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出气变得比进气多,却一言不发,抬起手拔下了头上的竹簪,用起最后一丝力气,脱手朝江少枫飞了过去。
    不带杀气的来势和已经变得十分孱弱的力道,让江少枫很?轻易地便将这支竹簪接在了手里。
    随即他再朝江云起望去,却见对方已没了声息,只有一双没有闭上的眼睛正静静看着上方某处。
    江少枫垂眸往掌心里看了眼,这是一支雕着浮云揽日的簪子。
    李青韵几乎是出于本能的防备,立刻把簪子接过去仔细检查了一遍,最后才有喜恶困惑地说道:“没有毒,也没有嵌机关制造。”
    说着,她朝正坐在原地愣愣看着江云起尸体的范玉竹看去:“他这是什么意思?让我?们饶过他的妻儿?”
    “不会。”江少枫同样看着外面?的那两个人,沉吟片刻,说道,“他知道我?们不会杀玉竹。”说着,目光微转,抬头顺着江云起最后的视线看去,只见那里有一根看似寻常的梁柱,上面?同样挂着一盏壁灯。
    他拿过竹簪,调转了簪头,一甩手丢出去,正好将那浮云揽日的雕刻嵌进了壁灯底座。
    铁栅栏随即应声归位,重又掩入了地下,升入了上空。
    而随之同时出现的,还有一本从壁灯底座的暗格里掉出来的册子。
    江少枫走过去捡起来翻开看了看,正是自己要找的那本名册——就连罗刹殿在武林中各个秘密的据点还有混入了一些门派的名单也都在其中。
    李青韵回头看了看,走到了范玉竹面?前:“你有什么打算?”
    江少枫也走了回来,垂眸看着她,却没有说话。
    范玉竹抬手揩去脸上的泪痕,跪在地上,平静道:“少主,少夫人,我?知道江云起罪无可恕,但……能否请你们念在他是我?孩儿父亲的份上,准我?给他葬个全尸?”
    江少枫愕然,转头朝李青韵看去,见她微微点头,才知原来范玉竹竟已真的有了江云起的孩子。
    沉默半晌,他说:“我?让人陪你去。”
    “是。”范玉竹道,“多谢少主。”
    言罢,她有些趔趄地站了起来,李青韵伸手扶了一把,范玉竹又再道谢,然后抽回了手。
    她慢慢走到了江云起身边,蹲身将他半扶起来抱入了怀里。
    “玉竹。”江少枫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唤了一声,说道,“常柳就葬在锦州,你以后若要去看他,可以找韦笑棠打听。”
    范玉竹身子僵了僵,背对着他们点了点头:“是。”
    十月初五,江月城旧日少主江少枫率众一举拿下江月府和城中大营,重夺督城之权。
    十月初六,朝廷大军终于抵达澜州城。四皇子宋灏闻听江月城变故,正欲派人拿下江少枫问罪,后者?却已亲至前线,将名册呈到了五皇子宋睿手中。
    十月初七,宋灏在带领亲信夜奔准备跨境逃往北戎时被宋睿拿下,宋睿当场开启大楚君上密旨,上书:斩宋灏。
    十月初八,北戎国前线督阵官即公主萧雪衣,被北戎王以谋逆之罪下旨打入大牢,萧雪衣不甘受屈,自绝于阵前。
    短短四天之内,整个北境已再度风云突变。
    萧雪衣虽然死了,但北戎军队仍然在沿用她留下来的排兵布阵,其中不乏奇门遁甲之术。大楚军队为此颇为头疼,已几次铩羽而归,而江少枫却已在冷眼看完宋睿阵前奉旨斩兄后,便转而又带着人走了。
    宋睿知道他的心思,知道勉强不来,只好继续挑灯研究破敌之策。
    这天夜里,江少枫和李青韵却一起来了。
    乔小?禾来禀报的时候宋睿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愣,才连忙让他把人请了进来。
    见他们罩着披风,一副刚刚回来风尘仆仆的样子,宋睿立刻又吩咐人去奉茶。
    “不必了。”江少枫却说道,“不知五殿下是否方便把文房四宝借来一用?”
    宋睿也没多想?,让开身示意:“请便。”
    江少枫并不多话,微微点头过后便径自走到了书案后坐下,拿起笔开始在纸上写?画起来。
    宋睿有些莫名,但又不太好去看,于是将目光转向了李青韵。
    她似乎有所察觉,原本正温温含笑看着江少枫的视线也随之朝他传来,随后微微颔首,像是在友善地同他打招呼,表示让他“放心”。
    过了大概半个时辰左右,江少枫放下了手里的笔。
    他拿起写?好的几页纸递给了宋睿:“明日之战,五殿下可以试试这个方法。”
    后者?低头看去,这才发现原来先前对方写?写?画画的那些竟是十分详细的破阵之策,就连如何切入,怎么接上又怎么反攻的路线都标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宋睿心下大惊。
    却又听江少枫道:“那我?与拙荆就先告辞了。”
    “两位请留步!”宋睿立刻回头叫住他们。
    待江少枫和李青韵停下脚步朝他看来,他已走上前挥手屏退了左右。
    “江城主,”他诚恳道,“这北境之事往后朝廷还要多仰仗于你,我?已让人快马加鞭往宫中送信了,相?信很?快父皇就会有旨意下来。”
    江少枫笑了笑:“你以为我?是在意那道封赏的圣旨?”又说道,“五殿下,你我?之间也无需绕弯子,辅北将军这个名号,我?已不打算要了。”
    这意思是……只要城主之名,不要将军之封?宋睿思绪一转,便已明白了他的意思,江少枫这是打算回归江湖,不再理所当然地朝廷杀敌卖命了。
    那这就是说要在六城之中搞特殊,父皇会同意么?不,多半不会,就算同意了,心中也必然防备他起势。
    是否因为如此,江少枫要消除父皇戒心,才会给自己递了破阵之法呢?
    宋睿却觉得事情不会那么容易,回想?起离京前父皇给自己的那道密旨,那般从容,那般运筹帷幄,他无法抑制地再度于心底生?了一丝寒气。
    “江城主,”宋睿由衷说道,“你既要做回原来的你,有些事情还希望能三思而后行。”
    江少枫平静一笑:“这已是我?最后能说服自己的办法。至于以后,那要看其他人是否如你一般,有让我?愿意相?帮的地方。”
    言罢,他不再多言,牵起李青韵的手,飘然而去。
    宋睿追出门外,月光下,只望见两道翩然身影转眼已双双隐去了踪迹。
    他捏紧了手里的图纸,站在廊下,不知为何,胸中溢出长长遗憾轻叹——
    落月江上,一阵夜风忽过,荡起了涟漪阵阵,银辉霎时随波盈盈。
    坐在岸边赏景的李青韵忽然想?起什么,笑吟吟望向了一旁正给她烤鱼的江少枫:“江月哥哥,你之前说我?到时候就知道你当初去见萧雪衣的另一个目的,是不是与这回北戎王下的旨意有关?”
    “嗯。”江少枫专注地烤着手里的鱼串,“我?当初与她合作,自然要有所准备,所以调查了一些事。北戎王是个十分多疑敏感的人,他既要用萧雪衣,但又碍于她的公主身份不得不防着她起心代位,所以我?当时去营中找她,又故意将拿镇纸一分为二,就是想?事后配合散布于北戎的流言让北戎王起心不再容她。”
    原来如此。李青韵这才知道,原来他从决定前往北戎那一刻起就已经做了决定。
    “那你先前对五殿下说以后要不要帮人,得看对方是否如他一般有让你愿意相?帮之处,”她又好奇道,“指的是什么啊?”
    江少枫把手里的木棍翻了个圈,说道:“没什么,同情而已。”
    “同情?”李青韵想?了想?,“可是皇子上战场,难道不是累积军功威望的好办法么?”
    “我?不是说他上战场值得同情。”江少枫想?起了什么,眸光微淡,“你说,处置叛国之臣这么大的事,皇帝为什么不交给储君去做?被由着为这件事出头的是老五,上战场的是老五,杀兄的也是老五——说到底,不过是为了给太子培养个值得信任的手足,又借此机会把宽厚仁德留给太子,让宋睿担了杀伐之名罢了。”
    李青韵从未把这些事情想?得那么深入过,又或者?说,她根本没有想?到这么多,此时听江少枫一语点破,顿觉心中生?寒,顿了良久,才迟疑道:“可是,他们都是他的儿子啊……”
    “帝王之家。”江少枫凉凉一笑,“以他今时今日对待宋灏之事的精明,亦可想?见当初江月府之事他不是不能察觉,只是心中早已对父亲有了戒备,所以才睁只眼闭只眼罢了,之后就算有瞬间后悔,为一个江湖世家平反又哪里比得上暂且静观其变钓大鱼来得重要?”
    李青韵若有所悟地垂下眸,默默在心里叹了口气,起身走到他身畔紧挨着坐下,揽住他一只臂膀,偏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我?们这样就很?好。”她说着,语气里不自觉溢出几分娇柔来,“鱼什么时候好?我?饿了。”
    江少枫听着一笑:“快了。”又抬手往她脸上轻轻捏了捏,“小?馋猫,怎么就那么喜欢鱼。”
    “不啊,”李青韵抬起头来,“我?最喜欢的是你。”
    江少枫怔了怔,旋即笑了出来,眸色也染上了两分深色:“哦?怎么个喜欢法?我?好像不知道。”
    李青韵抿唇弯眉笑了笑,巴着他的手臂,忽然凑过来在他脸上亲了一口:“我?只对你做这种事,鱼可不行。”
    江少枫略略垂眸看着她红润的双唇,倾身过去亲了亲,含笑道:“嗯,我?也只对你做这种事。”
    李青韵不知突然想?到什么,双颊瞬间红如晚霞。
    江少枫看在眼里,心潮微动,抽出手将她拦腰拥入了怀中,低头深深将她吻住。
    风吹云动,不知什么时候,被穿在木棍上已烤得七八分酥嫩的鱼已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
    大楚与北戎的战事在十二月初时以北戎派出使者?议和而结束。
    此后边关恢复了宁静,朝廷大军班师回朝,宋睿临走那天还专门到了江月府来探望江少枫和李青韵,吃了一顿赏梅宴,谁都没有再提及那些让人不愉快的事。
    最后离开时,宋睿只意味深长地说了句:“我?会尽力,保重。”
    宋睿启程回京后半个月,七星城首座于睦竟然登门造访,说是来送年节礼。
    两城之间有年节礼来往倒没什么,但再怎么样也不至于让于睦亲自来送吧?江少枫疑惑之余,立刻让管家亲自把人迎了进来。
    于睦一进门便呵呵笑着拱手打起了招呼:“江城主,江夫人,别来无恙啊?”
    江少枫笑着还礼:“托福。”然后迎着对方入了座,李青韵也吩咐侍女去看茶。
    于睦坐下来又寒暄了两句,接过侍女送来的茶,他喝了一口,又赞叹了两句这茶沏得讲究。
    李青韵淡笑谢过。
    “其实于某这次冒昧拜访,”他笑着说,“也是想?顺道代掌门师弟他问江夫人一个问题。”
    代仙引问李青韵?
    “不知仙城主想?问什么?”她心想?,莫非仙引也是个喜欢钻研藏宝的人?
    “也没什么,”于睦道,“师弟说他早已听闻琳琅阁开山祖师与先朝永章公主府的渊源,很?好奇江夫人为何不曾给永章公主立个祠堂供奉?”
    李青韵一时愣住,这……算什么问题?而且听起来简直像在指点别人的家事。无论哪个门派,都是极为讲究开山入派之界线的,先人祠堂哪有随便立的,琳琅阁一派是在祖师谢念英手中才有了名讳开了山门。何况就算要论渊源,那也该是立永章小?郡主的。
    她不由略略皱了下眉,正想?说话,却感觉到江少枫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却见他已笑意不动地看向于睦,说道:“于首座问得有理,这件事拙荆会慎重考虑。”说着,又顿了顿,目光深远地看着对方,“请于首座代我?谢谢仙城主的关心。”
    李青韵听出他这句话带着几分郑重。
    于睦果?然笑着不再提起这个话题,转而又与他们谈论起了北境的风土民情,说自己想?要借此机会游历一番。
    入夜,夫妻两个回了房,准备洗漱安歇。
    李青韵憋了一整天,总算也找着机会问江少枫:“你怎么也不替我?生?气?”她说着,探眸往他面?前一看,居然看见他真的在画祠堂的图纸。
    “你……”她一时无话可说。
    江少枫笑着将她揽入怀中坐在了自己的腿上,温声道:“十七,我?们应该谢谢仙引,他是在帮我?们。”
    一派之主最忌讳别人指点自己派务之事,李青韵听着不以为然,仍鼓了口气:“没看出来。”
    江少枫用笔杆轻轻戳了戳她的脸,笑着:“你再想?想?,这祠堂若是建在江月城中,以我?们夫妻二人的名义让江月府世代供奉,可好?”
    李青韵听着一愣,转然意识到了什么,随即又往深里一想?,恍然大悟:“我?明白了!他是说,让我?们大张旗鼓地将永章公主的祠堂供奉起来,事情传到京中,就算是那位也会有所忌讳,不会再对江月府不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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