的他。
    一口气松懈下来,她开始大哭。
    她还记得周砥的表情,带着点消沉和苦涩,但他还是从黑暗中匆匆起身,站到她身边,手忙脚乱地帮她擦眼泪,竭力安抚她。
    没被找到的人没有半点怨言,找不到的人反而大哭。
    但当时的育成澄只能看到自己的委屈。
    阁楼的天窗分割出天空的一角,育成澄抬头用力大哭,任凭他的手胡乱抹着脸颊的眼泪,周砥的肩颈向上,是极好的天气,和周砥的手以及安慰一样,透着温柔。周爷爷循着哭声而来,对着周砥狂吓怒骂。
    ……而现在,周爷爷已经不在了。
    她的内心有点酸酸的,一抬眼,看到了缓缓走来的周砥,面无表情,却和捉迷藏那天一样,半个人隐进黑暗。
    育成澄小跑几步到他面身边,用力地拉过他的手。这么热的天里,他的手冰得自己一颤。
    她更用力地握紧一点。
    啊,她终于有些明白那天他脸上的消沉和苦涩是什么。
    他一定在那里等了自己很久吧,等了又等,等了又等。看她从面前过去,可完全没有发现他。
    周砥一直沉默,回握地更紧一点。
    时值正午,烈日在头顶,柏油路上扑来的都是热浪,眼睛有些睁不开。
    她拉着他,他在她身边走着。这样的他们,像极了以前的他们,却又哪里完全不再一样。
    走了一些路,周砥忽然放开了手,她遂又重新握起。
    手与手的回避和进攻,像极了一场沉默无声的捉迷藏,只不过这一次其中一方不想再被找到。
    育成澄感到一点难过,但还是坚定地在他又一次避开时用力地抓住了他的手。
    周砥停步,声音干涩:“……我以为,你再也不会来找我了。”
    这句话穿越了时光,本应该是由那个困惑地看她大哭的少年来问的吧。但当时的他深深咽了回去,选择了安慰她的委屈。
    烈日炎炎,没有下雨,但心间哪里摇起瓢泼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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