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梦见了黑色。
    那是一片沉重的影子,笼罩了整个世界的阴云,魔王。他梦见他就是这片黑色,他变成了魔王。
    他倒在魔王的宫殿里,整个大厅落满了他的血肉的残块,被开膛破肚的身体还在复生,但已经没有那么迅速,开始吃力。而这时候,又一击。圣剑的神罚炸开他的身躯,他已无力再挪动自己。
    视野中出现了阿尔特莉娜,浴血的贞女不是白色的了,而是红色。只有手中那把剑,仍旧明澈如光。
    阿尔特莉娜高高举起圣剑,剑的尖端下垂,指着他的头。
    贞女说:阿奇,你令我失望。
    他醒来了。陆陆续续,别人也在醒来。今天他们下矿。
    来这里,并不是他的计划。虽说,他对他们说出让勇者从此消失时,心里并没有什么计划,但模模糊糊地,他对自己的生计有些想法。他有很多擅长的事,他会去做他擅长的事——猎杀吃人的魔兽,凶狠的强盗。去帮助人,去救人,一切被他遇到,被他看见的人。
    他们造了太多的雕像。他总是被认出来,总是有人试图跟上他。
    所以,他来到这里。他没有学过怎么采矿,所幸这些知识没有门槛。
    他如愿躲开了神殿,躲开了过去,躲开了勇者的名号。直到今天,仍旧没有人从这张沾满泥灰的脸中认出,他是离采矿地最近的那个小镇上,新竖起的雕像所摹刻的人。日子过得平静。他制止了一次塌方,两次爆炸事故,在一次通风口堵塞的事故中拖出了窒息晕倒的伙伴,并且做这一切都是悄悄的,没有令人起疑的,没有人想到是他,这个新来的少年做的。不过他们确实感谢他,他的新伙伴感叹说,自从他加入之后,他们的运气变好了,没有遇到过事故。一定是神很喜欢你,阿奇,你就是我们的幸运使者。
    他是挺喜欢这里的生活,喜欢这里的人的。但是,实话实说,这里的生活并不好。疲劳,危险。工头给他们准备的食物只是勉强能饱,并且以人类的喉咙来说,粗粒得难以下咽。
    当他还在神殿为成为合格的勇者而学习时,阿尔特莉娜带着他和赛缪斯拜访当世最伟大的武器锻造者。熔炉边很热,锤炼金属的学徒们汗流浃背,但是从他们的眼睛里,他看出一种热忱和专注。那位大师带着欣喜的笑容,和贞女交流,和他与赛缪斯交流。她给他们讲述铁,讲述淬炼的过程。她把一小块原矿递给他,让他和赛缪斯传看。她问他们对这种矿物可有了解?他没有了解,勇者不需要学习锻造。赛缪斯也没有学习过,但是他在进入神殿前,曾对它有所耳闻。
    赛缪斯说,它比黄金还要贵重。
    在这里,挖出一块比黄金还要贵重的矿石,并不会得到金子。起初,他想,这些人有没有听说过他们在开采的矿石的价值呢?后来,他得到了答案,他们全都知道,有时候还会以此调笑,同时更清楚的是:这东西价值高昂,和他们报酬多少,没有关系。
    他们的报酬是由他们日复一日做的苦力决定的,而他们的苦力,很廉价。就是这样廉价的苦力,工头的眼睛还要紧紧追着他们,千方百计要找出他们的错误,克扣他们的工钱。
    阻止工头克扣他们的工钱,比稳固矿洞、挽救危机、解决事故,更加艰难。他从来没有成功过。而他的伙伴们,这些比他资历更久的矿工们,意识到他的意图,他所做的种种努力,对他笑,对他摇头。他们怀着善意告诉他:阿奇,相信过来人的话——不要和工头对着干。
    后来他被工头陷害偷窃时,他们为难地看着他,都很清楚,他没有做他被诬陷做了的罪行。
    果然,他们全没有和工头对着干。
    艾瓦说:亚基里斯,你好天真啊,你对这个世界的真面目一点也不知情。
    艾瓦说:亚基里斯,为什么你会一度真的相信,消灭魔王,消灭魔族,世界上的不幸就会烟消云散,所有人就会从此过上幸福安乐的生活呢?
    他没有那么相信过。他相信的是,魔王是世界上最大的邪恶,无数不幸因为魔王的存在而诞生于世。消灭魔王,世界会变得更好。但是,世界不会变成最好的模样。
    因为神给予我们的并不是幸福,而是,希望。拥有希望以后,还需要我们的努力,才能让愿景实现。
    艾瓦听完他的想法,笑起来。她说,是的,没错,希望。
    像是情不自禁,她探身过来亲吻他。
    她说:我本不能理解什么是希望,直到我见过了你,亚基里斯。
    她说:我好爱你,你的天真,你的热忱。我永远爱你,亚基里斯。
    “谢谢你愿意为我担保,让我留在这里。”他对这个男人说,“但是……”
    他还没说出“但是”后面的话,就被对方急切地打断了。他听对方表达,为他,这个被确凿的证据钉死了的贼担保,是多么麻烦,多么没好处的事。而他,作为工人们的监督者,矿场的管理员最信任的下属,为他这个少年做这样一件麻烦,而且没有好处的事,是多么值得他的感激。他怜悯他的命运,顾念他这样年轻,只是一时做错了事,愿意给他机会……所以,理所当然的……他应该给他点报答。
    男人说那些话的时候,不断靠近他,伸出手在他身上乱摸。天真的他,从来没亲自遭遇过这样的事的他,一直没能从男人注视他的眼神里发现端倪的他,以为男人是想要搜刮出什么。
    “我没有钱,我什么都没有。”他厌倦地回答。他厌倦了这出闹剧。他说出刚才,那个“但是”后面的话:“而且我知道,是你陷害的我。”
    对方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接着,男人破口大骂,撕开他的衣服。许多肮脏的字眼,更无耻的污蔑。说他是个卖身者,一直在勾引他,现在他好心好意帮他,他还要倒打一耙。无耻,下贱,可鄙。丢给他的形容词,用来形如这个人自己倒是贴切。
    对这个人的邪恶,他没有太多感怀。一路走来,他见过的邪恶数不胜数。他被压着,躺在那里,慢慢抬起手。他想,他应该切掉对方的什么?切掉什么能让他很方便的脱身,同时不显眼,不再引得神殿的人跟上他?
    应该是他的顺从和沉默招来了误会。男人见他没有反抗,竟然就停下了辱骂和撕扯的动作。粗重的喘息声在他耳畔,灼热的硬物抵着他的臀缝。他听见那个人说:阿奇,对不起。
    对不起,确实是我陷害了你。你不是贼,你没做过。赃物是我偷偷放过去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阿奇,我太喜欢你了……你不要怕,我发誓,我不会让你疼……我会给你补偿,我会好好地补偿……我爱你,阿奇……
    你杀人杀得太轻易了。他对艾瓦说。你不应该这样轻易地让人死去,这些人,就算他们不够好,他们也没有坏到该被这样残杀的地步。
    艾瓦说:看清楚,他们背叛了我们,轻易地跟从别人对付我们——你怎么可以同情他们?
    为什么不可以呢?他们只是些脆弱的弱者,无力反抗任何一个强者强加给他们的命令。
    艾瓦说:正因如此,才要让所有脆弱的弱者从这些叛徒的死上学到,要么,跟着我们一起反抗世界,反抗命运,要么,去死。
    他没有对阿尔特莉娜说过这句话。
    他当时对艾瓦说了:“你这样做,不对,艾拉瓦赫什。”
    他坐着,感受着后穴里的精液慢慢流出。那个刚才说着爱他,狂喜地操他,陶醉地射进他身体里的人,正在地上痛苦地呻吟,大声呼救。没人过来。男人特意挑了一个僻静的地方索要他的报答。没人能听见呼救。
    他站起来。察觉他的动作,男人更加惊恐地看了他一眼。然而,这恐惧没有令这个人丧失求生的希望。拖着断裂的肋骨,被肋骨扎破的肺,男人向门的方向一点一点爬。
    他走过去,按住男人的身体。他无意杀他,更无意伤害他。他只是在他的拥抱和爱抚中恍神了,忘了——普通人脆弱的肉体承受不住他的一个全力的拥抱。
    “就当做了个噩梦吧,”他对他轻声说,“睡一觉,醒过来,噩梦就没有了。”
    他的幻术不算好,和海妖比起来,只算是儿童的水准。可是,对这样脆弱的弱者,也足够了。
    他催眠了他,接着治好了他。接着,清理了血迹。清理了所有能让神殿辨认出是他留下的痕迹。然后,他拿了衣服和钱,作为一个真正的贼,从窗户离开。他要去一个新地方。
    他躺在溪水里,水很浅,平躺着,只是勉强可以淹没他。这不是个睡觉的好地方,会呛水。而若说是寻死的话,呛水根本不能杀死他。
    他抚摸自己。他刚才没有射过。他已经很久没有射过了。那块肉软软的,像他的心境一样疏懒,不想调动起热血,不愿起来。
    所以,他开始想艾瓦。不想他们决裂以后,只想他们甜蜜的最初。
    他想着,想着,感觉小腹酸酸的,心也酸酸的。他感觉手下的肉有了勃起的迹象,可是最终,没能勃起。
    最后,只是流出了一些眼泪,被流水带走。
    这一次,他仍旧梦见了黑色。这一次,他梦见阿尔特莉娜没能杀死他,是他杀死了阿尔特莉娜。还有塔夏。后来,利维。然后,他就成为了无可匹敌的魔王。
    他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改变命运?挽救不幸?不,他失去了兴趣。有一次贞女对他说,他永远也救不完。她说得对,但对在,一切都是如此,无论何种事情,什么样的人。世间的苦难永无尽头,移开一种,立刻又填塞进新的。一切拯救都是徒劳。对抗命运的结局永远是失败。追寻的意义都是空无。你能做的仅仅只是,毁灭,终止,抹除。
    这个,那个。连魔王的命运都能被终结,何况这些脆弱的人。
    他毁灭了一切,大地变得干净,不再有不幸,不再有罪恶,不再有生灵的痛苦,因为不再有任何生灵。
    他坐在荒凉的大地上,空旷的废墟里,意识到自己的孤独。
    于是,这可怕的梦被毁灭,被终结,并非因为他善念犹存,或看到了什么希望,而是一个更可怕的念头——
    他感到,他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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