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到后颈被一股凶险的力量紧紧抓住,尽管看不见斯蒂芬,她仍可以自他的手劲想象它穷凶极恶的主人。他贴住她的耳膜,吐出的每一个字都扎得她生疼:“我这一辈子都不知道穷的滋味,但我见识过别人的穷,很多人其实都不该被生下来,他们不会像我这样幸运,受最好的教育,每一餐都有鱼子酱,酒窖里的酒可以用来洗一辈子澡,甚至印度都有我的私人别墅。但是我明白,并非人人都能享受这些。这个世界弱肉强食,强者会变得更强,所以不必在我身上套用什么苦难的剧本,我生来就是要站在很多人的头顶上,打开他们的头壳吸食脑浆的!”
    当夜,乔安娜在那曾经属于交际花的私宅里见识了一场豪华晚宴。那些戴着各式面具的男男女女抽着印度大麻,用葡萄酒点缀在耳后,把肉冻包在面包里吃掉,在摇曳生姿的壁灯烛火中低声交谈,眼里烧着一把饥渴的烈焰。他们坐定后,那孕妇上台,躺稳,接受注射,眼神懒懒的,神智仿佛在另外一个世界……
    那个为她接生的老太婆,乔安娜认出来了,是手上犯过许多人命的恶老太婆萝丝。她总是用没消过毒的钳子夹碎妓女肚子里的婴儿,那些妓女因此而患上盆腔炎,最后连走路都变得困难。
    整个生产过程,那些戴面具的观众都用手捂着嘴在看,婴儿自产门中挤落时,席间爆发出热烈的掌声。乔安娜面无表情地坐在角落,手里端着一个水晶杯,里边装着血色琥珀般的液体。直到一位神情严肃的仆人穿着考究的长礼服,将餐车缓缓推出,给每个人的盘子里分了一块肉排时,久久滚动在她喉间的秽物才自口中喷出。斯蒂芬站起来,向所有人鞠躬道歉,然后将她拉到另一个房间,重重甩了她一巴掌。
    “这是我们目前为止最好的生意,别他妈搞砸了!”
    她继续定定地看着他,但显然已经不认得他。其实她也有些不认得自己,因是头一次怀孕,肚子里总有一股莫名的气在流动。
    “这样的事,多久才会做一次?”
    “要看我们能弄到多少无人认领的孕妇,我买通了那恶老太婆,你知道的。所以,运气好的话,两三个月就可以举办一次这样的晚宴。”
    “这些客人付费特别高吗?”
    “是的,而且都是先行付款。”
    “万一出意外呢?比如生下的是死胎、畸形儿之类。”
    “那是意外,说好了不退钱的。但是,如果他们来了却发现没有想看的东西,那就有我受的了!”
    她沉默了半晌,遂用一种几近绝望的口吻问道:“那你有把自己的孩子奉献出去过吗?”
    “乔安娜……”他又披上了“温柔绅士”的皮相,将她搂在怀里道,“这怎么可能呢?我还没有完全把灵魂交给魔鬼,最多交了一半。”
    她没有信他。
    ※※※
    三个月以后,乔安娜在斯蒂芬的秘密公寓里发现了一个黄皮肤的孕妇。为防止她逃跑,斯蒂芬在她一只脚上戴了铁链。据说是那个女人情绪不太稳定,斯蒂芬叫乔安娜去陪她聊聊天,有助于对方安胎。于是她在那儿待了两天,那个女人向她讨香烟,她说在中国杭州老家经常抽一种叫黄慧如牌子的香烟。乔安娜说没有,却为她弄来了几支雪茄。中国女人说自己原本是嫁到英国来的,这儿有个做丝绸生意的“指腹为婚”在等着她,结果抵达伦敦才知道那个男人早就已经娶了别的女人,为了敷衍还在中国的父母,才答应接纳她。于是她一气之下便离开那儿,想回中国,苦于没有旅费,只好去下等酒吧里干活,所以被男人强暴是必然的,怀孕则是她这一任性行为的最差结果。
    于是,乔安娜给了中国女人一百英镑,并用锉刀锉断了她的脚链。
    斯蒂芬看到只余一根断锁的地下室后,愤怒得双目通红。他将乔安娜摁在墙上,掐住她的咽喉,仿佛要把她吞下去:“黄皮肤!他们这次指定要黄皮肤的婴儿!他们出了两倍的价钱!你知道这样做会有什么后果吗?啊?!我们会被吊死在‘红石榴’的厨房里,再被老鼠慢慢吃掉尸体!”
    窒息中的乔安娜为了自保,只得勉强用嘶哑的声音道:“我怀孕了!别……别杀我……”
    那双本该擒住她生命的手果然松开了,斯蒂芬恢复了平静,很突然,也在情理之中,诧异、困惑、欣喜、狐疑……至少有数十种表情自那张俊脸上掠过。
    欣喜?
    乔安娜瞬间意识到自己犯了怎样致命的错误,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但喉咙发不出半点声音。
    地下室里仍有那中国女人抽过雪茄的浓郁香气,她怔怔地坐在铁床上,屁股下的钢丝发出“吱呀”的抗议。斯蒂芬在那里给她留了一盏灯,一如红石榴餐厅门口那盏澄黄、温润、有邂逅初恋感觉的迷人色泽。她在那盏灯下抚摸床铺,用手一点一点抽出已经松动的那根钢丝,它也许无法助她打开脚锁,却能将斯蒂芬击倒!
    她深吸了一口气,褪下裙子,分开双腿。
    是的,她没有经验,但书上有教过,书上什么都有……
    生命殒灭的那一刻,她痛得几乎裂成两半。
    面对一片血色狼藉,斯蒂芬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没有打她,也不曾暴跳如雷,那张漂亮的脸泛起沉重的铅灰色。
    “乔安娜,你以为我会把我们的骨肉也送给那些混蛋吃掉?你在想什么?”
    她已没有力气讲话,只躺在床上,看着天花板上某个类似弯月的神秘斑点。
    “你疯了!你真他妈疯了!”他一面摇头,一面打开她的脚链。
    斯蒂芬临走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我会让你付出代价的,比取你性命更沉重的代价!”
    不知为什么,听到那一句,她竟微微松一口气,因知道自己还会继续活下去,直到他复仇的利剑自她头顶砍下。
    乔安娜永远记得回到青云镇那天,她在张寡妇的杂货铺买了一包黄慧如牌香烟,正蹲在桥头抽着,一个年轻后生“噔噔噔”跑过来,看看她,又看看烟,咕哝道:“不像呀……”
    “不像什么?书呆子!”她转头对他笑了,露出一排很白的牙,它们是许多年以后才变得斑黄的。
    “窑姐!”他挺了挺细瘦的胸膛,眼镜片后头有一对天真的眼。
    她冷不防伸手拍了一下他的后脑勺,骂道:“书呆子!真认不得我呀?”
    那后生取下眼镜往衣角上狠擦一擦,再戴上,细看了半日,突然指着她鼻子大叫:“是春晓!杜春晓!我娘正跟你娘商量,要退掉咱俩的亲事儿呢!你还有脸回来?!”
    听到“杜春晓”三个字,她瞬间感觉自己又做回人了。
    第六章 失控的审判
    〔未来牌:逆位的审判。
    “审判之日即将来临,作恶者必将受到审判,所有劫数都是逃不掉的,一味逃避只会加速这里的毁灭!”〕
    【1】
    潘小月好几天都吃不下饭,整日惶惶的。记得十多年前有人给她算命,讲她是福厚命薄,有得有失,财源滚滚却无福消受。于是她至今都与那算命的赌一口气,吃最好的食物,穿最贵的料子,用最好的东西,只心里总有根弦吊着。正是那根弦仿佛在她锦衣玉食的生活里下了咒,令她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这根弦如今已在她身上愈绷愈紧,快要勒得她肝胆俱裂!从前以为不会在意的事,拒绝产生的情愫,随着年纪的增长,皱纹渐起,竟一点一滴地积蓄起来,把她逐渐软化。斯蒂芬回来之后,总讲她美艳如昔,直至看到扎肉,才对她讲:“你变了,居然会相信这种骗子。”她苦笑:“你也曾骗过我,何苦五十步笑百步?”
    每每抬头看墙上那张画,戴鬼面具的男子似乎都透过面具上那两只通红的火眼瞪住她,仿佛在斥责她的软弱:“潘小月,你越来越不像做大事的人了!”
    “小月,事情办妥了。”扎肉穿着一件狼皮袄走进来,拍掉满头满身的雪子,站在那里。
    “扎肉,”她指间的香烟已烧过半,一截松白如脑浆的烟灰落在鞋背上,“你对老乡可真下得去手。”
    “我只认钱,还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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