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是不能从绣楼里下来的,绣楼的楼梯是活动梯,每日只有丫鬟和嬷嬷上来的时候会放下来,她也是不能认字的,她的父亲杜老爷虽然是个举人,饱读诗书,家里的四个儿子也早早的就开了蒙,但是唯有杜定娘,就是不可以认字、就是不可以读书。
    她也是不能听戏的,园子里办宴会、有戏班子来演的时候,她只能远远的听到一点点的响声,可一个久不见阳光,佝偻的女孩,耳朵又能怎么好呢?她其实根本听不清那些唱戏的究竟在唱什么。
    甚至生了病,她也不能从绣楼里出来,本地没有医女,杜家只有几个稍微会一点医术的老嬷嬷,她生了病,就让这些老嬷嬷翻来覆去的看,而这些老嬷嬷,唯一会说的,就是“小姐的病,先饿上几顿就好了。”
    一个人人羡慕的千金大小姐,居然过的是这种日子!
    这一种痛苦,除了琥珀,无人在意。
    终于有一天,琥珀发动妖法,带着定娘出去玩了一圈。
    定娘看见太阳,都像是老鼠一样,缩在一旁,都很畏惧。
    而且,她的体力太差了,实在是太差了,走上三步,就喘不过气。她做出了这么出格的事情,本就心里忐忑害怕得要命,琥珀带着她去了一间茶馆里听说书,只听了一半,定娘就求着琥珀带她回去。
    琥珀只好带她回去。
    回去的时候,定娘第一次看见了她们家的园子。
    很漂亮的。
    父兄们的屋子,也很开阔,很明亮,还有院子,院子里花团锦簇,十分美丽。
    她回到绣楼,大哭一场,痛苦得恨不得晖过去。
    ——那个时候,距离定娘自裁,已没有多久了。
    琥珀说到这里,已不再说了。
    这些事情发生在二十多年前,已很久远了,很多细节,她也已记不清了,她懒洋洋地眯着眼睛,又凑上去要吻展昭,展昭身上那种气息,实在是叫她贪恋得很。
    琥珀的耳朵和尾巴都已又出来了,尾巴快活得摇起来,一双雪白的狐狸耳朵也一动一动的,配上她那副娇艳动人的面庞,实在是叫人……
    实在是叫人移不开眼睛的。
    这样的狐狸美人,谁能忍心拒绝她呢?
    展昭紧紧地搂住了琥珀,心中却苍凉一片。
    杜定娘。
    她实在是个很可怜的姑娘。
    展昭走南闯北,也知道有些地方的迂腐人家,会把女眷像是圈养一样的关起来,不见天日,美其名曰:保护。
    保护?这是保护还是残害?这日子过的和刑部大牢里的囚犯又有何区别?
    有区别,唯一的区别就是,刑部大牢里的囚犯是罪有应得,而杜小姐却是无辜的。
    他似乎已明白了琥珀为什么杀杜家人。
    后来一定发生了一些很可怕、很惨烈的事情,害的杜小姐自杀,琥珀发狂,杀了杜家全家人,然后……她被天雷劈死,再也没法子晒太阳了,想要得到一点点温暖,都只能像是这个样子,委身于一个男人。
    展昭心头一酸。
    他是因为琥珀的惨事而受益的那一个人,可无法否认的是,他在得到琥珀的时候,是愉悦的、开心的。
    一个男人在面对一个这样的女人的时候,很少能控制得住自己,就连展昭,也不例外。
    他安抚似得吻了吻狐狸美人的额头,又伸手去替她理一理发鬓,美人娇艳无双,搂着他的脖子,又发出了几声“嘤!”的狐狸叫声,她耳朵一动一动的,展昭见了,忍不住要上去摸一摸,琥珀却警惕地躲开了,道:“你做什么呢!”
    展昭默默地缩回了手,只道:“……抱歉。”
    或许对于狐狸来说,耳朵是一个很重要的地方,根本就是摸不得的。
    琥珀的耳朵尖尖又动了动,眯着眼镜打起了惬意的小呼噜。
    第134章
    当晚,展昭没回县衙,只是找店小二去县衙跑了趟腿,捎了个消息,只说自己今日有事,暂不回去了。
    琥珀实在是个又敏感、又容易生气的狐狸美人。她既不想进县衙,也不想叫旁人看见她,只有展昭才能得到她的三分青睐,可这种青睐,也是带着警惕的。
    ……现在他要是把她丢下一走了之,琥珀怕是这辈子都不会再理会他了。
    展昭自然不想这样。
    虽然在琥珀之前,他没有过任何的女人,但展昭为人温柔细心,本就可以是一个最好的情人。琥珀窝在他的臂枕之上打着小呼噜,惬意地眯着眼,纤细的双臂还紧紧地扒拉着展昭,展昭侧着身,小心地将琥珀收入自己的怀中,还一下一下地轻拍她的背,安抚她快一些睡觉。
    狐狸的爪子还是相当使坏的,她倒是很知道轻重,但是却很坏心眼的在展昭露出来可以见人的地方抓下一道道的血痕,叫人实在是哭笑不得。
    这狐狸美人的心思,可实在难猜得很。
    琥珀很久违的睡了个好觉,没有做噩梦。
    第二天一早,她在展昭怀里醒来,展昭常年早起,今天自然也不例外,只是碍于这只琥珀狐狸睡得实在很沉,他就有些不敢动,生怕吵醒了琥珀。感觉到怀里的人一动,他才缓缓地睁开了眼。
    琥珀还有些睡眼惺忪的,头发乱糟糟的,身上暖洋洋的,还有两只大狐狸耳朵,毛茸茸、蓬松松的大尾巴也从被子里探出一个尾巴尖儿来,像是有起床气一样的甩了甩。
    她这样子看起来,可实在是鲜活多了。
    展昭的嘴角就勾了起来,微笑着道:“琥珀姑娘,早啊。”
    琥珀揉了揉眼睛,发出一声意义不明的“嘤!”
    展昭伸手去揉了揉她的长发,温声道:“琥珀,我去叫水,你去沐浴一番可好?”
    琥珀的眉头就皱了起来。
    她也不喜欢水的,不是很喜欢。
    不过,既然已是一只成熟的狐狸精了,沐浴还是要沐浴的,琥珀皱着眉,点了点头,表示同意了。
    展昭穿上衣裳,就打算去叫水了。
    琥珀却忽然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袖,展昭一怔,回头去看琥珀,榻上的琥珀懒洋洋的,神色却不太好,她斜着眼看展昭,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咬着唇、很不信任地道:“……你是不是借着叫水的机会,就要跑了?”
    展昭:“……”
    展昭:“噗嗤。”
    琥珀实在是……
    展昭忍不住笑了起来,他有些无奈地摇摇头,又重新回到塌边,坐在了琥珀的身边,伸手将她抱进了怀里,琥珀并不是一个很矮的女孩子,可是这样子缩着的时候,却也显得小小一团,能被展昭完完全全的收入怀中。
    他温柔包容得要命,即使碰见琥珀这样反复无常、又心怀警惕的狐狸美人,他也一点点都没有不耐烦、没有生气,只是心疼她曾经那些……不好的遭遇。
    她或许早就对人类失去信心了,但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她犹疑了一下,却还是选择了救他,而没有看着他被那件鬼衣纠缠,溺死在冷湖之中。
    展昭抱着她,非常从善如流地在她额头上落下一个安抚似得吻,柔声道:“展某不走,琥珀,如今你就算赶我走,我都不走,又如何会趁机跑掉?”
    琥珀对这种温柔的话语十分受用,连尾巴都翘起来甩了两下,她眯着眼,两只爪子扒拉着展昭,嘴中却冷冷地道:“……你这个人,明明说自己是个雏儿,如今说起情话来,倒实在熟练的很……你说,你是不是骗我,其实你已有过很多女人了,你这坏男人!”
    展昭:“噗嗤。”
    他早习惯了琥珀说话的这种风格,并不生气,只微微一笑,柔声道:“琥珀,展某不骗人。”
    他从来都是不肯骗人的。
    他只是这样想着,就这样说了,所谓情话,最动听的,不也正是如此?发自内心,本真而具有诚意,比那油嘴滑舌、花言巧语之辈不知高到哪里去了。
    琥珀浑身一震,似乎很受不了展昭这幅样子,嘤嘤叫着,一把就推开了他,背过身去,说什么也不肯再理会展昭了。
    可别扭的狐狸美人的尾巴,却已翘了起来,快活得晃了晃。
    展昭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出去叫水了,转身之时,余光又瞥见琥珀的目光不自觉朝他看来,他心头一暖,嘴角勾起来,琥珀瞅见这个,又冷冷地哼了一声,又背过身去了。
    鬼物阴气森森,与太阳相克,故而不喜阳光,弱的鬼物在阳光下行走,或许会直接灰飞烟灭,而强一些的鬼物也会感到虚弱、难受。
    琥珀比较特殊,她生前是妖,复而又死,乃是鬼物之中,也极其少见的妖鬼。妖鬼妖鬼,自然不会太弱,所以昨天,她才能尾随展昭,一路来到那对王姓夫妇的家中。
    今日更不一样,她体内多了些珍贵的阳气,久违的享受到了温暖,身上也只觉得充满了气力,只用带着帷帽,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围起来,在太阳底下走上一遭,也无甚不可。
    鬼物不需要吃人间的饭食的,可是像琥珀这样贪玩又贪乐的小狐狸,其实本身就很喜欢吃东西的,只是因为常年住在鬼气森森的杜宅之中,一直也不出来,故而这么多年,才什么都没有吃过。
    展昭很敏锐,仅仅只是根据琥珀看了一眼别人的吃食,就意识到了这一点,默默地就给琥珀买了花糕和茶水,正巧进了一间茶楼里去,便一边吃点心、一边听那说书先生说书了。
    他特地叫那店小二去跑腿,买了一身女子的衣裙,这地方是个穷苦地方,镇子上的布庄之中也没几套成衣,料子也算不得顶顶得好……当然了,展昭食朝廷俸禄,又不曾贪污受贿,其实没什么钱,让他掏太多的钱去买最好的衣料,他也不是很能买得起。
    这衣裳实在普通,可是一穿在琥珀身上,就顿时不普通了,她亭亭玉立、腰肢纤细,走起路来步步生莲,妖妖娆娆,虽然头上带着帷帽,垂下的薄纱遮住了面容,但只看这身姿、这风情,就可知道,这乃是一个绝世的美人。
    庆平县这种西北的小县城,又哪里见过什么真正的绝世美人,展昭牵着琥珀的手进了茶楼之后,这茶楼里的人,目光就都黏在了他们的身上,展昭面不改色,扔出一块碎银子,叫了个包间,带着琥珀就进去了。
    琥珀有些不屑。
    她进了包间,用手捻着花糕吃,花糕也算不得最好的,不够细腻,但是琥珀很久没吃过这种甜丝丝、软乎乎的糕点了,惬意地窝在椅子上,一口一口地全吃完了。
    吃完之后,她还嘬一嘬自己的手指,让手指上的那些带着甜味的糯米粉也进了她的嘴巴。
    展昭忍不住去看她,又适时地又递上一块糕,琥珀斜他一眼,没有用手去拿,反倒是垂下头去,轻轻地咬了一口展昭手上的糕,她又在一个比较低的位置抬起了眸,眼角的红色红得有些惊人。
    展昭垂眸看她,他的睫毛忽然也轻轻地颤了颤,捻着花糕的手下意识的要缩回去,又在他意志力的支撑下强行不动。
    他们虽然有了夫妻之实,但却不是夫妻,因为他与琥珀仅仅只认识了一天,仅仅只是因为琥珀的身体有残缺,因此才不得不……
    但这样的行为,却好似他们已是心意相通的小夫妻了。
    展昭的心头也是热的,又隐隐觉得琥珀只是在作弄他玩而已,一时之间,一种窃喜与酸涩之感同时涌上心头,只让他觉得复杂极了。
    思绪万千之间,说书先生已开始讲今天的故事了。
    但凡是这种地方的说书先生,其实爱讲的故事无非两种,一种是才子佳人、一种是清官平冤。
    而今日这一出,就是一出清官平冤屈的故事。
    这听起来,实在是老生常谈,展昭觉得没什么意思,楼下那些茶客们听了也觉得没什么意思,都没有喝彩的声音,众人稀稀拉拉,偶尔和一两声,足见这老套的剧情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但琥珀却不对劲了。
    一开始,她还很惬意,去试一试桌上的茶水——展昭为了她,特地多要了几壶不一样的茶水,想让她都尝一尝,看看那一种她比较喜欢。
    可是听着听着,展昭却发现,琥珀生气了。
    她吃花糕的动作早就已经停下来了,她冷冷地盯着一楼的那个说书人,听他唾沫横飞的去将那清官到底有多么的正义,那蒙冤的小姑娘多么可怜、多么弱小,而伤害她的那些人又是有多么的强大——
    她的喉咙里,忽然也发出那种低低的吼声,手上的勾爪也慢慢地伸了出来,闪出那种阴森森的寒光。
    她的杀心已大起。
    展昭见势不对,一下扣住了琥珀的手腕,道:“琥珀?琥珀?你怎么了?”
    琥珀恶狠狠地瞪他一眼,厉声道:“那个人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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