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衍洲离去之后,一连三日,沈月溪都没能再见到他,心中愈发担心。
    还是喜枝见到沈月溪眼底的青色,忙安抚她:“娘子,我听彩云说,这几日大将军是在召见各地的太守,才没空来后院。”
    沈月溪的心思还在那块玉上,好半天都没有搭理喜枝。
    喜枝拧着眉头,误以为沈月溪是担忧裴衍洲在外有了别的女子,连忙又说道:“娘子且放心,这几日是有不少太守带着自家小娘子过来见大将军的,但是大将军连看都不看那些小娘子!”
    沈月溪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向说漏了嘴的喜枝,“很多小娘子?”
    “没……也没很多……”喜枝慌忙否认,想了想又气不过地说道,“那些小娘子都是好人家的娘子,却非要打扮得花枝招展凑到大将军面前,也不想想大将军早娶了娘子了!”
    沈月溪愣了一下,慢慢转头凝望向窗外,。
    春已过但并不见春意,枯枝寒霜冻人,却仍可以看到成双的鸟儿立于枝头,再一会儿又一只鸟儿飞到树枝上,想要挤到那一双鸟儿之间,原本立于枝头的一鸟便叽叽喳喳地叫唤着,似要赶走后来的鸟儿……
    两年前自己还想着若是裴衍洲要纳别人,她便自请下堂,而现在他若真是看上别人的话……
    她咬了咬唇,摇摇头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喜枝,我们去前院看看。”
    “好……”
    喜枝才应了一声,又见她家娘子坐到了梳妆台前,对她说道:“你将我那套宝珠头面拿出来,我今日这妆面有些素了。”
    沈月溪换了一整套头面,凤钗上殷红的宝珠正好落在她光洁的额前,在清丽之中平添了几分艳色,本就姣好的容颜更是光彩夺目得让人难以移开眼眸。
    “娘子生得华贵,便该戴这样的凤钗!”便是见惯了沈月溪美貌的喜枝亦难掩惊艳之色,她家娘子当真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娘子!
    沈月溪扶了扶头上略有些沉重的钗子,她平日里喜欢素雅,私库里虽有不少好东西,却难得拿出来一戴,至于今日……
    她莫名地不愿意自己先输了阵势。
    “走吧。”沈月溪挺起胸膛,拿出了自己最强势的姿态,领着喜枝往前院走去。
    第七十章
    沈月溪往常还会在狐裘大衣外加一件罩衣, 这一次为了显得自己有气势些,她特意脱了外面的罩衣,裹着雪白的狐裘大衣, 配上金红交辉的凤钗, 倒是比这洛阳的牡丹花还要国色天香。
    她扶着喜枝的手,端的是世家贵夫人的礼, 莲步轻移款款走向前端的议事厅。
    沈月溪也没想过裴衍洲会做什么过火之事,大体是自家夫君被旁人所觊觎的烦躁,让她走了过来, 只是她才走到门前,便听到里面“哐”地一声,是膝盖重重落在地上的声响。
    她往议事厅里一望,可以见到彭城太守一下子扑跪在地上, 他瑟瑟发抖地说道:“卑职之过, 还请主公宽恕……”
    她停在了原处,自己似乎过来的不是时候。
    “张口便是宽恕, 怕是还不知自己有错。”裴衍洲的声音从屋内传来。
    沈月溪又是一愣,裴衍洲的声音低沉之中带着威慑, 她从前便知, 只是他同自己说话时总有一种淡淡的温情柔化了他声音中的冰寒, 故而沈月溪竟不知道他的声音原来可以更冷,比这正月里的霜风还要冷。
    “不……不、不,卑职不是……卑职并非此意……”彭城太守慌得说不出话, 整个人抖得像个筛子一般,竟叫沈月溪心底起了些许同情。
    这场面与她想象的太守携美述职有些不一样, 她若是现在进去, 岂不是尴尬?
    沈月溪偷偷瞄向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 裴衍洲今日身着玄衣,束着冷白玉蹀躞,远远看着便如寒夜里的雪山,冷冽得叫人不敢靠近。
    她想了想,便要转身离去。
    这几日,裴衍洲见这些太守见得一肚子火气,眉头拧成了川字,沉着一张脸还要再开口,余光便扫到了沈月溪离去的背影。
    裴衍洲目光一敛,越过彭城太守大步走到沈月溪的跟前,在与沈月溪目光相接的刹那,面上的冷寒散去,面无表情之中多出了几分温和。
    “阿月怎么来了?”裴衍洲从喜枝手中接过沈月溪的手臂,牵着她的手便将她带进议事厅里。
    “我就是来看看,若是不便……”沈月溪垂眸便能看到还匍匐在地的彭城太守。
    裴衍洲随着她的视线将目光落在彭城太守身上,淡淡说道:“没什么不便,张太守你退下吧。”
    张太守如获大赦,诚惶诚恐地从地上起来,弓着腰不敢抬头多看两年就退了出去,厅内只留下他夫妻二人。
    虽没了想象中的场面,只是沈月溪一番盛装打扮,眨着眼眸期盼地看向裴衍洲,指望着他能发觉自己与平日的不同,若是能再夸赞几句也是极美的。
    裴衍洲注意到了她长睫不断扇动,皱眉细细打量着她,过了一会儿,拉过她的手笼在自己温热的掌心里,“阿月的手要比往日凉一些。”
    沈月溪呆愣了一下,眼眸从他的手掌移回了他的脸上,干巴巴地问道:“你有没有察觉到我今日有所不同?”
    她头上的宝珠凤钗今日还是头一回戴,随着她的仰头,流苏如光流转,映着她的无瑕玉肌如白雪红梅。
    “怎穿得这么少?”裴衍洲略过沈月溪眼中的期盼,似只注意到了她比平时少了一件罩衣,拿起挂在一边的大氅便披在她身上。
    裴衍洲比沈月溪高出许多,他的大氅披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人都埋在玄色的大氅里,衣襟上的毛领遮掩住了她的大半张脸,就是连凤钗上的流苏也一并淹没,唯有一双明亮的杏眼留在外头扑闪,显得她娇憨可人。
    “……”沈月溪沉默了一下,气呼呼地吹开那覆在脸上的毛领,“哪里少了?洛阳的娘子们都换春衣了。”
    洛阳是可以与京都媲美的大城,洛阳女子尤爱俏,成衣铺子比京都还要多,别出心裁的衣服往往是从这里先行开始流行,还未出正月,洛阳的娘子们已经悄悄开始着新颖的春衣了。沈月溪亦爱俏,只是她更怕生病,故而到了冬日便弃了美丽,将自己裹成球。
    今日她难得妆扮,脱去外面朴实的罩衣,结果裴衍洲没一句赞赏的话,还将更丑的大氅披在她身上。
    “你是你,那些人是那些人。”裴衍洲又拢了拢她身上的大氅,夺下她想要脱衣的手。
    “……才不要穿成这样,我要回去了。”沈月溪满心抗拒,都忘了自己是为何而来,推着裴衍洲的手,就想往外走。
    裴衍洲却是一下拉住她的手,转瞬间变成与她十指交缠,“我已无事,陪你一起回去。”拉着她一起跨出门槛。
    沈月溪见他一身轻飘飘的长袍,外面不比屋内温暖,便又想着将氅衣脱下归还于他,裴衍洲压着她的手,“我不冷。”
    从议事厅到后院,穿过长长的走廊,沈月溪身上叠着两件外衣,便是被裴衍洲牵着,也走得缓慢,经过的下人见着他们时脸上的神情都有一丝微妙。
    沈月溪没能忍住,扑哧一声笑出了声,裴衍洲停下脚步不明所以地看向她。
    “郎君,你看我们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沈月溪眉眼弯弯地指着二人的衣服,一个轻薄如夏衣,一个厚实得不能再厚实,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苛待自家郎君呢。
    “阿月怕冷。”裴衍洲淡淡地说道。
    “你看我都走出一身汗了,”沈月溪摸了摸自己的鼻头,见裴衍洲还要说什么,忙撒娇道,“衍洲,我是真的热了,让我脱了好不好?”
    裴衍洲看了一眼她的鼻尖,便没再说什么,松开了她,便见那娇小的女子欢快地脱下他的氅衣,踮起脚尖便将那件厚实的外衣披在他的肩膀上。
    奈何衣服太大,他太高,便是沈月溪踮起脚尖,也难将另一边为他披上,反倒是一下子跌入了他的怀里。
    衣袍上,怀抱里,一下子全是女儿特意熏过的香。
    裴衍洲长臂一伸,便将沈月溪箍在了怀里,一头凤钗的女子仰起头望向他,流苏摇晃于她的青丝之间,在和煦的日色里光彩流转,然而宝珠的色泽在沈月溪的姝颜下亦衬得黯淡无光——
    他的眼中唯有她。
    “郎君?”沈月溪还惦着脚尖,使不上力气地将半个身子的重量托付在了裴衍洲的手中,即便如此,她并不觉得害怕,满目信任地看着他。
    裴衍洲的眸色在白日里却转了一瞬的幽暗,略微沙哑地说道:“阿月今日很好看,女为悦己者容,士为知己者死,阿月为我容,我为阿月死……”
    沈月溪愣怔一下,立刻伸手捂住他的嘴巴,“郎君莫要乱说话,什么死不死的!”
    裴衍洲在她的手心里印了一吻,轻笑着问道:“阿月还未说,今日来寻我是为了什么事?”
    沈月溪没料到他突然提及,讷讷着道:“没什么……你先放开我,我这般踮着脚不舒服。”
    裴衍洲改成牵住她的手,继续往厢房走去,“可是有人传话给你了,说那些个太守动了歪心思?”
    沈月溪没有作响,直到进了屋关了门,她才正色道:“是郎君叫人将话传到我耳里吗?”
    裴衍洲手指摩挲着腰带上的玉石,没有否认。
    沈月溪凝目注视着他,良久,慢慢说道:“衍洲,我并非大度之人,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若是你……”要另娶,还请等她离去。
    裴衍洲没让她将后面的话说出来,搂住她的腰,说道:“那便好,我说过你是我唯一的妻子。”生生世世。
    沈月溪倚在他的怀里,听着他强有力的心跳声,想起前世今生他都说过这句话,从前她是不信的,而现在她愿意去相信,哪怕将来或许会变。
    又想起前世自己早早离世,她主动环住了他的腰,“嗯,要是我先于你死了,你再娶便再娶,别像我阿耶那般孤零零一个人。”
    裴衍洲猛地低头堵住了她的嘴,稍许粗鲁地撬开了她的贝齿,探入其中摄取芳香,直到她喘不过气来,浑身剧烈起伏,他才缓缓放开她,眼中是深沉的晦涩,“我不会让你先于我死,若我早死了,我也绝不会允许你再嫁。”
    “不说这些生生死死的,我们好好的便是。”沈月溪笑眯眯地在他胸前蹭了蹭,并没有注意到他眼眸愈发暗沉。
    裴衍洲弯下身,就要把沈月溪抱到床上,便听到门外有人传来声音:“主公,那块玉寻到出处了!”
    沈月溪比他更急地跳了起来,忙打开门,向来人问道:“那块玉有什么问题吗?”
    第七十一章
    来人见是沈月溪犹豫了一下, 将目光投向她身后的裴衍洲,见裴衍洲点点头,方道:“那是一块西域毒玉。”
    “西域毒玉?”
    来人耐心解释道:“所谓的西域毒玉, 是西域人将美玉放在西域特产的毒药中浸泡三年, 将毒汁浸染到整块玉之中,从外表上看, 与一般的美玉没有区别,只是长期碰触毒玉的人便会在不知不觉中毒入五脏六腑,气衰而亡。”
    沈月溪想起前世这块玉从沈南冲手上传到她的手上, 自从沈南冲死后,她便日日夜夜将这块毒玉所做的私印放在枕头底下——所以她前世根本就不是得了什么怪病,而是中毒身亡?!
    不仅仅是她,怕是连她阿耶也并非是战死, 而是被人毒杀。
    沈月溪怔在了原处, 不知该作何反应,脑子里只是一片空白, 直到裴衍洲从身后走来,拉住她的手, “阿月?”
    她猛地抬起头, 望向身边的男子, 有些想问前世他是不是早就知道自己是中了毒,可又想到那是前世,裴衍洲并不知道前世之事。
    而且这一世这块玉被周伯送给了裴衍洲, 要不是她心中存疑,那么现在的裴衍洲……
    沈月溪猛地转身, 顾不得还有旁人在, 一下子扑到了裴衍洲的怀里, 紧紧地抱住他。
    “阿月,这是怎么了?”裴衍洲没有推开她,一只手安抚地轻拍着她的背。
    “没什么……”沈月溪把头埋在他的怀里,满心的后怕与庆幸,还好——还好她认出了这块玉,要不然今生中毒的人就要变成裴衍洲了!
    两个人就这般抱了许久,那个来报消息的人起先还慌忙躬身避开主公与夫人之间的亲热,只是时间长了,他只得僵着腰,谨慎地问道:“主公,沈太守身边的那个周伯已经被抓起来了,您看……”
    “我亲自去审他。”裴衍洲眼中的戾气闪过,他寻了两辈子的下毒之人终于被找到,绝不会轻易放过。
    “我……也去。”沈月溪拉住了他的衣袖,她想不明白,周伯在她出生之前便已在沈家,与她阿耶有过命的交情,为何要害他们一家?
    她想当面问个清楚。
    裴衍洲垂下眼帘,藏住戾气,对着沈月溪点了点头。
    周伯就被关在洛阳府的大牢里,沈南冲比他们早一步过来,他亦想不明白,自己待周伯不薄,却没有想到周伯早早就投靠了匈奴,是匈奴安插在自己身边的眼线。
    沈月溪来时,沈南冲正愤慨地问着周伯话:“我拿你当兄弟,你竟投靠匈奴?你忘了你自己是汉人了吗?你忘了就因为匈奴,你才无法娶妻生子吗?”
    却不想沈南冲这句话直接刺红了周伯的眼,他平凡的脸因为怨毒而狰狞:“老子他娘的是因为你!要不是为了救你,我不会连做男人的资格都没有!”
    他曾经也不过是个普通的男子,只不过是想立下军功有了娶妻的资本,却没有想到为了救沈南冲,他的身子被伤到失去了作为一个男子的基本,他这一辈子没有娶妻生子,不是他不想,而是他无能为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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