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着她的话头,我又奉承了对方几句,便打算离去,忽然想起已经两天未见小梅了,又回头问她。
    对了,小梅哪里去了?
    她顿了一下,笑道:许是又被阿娘支使干活了。
    哦。
    我没有多想,便回到自己房内,反复思索如何向王玙开口。
    王玙答应过我,只要我活着便会回应我一个愿望,我不担心他赖账,只是这个愿望必须是能长久解我困境,且又是他轻而易举能办到的。
    反之狮子大开口,不仅不能让他践诺,反会令他厌恶我。
    翌日。
    我辗转反侧了一夜后,终于决定去找王玙。
    第十七章
    冬日阴沉,不知何时已漫天飘雪。
    蹄声笃笃,打破了青石巷道内悠远的静谧,碾碎高空荡下的雪花,轱辘圈圈沾满了冰珠。
    我使车夫停在王府别院门口,只见甲士陈列,门禁森严,忍不住心下发憷,只站在阶下瑟瑟行礼。
    劳烦诸勇士通报,南家锦屏来访。
    女郎要访何人?
    王家三郎,王玙。
    出乎意料,门口的甲士只点了点头,便有人返身扣下古绿兽面铜钹,大门开启半扇,将我恭恭敬敬地迎了进去。
    不过一别院而已,却亭台轩敞,流水淙淙,随处可见几拳石,几抱山,堪称一步一景。行过蜿蜒长廊,甲士将我带入水桥后的小亭,躬行一礼,便无声离去。
    再看小亭风雅,四面垂纬,几盏枝灯静静吐纳云烟,清雾缭绕,行入其中,如入仙境。
    王玙身着轻衫,立于案后,面前展开一雪白绢幅,似乎正在作画。
    我模糊看了一眼,那笔下栩栩如生的似虎非虎,似豹非豹,更像是一只慵懒大猫,角落里还有一只小鼠,大猫一只爪子按在小鼠身上,似威胁、又似玩弄。
    他见我勾着头看,便将绢幅一收,神情自若。
    你来了。
    我连忙叉手行礼:问王郎君安。
    嗯。
    对方什么也未做,身旁的女御便斟来一碗清茶,恭敬地递在我手上。
    我自是受宠若惊。
    须知南家只是末等世家,即便我父亲亲临,也未必能喝上王郎的一杯茶,虽然比之其抬爱,更让我震惊的,是王玙之威信……
    对方见我怔怔发愣,淡然问道:怎的不喝?
    我嚅嚅道:不过讶于郎君的驭人之道罢了。
    怎么说?
    郎君身边无论甲士还是女御,皆是如臂使指,仿佛心意相通,有朝一日郎君领兵,定然有如神助!
    我正吹捧着,便见面前人扬唇微哂,似有自得。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非是冷笑,淡笑,嗤笑,而是真真正正,发自肺腑之失笑!
    便如春风拂槛,冰破雪融,月光坠水,涟漪阵阵,又如梅花飘摇,一夕落满了南山,个中滋味,难用语言描说。
    然而这一笑后,王玙见我呆呆望着他,立时便肃容相向:你有何愿望?早早说来,休要再拖了。
    我……
    我正犹豫如何说,双手将衣角揉得皱成一团,而王玙一双眼睇着我浮起红潮的脸颊,神色渐渐讥诮。
    两人,几乎是同时开口。
    你想作我的妾?
    五百金珠便可。
    第十八章
    话音掷地,四野俱寂,耳畔轰鸣阵阵,唯余风雪之声。
    因为颤抖,我几乎端不住手里的茶,但仍是狠咬舌尖,尽量维持了平静的语气:王郎说什么?我刚才没听清。
    王玙踞坐于榻,半张脸隐于阴影,一张玉雕般的长手摩挲着碧玉把件,因为用力而青筋浮动,我只瞟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下巴几乎低到胸口。
    若郎君觉得五百金珠太多,少一点也行……
    良久,王玙轻哼一声。
    我堂堂王玙,于司马朝廷累迁太常,司徒,或将升任太尉、太保,如此贵命,难道仅值五百金珠?!
    我惊呆了!
    不给就不给,这借口也忒多了!
    见他油盐不进,我心里不是滋味,只好另辟蹊径:若不给金,郎君也可于差不多的世家中为我迁延保媒,寻一人品可靠的夫婿嫁了。
    不等他驳回,我便一口气提了许多条件:那人最好年轻美貌,饱读诗书,庶子可,嫡子更可,还要嫡母宽厚,家风清正,如此方能不受磋磨。
    王玙听我说了许多,一双眼愈发深沉,澹澹而幽冷:还有么?
    我连连作揖,满面堆笑:没有了,真的没有了!
    不拘给我金珠,或者帮我嫁人,郎君只要能做到以上一样,便算回报了小女替死之恩!
    王玙沉默一会,终是唤了女御上前,嗓音清淡。
    给她金珠。
    天籁之音,不外如斯。
    我霎时心花怒放,弯腰作揖:多谢郎君。
    王玙朝我不耐烦地挥手,就差把一个滚字贴在脸上了。
    刚出凉亭数十米,我却忽然想起了一样事物,又连忙折回去:王郎君,那个,我的帕子……
    此刻的王玙已然宽了外衣,正阖眼斜靠在榻上休憩。
    打眼望去,他一头漆发蜿蜒于枕,轻衣与肌肤同色,仿佛一道白月光照进了人间,唯美而残忍。
    我站在原地,呐呐连声,又不敢出声打扰。
    ……丢了。
    等了一会,他终是回复了,我心下一颤,忍不住再次试探,真的丢了?
    王玙不再回答,而是侧身向里。
    明白再也不会得到任何答案的我,只好跟在女御身后泱泱离开,却不知我走远之后,身后人从软榻上起身,猛地一脚踹翻了面前书案,竟是少有地怒形于色!
    做崔小郎的妾她看不上,做我王玙的妾,难不成也是自甘下流?
    侍从们不意他忽然发怒,大惊之下跪了一屋子,良久,方有甲士缓缓起身,从袖中掏出一物呈上。
    这是那日,您在竹林中扔在小女郎脸上的,小人以为郎君有用,便捡拾回来……
    王玙盯着那一小块月白色布料,神色变了数变。
    那甲士见状,又小心翼翼请示:郎君,此帕似乎为那南家女郎心爱之物,您看?
    出乎意料,王玙的回复只有两个字。
    丢了!
    第十九章
    拿到金珠之后,王家特地派出数名甲士,一路护送我回家。
    考虑到家中人多眼杂,我故意带着王家甲士来到城北,用囊中的一小部分金珠,从掮客处购下了位于牛尾巷内的一处三进宅院。
    虽为末等士人聚集处,却也清幽雅静,且一路上有王家车队紧随其后,威风凛凛,以至于左右忌惮,邻舍闭户,甚有一年轻女郎,为了避让而摔倒于道旁。
    令我十分满意。
    拿下门锁钥匙后,我揣着囊中剩下的金珠,大摇大摆回到南府,打算带上小梅一起前往新家。
    幸而,娘亲除了留给我一张帕子,还留给我一个小梅,帕子丢了,我还有小梅!
    想到这里,之前在王家留下的伤心也被尽数冲散。
    我进了南府,便院前院后地呼喊小梅,直喊得嗓子都劈了也不见回应。
    这几日,南家阖府正为了明日南锦绣的出嫁忙得焦头烂额,自然没人理我。
    心下不安愈演愈烈,我径直寻到正为南锦绣添妆的嫡母,开门见山地质问:我的小梅哪里去了?
    自王玙一事后,南夫人对我多有忍让,此番神色依然和风细雨:小梅?她没和你说吗?
    说什么?
    巴陵太守纳妾,她主动求去,已去了三天了……
    闻言,我眼前直冒金星!
    她怎么可能求去!她说过要等我嫁了,让我养她一辈子的!
    对我青涩而无措的怒吼,南夫人回以一副怜悯并同情的口吻:傻孩子,她从一个家生婢做到了太守的妾,那是何等的造化?世上哪有人不愿做主子,而甘愿做奴婢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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