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诚仅仅犹豫了很短暂的几息,随后便道:“左中书说得不错,就这么办吧。”
    他一锤定音,卫泽方也说不出什么别的话来。
    散朝过后,孟诚没有回归元宫,而是就坐在殿上,看着蒋云鹤派人给郑钧之戴手镣,这比脚镣好一些,并不影响他更换衣物、沐浴洗漱,但这又比脚镣更差,因为这实在太明显了,一看便知是戴罪之身,示辱成分太过明显。而两手之间的锁链长度又放得长,致使此物沉重,粗糙黑沉的金属压在他的手腕上,几乎对比出一股纤弱之感。
    孟诚想到他力气比一般人大,都能顶两个自己的,摇摇头,把“纤弱”这两个字甩出去。
    两个麒麟卫推开后,蒋云鹤上下端详他一番,道:“对不住。”
    郑玉衡道:“没什么,劳烦蒋大人为我的事奔忙了。”
    两人也见过不止一次了,蒋云鹤顾忌着皇帝当面,不好将心里话实说,随后便行礼告退了。
    他退出殿内后,孟诚站起身,示意郑玉衡跟过来。
    两人边走边谈,小皇帝摩挲着手心,道:“知足吧,没把你下狱就是留了情了。”
    郑玉衡道:“臣明白,大狱里的刑罚只会更难熬。”
    “中书令有放了你的意思。”孟诚直接道,“就是不好明说……疑罪未明总比定罪好,何况你犯得这叫什么事儿,欺君罔上、祸乱宫闱?”
    郑玉衡不太习惯手上的重量,他拧了拧手腕,叹气道:“这八个字,无论哪一半砸下来,陛下可就没有臣了。”
    孟诚脸色一黑,道:“朕稀罕你帮我吗?才出谋划策几次,就这个德行,怪不得女尚书都说你恃宠而骄。”
    郑玉衡低头听他骂完,然后道:“什么算是有证据?人证还是物证?”
    孟诚哼了一声:“人证?慈宁宫密不透风,想要一个也没有。物证?……怎么,你还想有个定情信物被捉不成?”
    他说到最后,已经开始暗暗磨牙了,心里嘀咕着,我管他死活干什么呀,越说越来气。
    郑玉衡摸了一下胸口,道:“我可没有那东西……”
    孟诚正巧一直盯着他,一看见他这么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举动,瞬间就意会了,冷不丁地伸手揪住他胳膊,趁郑玉衡带着锁链行动不便,不顾体面硬生生在他怀里掏了掏。
    他这举动有失身份,而且猝不及防,郑玉衡根本就没防住。
    他冬日里层层叠叠的官服内,藏着一个帕子包着的小木盒,上面是灵山鹫峰图,里头还有几颗不知道被摸过多少次、盘得亮晶晶的红豆。
    孟诚从牙缝里挤了一句:“……你可没有那东西?”
    郑玉衡哑口无言,半晌才道:“你……你这是君主所为吗?”
    孟诚差点呸到他脸上,得亏小皇帝涵养好,给忍了回去。他道:“我给你收着,你最近给我干干净净老老实实的,不许动歪心思。我和母后自然会想办法捞你的。”
    郑玉衡索要无望,郁郁寡欢地点头。
    孟诚这才继续说:“想要定你的罪,既然没有鲜明的证据,只有从你自己身上入手了。蒋指挥使的鞫问恐怕不会只有他一人,万一你熬不住轮番审讯,松了口,或是露出一点话柄和口风,就是朕也救不了你。”
    郑玉衡看了看他手里的“定情信物”,满怀伤心地点头,说:“我知道,陛下放心,我就剩下嘴硬了。”
    孟诚看他太过消沉,没让郑玉衡陪他理政,而是眼不见为净地让他回殿前司的住处去休息,也免得今日前来拜谒觐见的朝臣见到了他,看见他戴着锁链,行动不便,彼此尴尬。
    郑玉衡早就料到有今日发难的情形,所以伤心也只不过是伤心没能保住信物,虽然伤心,倒也理解小皇帝的举止,也就乖乖回去低调装死,最好不要碰上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
    郑玉衡心中这么想着,却在回去的路上碰见了邢文昌。
    邢御史公服未褪,手中带着御史台的一大卷案宗资料,已经做过归档和记录。他所在的御史台衙门跟殿前司相距较远,殿前司因为护卫天子,所以居所下处都在宫禁之内,与其他侍卫分隔开。哪怕就这样远,居然也能碰见,可以说是上天非要两人掐架,这也算是一种恶心人的缘分了。
    郑玉衡以大局为重,就算心里对此人极度敌视,也忍了下来。然而两人擦肩而过时,邢御史反倒转头看了看他,冷冰冰地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才把你生得跟先圣人肖似几分。”
    他显然误会了。
    郑玉衡也懒得解释,语气淡漠地回道:“就算自荐枕席,也要看清自己的资质。”
    邢文昌笑了一声,说:“我是资质鄙陋,郑大人你也只是沾了前人的光。我知道你想杀我,我也一样想杀你,御史台也会派人在鞫问过程中陪审的,那个人就是我,你不趁机求求我吗?”
    郑玉衡面无表情反问道:“娘娘见你第二次了吗?”
    他这句话可谓是一把尖刀,稳稳地插入心槽,令人非常之痛啊。
    邢文昌的脸色肉眼可见地变了,瞬间被激怒,上前揪住郑玉衡的领子:“你得意什么?攀龙附凤的小人,我是真心仰慕娘娘的,我就是看不起你……”
    郑玉衡默默地看着他发疯,道:“那你见她第二次了吗?”
    邢文昌啪地抬起手,掌风停在他的脸庞之前没有打下去,然后又克制住自己,收掌成拳,胸口起伏地撂下一句:“你根本不懂她!”
    说完就掉头而去。
    郑玉衡摸了摸鼻梁,心想,你光看史官记载、宫闱传言,就能对她爱得死去活来的,连第二面都没见过,我都跟她在一起好几年了,她对我又亲又抱的,咱俩谁不懂她啊?
    被邢文昌调剂了心情后,小郑大人回到冷冰冰的住处,睡在冷冰冰的床上,翻来覆去地想念慈宁宫的床帐被褥、想念慈宁宫的熏香和烛火,还有檀娘的气息、檀娘的味道、檀娘伸出来握住他手指的触感……
    郑玉衡夜不成寐,半夜披着衣服爬起来,望了望深深的宫禁。
    夜色幽寒,冬日冷风呼啸。他穿上医官的衣服,悄悄摸摸地翻过殿前司的矮墙,心情忐忑,轻车熟路,做贼似的摸进慈宁宫侍药间,戳了戳在炉子边直打盹的崔灵。
    这时候得有二更天了,崔灵吓得一激灵,抬眼看到郑玉衡,拍着胸口道:“哎呀……我还以为闹鬼了呢,你今儿怎么没来啊。”
    郑玉衡抬了抬手。
    崔灵一下子看到他手上的锁链,连忙道:“娘娘今日跟蒋指挥使说的就是这件事儿吧?哟,我在侍药间听别人说了,可惜没听明白怎么回事。”
    郑玉衡严肃地点头,然后小声问:“娘娘睡了没有?”
    “没呢,我去送药的时候里头还点着灯,我刚回来一会儿,困死了。”崔灵掩唇打了个哈欠,“她估计担心你呢。”
    郑玉衡听了,心里愧疚不已,便道:“明日几时有人来,我只能待一会儿。”
    崔灵道:“怎么啦,做贼呢啊?”
    郑玉衡赶紧点头:“是啊是啊。”
    崔女使扑哧一笑,道:“没事儿,你去吧,我明早叫杜尚仪去叫你,肯定赶在所有人之前把你拎回去。”
    杜月婉的名字还是很有威慑力的。郑玉衡放下心来,靠着崔灵和其他的几位内人打掩护,回到他最熟悉、想得睡不着觉的慈宁宫寝殿。
    里头灯已经熄了,他默默坐在旁边,怕掀开被子热气散了,就在旁边陪着她躺下,才刚悄咪咪地爬上床,就被一只温暖的手勾着后颈拉进去,撞进满是馨香馥郁的怀抱中。
    黑暗无边,她的声音在耳畔低柔地响起。
    “抓到你了。”
    作者有话说:
    采花贼就地正法(x)
    带着锁链还能翻墙,小郑你可真能爬啊(……这是夸人的话吗?)
    第130章
    郑玉衡被捞进被子里, 周围几乎被她身上和寝殿内的熏香气息包围。他耳根一麻,感觉这股热气顺着听觉, 仿佛一直钻进骨头缝隙里、钻进脑海里。
    董灵鹫抬起手, 指尖触碰着他的耳后。
    “你……”郑玉衡说了一个字,话语微顿,低声道,“你知道我回来?”
    董灵鹫闭着眼回复他:“猜的, 也不确定。”
    “不确定?不确定还等我?”郑玉衡捕捉到了重点, 甜腻腻地靠过去索吻, 边蹭她边小声道, “你就是太含蓄了, 有什么话都不直说,没关系,檀娘就算不说, 我也知道檀娘对我是特别的,你可喜欢我了。”
    董灵鹫笑了笑, 手指勾着他的领子,说:“都被锁起来了还这么不老实?好色的采花贼。”
    郑玉衡还未回答,她的手就碰到了对方的手腕。腕骨已经被冰冷的锁链磨出了红痕, 她的手指轻微转动,沿着脉搏内侧抚过去, 触到被磨破皮的鲜红嫩肉。
    郑玉衡轻轻嘶了一声, 随后便忍住没出声。
    董灵鹫的手停在他破皮的伤口上,思索着道:“这样下去……鞫问审讯你的时间要是拖得太久,你这手恐怕又要受苦了。”
    他的手常常受苦, 上一次负责粮草督运时到了北疆, 先是被缰绳磨破皮, 而后又被刺杀,那双手回宫养了不知多久才养回来,新长出来的皮肉又娇又嫩,这回又赶上这件事。
    郑玉衡道:“无碍的,我没事……我、我想你想得睡不着。”
    他委委屈屈,泛着可怜地说道。
    董灵鹫就知道他会这么说,她道:“嗯……我知道,你别的都好,就这一点怪没出息的。”
    郑玉衡捉住她的手指,放到唇边亲了亲,他柔软的唇贴到她的指尖上,闻言也没反驳,而是探出舌尖,小口小口地舔着。
    董灵鹫压住他的舌,摩挲着整齐素齿中一边的小尖牙,轻轻道:“看来都是我的错了,我这是把你养成了什么习惯?”
    郑玉衡有太多次舔舔她的经历了,董灵鹫在他面前就像是散发着芬芳味道的一块甜滋滋的糕点,他用这样的举动来压制心中波动的欲望,就像是小动物似的用犬牙轻咬她,博取她的注意力和怜惜。
    董灵鹫把手抽回来,却被他握住了手腕。
    “檀娘没有错。”他说,然后翻过身,手臂撑在两侧,没有压在她身上,但气息逼得极近,“都是我的错,但是……事急从权,时间紧急,我们开始吧。”
    董灵鹫眨了下眼,明知故问:“什么开始吧?”
    郑玉衡不相信她不明白,有点着急地跟她撒娇,见董灵鹫无动于衷,忽然钻进被子下面,张口咬住了她身前松散系着的衣带。
    寝衣松软,衣带也是一个便于扯开的活结,分明如此黑暗,他还能扯开系带。
    衣物窸窸窣窣地摩擦,董灵鹫一开始不明所以,然后身躯忽然绷紧,手伸下去抓住他的头发,对方的簪子被碰掉在一旁,她的手指穿入他的发间,原本还宽松地穿过,而后猛地绷直握紧。
    董灵鹫压着声音,说:“……别胡闹。再舔我就踹你了。”
    床帐内衣料簌簌磨动,小郑大人从漆黑的被窝里爬上来,展臂抱住她,一脸无辜地看过去。
    董灵鹫这才松开了手。
    “我可是越来越管不了你了。”她叹了口气,无奈地说,“还以为你半夜三更爬进慈宁宫,是为了跟我商讨眼前的困境,没想到你就是来作死来了,真是把你宠惯得太久了,这几年来在我这儿,捧在手里怕碎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连头发都没多掉一根。”
    郑玉衡道:“我可没有不听话。”
    董灵鹫往他嘴唇上看了一眼,道:“你这就是在不听话。”
    小郑大人嘀嘀咕咕地道:“又不是没有过……”
    “嗯?”
    “……当然都是我的错,”他改口飞快,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脸上,被抚摸了几下之后,眼睛安逸地闭起来,深深地呼吸,然后道,“陛下不让我来见你……那个什么邢文昌,还对我耀武扬威的,我真是可怜死了。”
    董灵鹫道:“不让你来,你不是也没听吗?”
    郑玉衡不好意思地道:“我只待一会儿,就很小一会儿。”
    董灵鹫没有戳穿他,捋了捋思路,跟他道:“我已经吩咐过蒋云鹤了,他会妥善地对待你,虽然会有其他人陪审旁听,但并不碍事,你只要不被他们激怒,说出什么不该说的,此事自然能化大为小,化小为无。”
    郑玉衡点点头。
    董灵鹫继续道:“想要不被摆布,那就得有不被摆布的力量。总有一天,你要代替朝中站着的某一位宰辅重臣,在大殷的政务堂上挥斥方遒,到那时候,就不会再有人拿你和我的事情来威胁你、挑战你,他们不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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