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
    那声饱含深情的呼唤被一股窒息的力量硬生生勒进了喉咙,他瞬间失去了呼吸,头颅变得燥热,血管内的血液疾速而艰难地循环,但他预感到很快身体每一寸都会僵化,动弹不得。于是他拼命抓挠那根缠在他脖颈上的钟绳,无奈越抓绳子收得越急,手上的油渍太滑,令他失去仅有的反抗机会。
    很快,费理伯听见耳朵里的血液在“嗡嗡”惨叫,口中发出垂死之前的“咳咳”声。他竭力想画个十字,接受耶稣的召唤,但他双腿已经离地,神用一只无形的手将那孩子的头部往上拽。
    这就是上天堂的感觉?
    费理伯满心都是恐惧,开始怀疑庄士顿从前那些说教的真实成分,根本没有流出奶与蜜,根本没有天使的号角吹响,只有灵魂正被挤出肉体的痛楚!
    正在悲愤绝望之际,费理伯突然重重坠地,遂听见一个女人歇斯底里的号叫。他直觉死神刚刚离开,于是爬起身来,却见两个黑影纠缠在一起,铜钟随两人的扭打剧烈晃动起来。他大张着嘴,捂住刚刚被勒得赤紫的喉管,手足无措地观战。
    “姐……姐姐?”
    “姐姐”似乎听见了费理伯嘶哑的呼喊,其中一条黑影猛地向他扑来,他身体后仰、失控,随后便整个腾空,在寒夜里飞翔……
    坠落之际,费理伯看见钟楼底下已站着庄士顿神父与若望、阿耳斐他们,所有人都高举着提灯,面孔向上,仰视他疾速坠落的躯体。
    “这就是我的幸福?”
    费理伯浮出最后一个念头之后,脑壳便在坚硬的地面上砸裂,唯独那一碗蛋炒饭的暖意还在他冰冷的指间回荡。
    ※※※
    “这是什么意思?”
    扎肉一脸茫然地看着教堂柴房内绑着的两个女人,都是瞳孔颜色蓝蓝绿绿的异国客,只是一个红发龇张,面孔苍白,一对生满冻疮且流脓的赤脚自发臭的皮草下露着,年纪暴露在眼睑与嘴角的纹路里;另一个则是金发飞扬,穿毛扎扎的毡袄,面有抓痕,鼻子通红,嘴里喷着白雾。
    杜春晓一见这两位便乐开花了:“哟!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瞧瞧,这两位冤家都在呢!”
    庄士顿表情很尴尬,因为那红发的乔苏每每看见他进来,便故意俯低身子,露出领口下的一只乳房。而金发的阿巴见她如此放浪,便气得哇哇乱叫,奋力抬起被绑住的两只脚蹬她。夏冰好不容易才把愤怒的阿巴拉到一边,却依然无法阻止两人的怒目而视。
    “费理伯死了。”庄士顿用哽咽的声音缓缓说道,“这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半夜要去钟楼,从那里摔下来……我们上去的时候,就看见她们在那儿厮打。”
    “知道原因吗?”杜春晓听闻又有少年横死,脸色亦随之沉重,不再冲阿巴嬉皮笑脸了。
    庄士顿摇头:“不知道,乔苏说是那个哑巴女人要杀费理伯,她奋力上前阻止,结果还是有人丧命。”
    “那你把乔苏绑起来干吗?”扎肉深感不解。
    “为了公平。”杜春晓接口道,“因为另一个人不会说话,所以无法证实乔苏是否说谎。只有各打五十大板,才能不被迷惑。”
    “没有错。”
    “现场还有什么?”
    “蛋炒饭……”安德肋抢道,“那天是费理伯生辰,所以神父给他一碗蛋炒饭,钟楼上散了一地的蛋炒饭,费理伯衣服上也全是,像是把饭塞在里边了。阿耳斐说,连他被子里也有蛋炒饭的油。所以当时,他应该是把饭藏在衣服里边,要留给谁吃的。”
    石膏像一般的若望在一旁开口:“她们中间必定有一个是凶手,却不知是哪一个。”
    杜春晓面向几近半裸的乔苏,说道:“那就先听听能开口说话的那一位怎么说吧。”
    乔苏那张沧桑的脸懒洋洋抬起,神色异常冷漠:“因我有性命之忧,只能找这个教堂来躲着,藏在钟楼里头,身上带的东西都吃完了,饿得不行。所幸那孩子在钟楼打扫的时候看见我了,我求他别告发,给了他两块钱,后来他便天天给我带吃的来。昨晚我照常在老地方等他,未曾想左等右等都没来,却听见钟楼上有些动静,便跑上去一瞧,那哑巴正用钟绳勒着他呢!我情急之下,便抱住她大叫,可恨这哑巴疯了,居然还是把他推下楼了。”
    阿巴像是听懂了乔苏的话,竟再度跳起,将头拼命往乔苏的腰腹撞去,被眼明手快的扎肉抱回。
    杜春晓却弯下腰来,掰起乔苏的下巴,拿一对犀利的眸子逼近乔苏那张不堪的面孔,一字一句道:“既然那孩子这么照顾你,如今他死了,也未见你掉过一滴泪,可不像是昨晚会拼了命救人的模样!”
    两人已近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
    这样长久的对峙被乔苏的一串狂笑打破,她笑得表情扭曲,眼白渗血,好不容易才平息下来,对杜春晓道:“因为现在我知道,那孩子该死。”
    【7】
    若望的花房依然保持“世外桃源”的梦幻,只是这一次,陪他享受仙境的是另一个死人费理伯。如今这孩子身上油津津的罩袍已被脱下,若望用洒了香草粉末的清水为他清洁皮肤,他雪白的手在费理伯的死灰色皮肤上缓缓移动。
    门外传来阿耳斐的声音:“若望哥哥,神父大人托我来问一问,可把费理伯收拾好了?”
    “还要再等一等。”若望又将手指连同拭布一同浸入冰水。
    “啊?哦……”
    尽管隔着门板,若望还是能听到阿耳斐的迟疑,他只得叹一口气,道:“进来吧。”
    门应声而开,阿耳斐穿过落英缤纷的干花花帘,走到若望跟前,看着头颅塌陷的费理伯。
    “阿耳斐,在天主面前,我们是最亲密的兄弟吧?”
    阿耳斐点点头,与若望一道为费理伯换好袍子,过程缓慢、艰难,却意外地平和。在亲历三次徒友死亡事件之后,他们似乎已经将恐惧驱除出了“字典”,更何况相比玛弟亚与西满被挖去眼球、绑扎头颅的惊悚,费理伯的死态已经算非常“平和”了。
    “那个……有冰糖吗?”阿耳斐的声音气若游丝,额头蒙了细汗,像是对费理伯的灰色尸身有些无所适从。
    若望看着阿耳斐,没有说话。
    ※※※
    柴房内的乔苏被松绑,是杜春晓的主意,依她的说法便是:“谅她也不敢怎样,倘若要跟老娘耍花腔,将她直接交给潘小月便是。”
    这一讲,乔苏反而哭闹起来,大叫:“你们该死!你们都该死!既不信我,就把我送到潘贱妇那里去!我不活了!”边哭边一把抓住杜春晓,摆出要找她拼命的架势。杜春晓也不急不恼,反而一把将她抱住,乔苏只觉双臂勒紧,整个人在她怀中动弹不了半分,只见对方咧开嘴,露一排黄渍斑驳的烟牙,笑道:“你倒是说说,那孩子怎么就该死了?”
    乔苏挣脱不掉束缚,便用尽力气啐了杜春晓一口,骂道:“这里不干净!这些孩子也都不干净!早死早超生!”
    “她该不是真疯了吧?”夏冰忙上前替未婚妻擦去挂在眉毛上的唾沫,嘀咕道。
    “真疯还是假疯,试一试便知。”
    说话的人是若望,后头跟着神色恍惚的阿耳斐。
    “若望,都安置好了?”庄士顿显然更关心费理伯的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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