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从何说起?小女子定不会少付店钱。”
    “夫人,”掌柜复叹一声,轻轻摇头,“不关店钱之事。方才有人告诫在下,此店若要开下去,在下若要活命,夫人及张大人,就必须搬走。”
    香女脸色煞白,惊得呆了。
    好一阵儿,她才反应过来,咬紧嘴唇,轻声问道:“眼下已过申时,天色也不好,小女子可否再住一晚,明晨搬走?”
    掌柜将头摇摇,低垂下去,喃喃说道:“夫人,在下求你了,这就走吧,走得越远越好!”略顿一顿,“还有,在下还想说一句,在这郢都,除去王宫,没有哪家有胆容留夫人。”
    香女不再说话,转身上楼,不一会儿,提着钱袋下来:“掌柜,请算店钱。”
    掌柜深深一揖,推让道:“夫人,店钱在下不收了。”
    香女摸出三金,递过来:“掌柜的,一事归一事,小女子住店,当付店钱,掌柜的既不愿算,小女子权作三金了。”
    掌柜再次作揖,拒道:“夫人,不是在下不收,是在下不能收。”
    “此又为何?”
    “店家也有店家的规矩。在下开店,承诺夫人住店。夫人若是退店,当付店钱。夫人未退,是在下强赶夫人,失规矩在先,理当赔偿夫人才是,何能再收店钱?夫人硬要付钱,就是强逼在下了。”
    见店家言语仗义,香女深深还礼:“既有此说,小女子谢过了。小女子再求一事,请掌柜帮忙。”
    “在下愿为夫人效劳。”
    “夫君伤成这样,小女子力弱不逮,背负不起,请掌柜的雇一辆马车,最好是有棚的。看这天色,像要落雨了。黑夜漆漆,万一落雨,没个雨棚,夫君他……怕是经受不起了。”香女说到这里,心里难受,声音哽咽。
    掌柜、小二亦是难心,各拿袖子抹泪。有顷,掌柜扬起头来,转对小二:“小二,去,把车马套上,换上新雨棚,送张大人、夫人出城!”
    “小人送至何处?”
    “送出郢都,直到夫人寻到一个合意住处,你再回来。”
    香女再还礼谢过,返身上楼,见张仪仍在昏睡。
    香女不想打扰他,习惯性地站起来,打算收拾一个简单包裹。然而,香女遍观屋中,除去那柄西施剑和靳尚赠送的钱袋之外,竟无一物属于他们。香女越想越难过,伏在张仪身上,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窗外,天色越来越暗,房间里几乎看不清东西了。陡然,一道闪光划破暗空,接着是一声春雷,闷闷地,像是从遥远的天边一路滚来。
    雨淅淅沥沥,越下越大。
    春雨贵如油。这是楚国开春来的首场大雨,孩子们不无兴奋地奔跑在雨地,朝野一片欢腾。
    章华宫里,楚威王双目微闭,表情喜悦,侧出一只耳朵专注地聆听窗外的雨打芭蕉声。听了一会儿,威王微微睁眼,望向坐在斜对面的太子槐,乐呵呵道:“槐儿,听这雨声,真扎实。”
    太子槐静静地坐在席上,双目微闭,表情阴郁,似乎它不是一场久盼的喜雨。
    威王略略一怔,没有再说什么,收回目光,缓缓射向面前的几案。几案右端摆着一堆奏章,是太子槐刚刚呈上的。楚威王翻开一道,扫一眼,放在左边,再次翻开一道,又扫一眼,摞在前一道上面。威王一道接一道地翻看,一大摞奏章无一例外地被他从右端挪至左端,再次摆成一摞。
    威王摞完,抬头望向太子槐:“就这些了?”
    太子槐也睁开眼睛,点点头:“回禀父王,就这些了。”
    威王略顿一下:“除昭阳之外,可有举荐他人的?”
    太子槐摇头。
    一阵沉默之后,威王似是想起什么,缓缓抬头:“张仪他……哪儿去了?”
    “儿臣不知。”言讫,太子槐似觉不妥,略顿一下,补充一句,“不过,儿臣听说他出郢去了,这阵儿或在途中呢。”
    “出郢去了?”威王似是一怔,思忖有顷,“去往何处?”
    “儿臣不知。”
    楚威王不再做声,有顷,目光重又回至面前奏章上:“这些奏章,你意下如何?”
    “儿臣唯听父王旨意。”太子槐神情木然。
    “寡人是在问你!”楚威王提高声音,语气似在责怪。
    太子槐打个惊愣,抖起精神:“回禀父王,儿臣以为,张仪一走,楚国朝野,怕也只有昭阳合适了。”
    威王闭目,再陷冥思。
    一阵更长的沉默。
    “嗯,你说的是。”威王终于睁眼,点头道,“这事儿拖不得了。晋封左司马昭阳为令尹,辖制六府!晋封右司马屈武为左司马,上柱国景翠为右司马,辖制三军!”略顿一下,眼睛再次闭上,“颁旨去吧。”
    太子槐起身叩道:“儿臣领旨!”
    黄昏时分,在郢都通往古城襄阳的官府驿道上,一辆马车艰难地行进着。时大时小的雨点儿敲打在崭新的雨篷上,发出“嘭嘭”闷响。
    马车越走越慢,陡然一震,顿住不前了。小二急跳下车,见左边车轮陷入一个泥坑里。小二急了,又是打马,又是推车,车轮晃了几晃,越陷越深。
    香女探出头来:“小二,又打住了?”
    小二点点头:“是的,夫人,又陷泥坑里了。”
    香女跳下来,察看一番,帮忙连推几下,车轮陷得更深,动也不动。香女急了,看看天色,已近昏黑,放眼望去,四野并无人家,只有道道雨丝从天而降,形成一块雨幕。田野低洼处早已积水,远远望去,汪洋一片接一片,被暗淡的天光映照得明晃晃的。
    香女问道:“请问小二,这是哪儿?”
    小二指着前面一个土丘:“回夫人的话,翻过前面土丘,当是纪城。若是天好,中午就该到的。”
    “这可怎么办?”香女眉头紧皱,不无忧虑地望着泥坑。
    小二拍拍马背,轻轻摇头:“夫人,没办法了。连走一日一夜,马没力道了。看这样子,我们只好在这泥坑里挨过一夜,待明日天亮,再想办法。”
    “这……”香女急得落泪,“夫君他……伤势本来就重,这又颠簸一路,若是再无救治,怕是挨不过去了。”
    小二蹲下来,抱头冥思,有顷,再次摇头:“夫人,小人走过这条路,此地上不靠村,下不落店,离纪城尚有二十多里,再说,这马……小人实在没——”陡然顿住,打个惊愣,忽地起身,惊喜交集,“夫人,听,有人来了!”
    香女侧耳细听,后面果然传来车马声。
    不消一刻,一辆马车赶上来,御者跳下车子,径走过来。香女抬头望去,见那人头戴斗笠,一身褐衣,走前一步,施礼道:“小女子见过先生。”
    斗笠人回过一揖:“在下见过姑娘。”手指车马,“姑娘这是——”
    香女道:“陷坑里了,小女子无奈,特求先生帮忙。”
    斗笠人也不说话,走到路边寻到十几块石头,交予香女,自己站在左轮边,说道:“姑娘,车轮一动,你就往车辙里垫石头,动一下,垫一块,待垫平了,轮子就出来了。”转对小二,“赶车吧!”
    小二吆马,斗笠人猛力推车,车轮晃动,香女趁机垫上石头,不一会儿,果如斗笠人所言,左轮滚出泥坑。
    斗笠人走至旁边,在水沟里洗过手,抬头望着香女:“姑娘是——”
    香女谢道:“公孙燕谢过先生,请问先生大名。”
    斗笠人拿掉斗笠,拱手笑道:“些微小事,不必客气。在下贾舍人,幸会了。”望一眼车篷,“大雨天里,姑娘欲去何处?”
    香女低下头去,有顷,抬头道:“小女子欲去纪城。”
    “前面就是了。”斗笠人走到小二马前,审看有顷,对香女道,“不过,此马看来走不动了,姑娘若是愿意,可坐在下车乘。”
    香女细细审他,不似貌恶之人,回头再看,是一辆驷马大车,点头道:“小女子谢过了。只是……小女子还有一请,外子重伤在身,就在这辆车里,也望先生不弃。”
    “这个自然。”贾舍人说完,走到车上,一看见张仪,惊道,“这位士子伤得不轻!快,抬到车上!”
    三人合力将张仪移至贾舍人车上。
    小二转对香女,揖道:“夫人,您有车了,小人……可否回去,掌柜还在候着呢。”
    香女点点头,拿出两块金子:“谢小哥了。这个请你拿上。”
    小二再三推让,见香女不依,只得收下,将空车马赶至一旁,让过贾舍人,调转车头,再三揖过,缓缓而去。
    贾舍人吆马挥鞭,朝纪城疾驰。
    至纪城时已过三更,贾舍人寻到一家客栈,让店家烧来热水,顾不上吃饭,将张仪全身伤口洗过,去除脓水。令香女目瞪口呆的是,贾舍人似已知晓张仪的病情,拿出药箱,像一个老练的疾医,动作熟练地为他换上新药,同时将几包草药交付香女,要他速去煎熬。
    忙完张仪,店家也端饭菜上来。香女喂给张仪半碗稀粥,见他再度睡去,才与舍人一道用餐。
    吃有几口,香女慢慢放下筷子,望着舍人:“贾先生,您到底是何人?”
    贾舍人笑道:“在下忘记介绍了。在下是生意人,打邯郸来。原想来郢进批南货,不料行情变了,白走一趟。”
    “哦,”香女微微点头,目光仍是将信将疑,“小女子还以为先生是个医家呢。”
    贾舍人又一笑:“生意人东跑西颠,难免有个头痛脑热,是以在下学了点医术。至于那个药箱,本是在下常备之物,一来自用,二来万一遇到急难,也好应急。今日不就派上用场了吗?”呵呵笑几声,歪头看着香女,“夫人缘何问起这个?”
    “没什么,”香女吁出一口气,“小女子只是好奇而已。”
    “若是这样,”贾舍人扑哧笑道,“在下也问一句,士子为何伤成这样?”
    香女忖摸对方不像是昭阳派来的,就将张仪受害之事细说一遍。
    贾舍人故作一惊:“张大人之名,在下在邯郸时就有耳闻。此番至郢,满城风传张大人盗走和氏璧之事,在下初时不信,后来……后来也就信了,不想竟有这多曲折,”长叹一声,“唉,这世道——”
    香女流出泪水,低下头去。
    顿有一时,贾舍人问道:“敢问夫人,你们打算去哪儿?”
    香女轻轻摇头,泪水再出:“走到这步田地,小女子已是无家可归了。未来去往何处,要待夫君伤好之后,由他决定。请问先生,夫君他……不会有事吧?”
    “夫人放心,”贾舍人笑道,“张大人此病,包在舍人身上。”
    香女再施礼道:“小女子多谢了!”
    第二日,贾舍人要店家换了一处僻静院子,买来药品,深居简出,让张仪静心养伤。
    因有贾舍人的诊治与香女的呵护,张仪伤情迅速好转,不足半月,已能下榻走路。张仪与贾舍人自也成为好友,日日谈天说地,道古论今。
    又过数日,楚宫颁布诏令,昭阳出任新令尹。舍人见到告示,一一说予香女。
    香女问道:“贾先生,夫君能上路否?”
    舍人点头道:“若是走慢一些,当无大碍。”
    香女急道:“贾先生,这儿住不成了。昭阳当政,是不会放过夫君的。”
    贾舍人点点头,同她进屋与张仪商议。
    张仪呵呵笑道:“这是个好信儿,你们慌个什么?”
    “好信儿?”舍人、香女皆是一怔。
    “在下与昭阳本无冤仇,他陷害在下,无非是为令尹职位。今日他既遂愿,在下就无忧矣。再说,此人真要实心整死在下,也不在此时。狱中那阵儿,在下纵有十命,也早没了。”
    听他这么一说,舍人、香女均是点头,各自放下心来。
    “不过,”张仪转向舍人,“此处的确不宜久居,我们是该走了。再说,贾兄是生意人,也不能为在下耽误买卖。”
    贾舍人应道:“生意是小事,张子欲去何处,可否说予在下?”
    张仪思忖良久,长叹一声:“唉,说起这事,在下真也汗颜。近几日来,在下反复思虑,可思来想去,竟是真还没个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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