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冬雪漫漫的时节,水琉璃身着貂裘,在窗口望雪,饮暖酒祛寒。堂前剪尾燕受不了寒冷,飞掠而过。李白泉吃惊之下,那雕梅花的乌银杯脱手落下楼去。打马经过的天龙剑无意间接住了,那凛然正气,和江湖上的豪侠之气顷刻间打动了小琉璃的心。一切便是自此而始。
    天龙剑姓李名白泉,他是九宫山九宫真人的大弟子,其人文采风流,一颗行侠仗义之心更是名动江湖,而此刻更是应太子之邀来京师弘扬玄门道术。本来水琉璃久居地宫之中,甚少在外走动,更无从动情,而此刻却也不免心中泛起涟漪。
    紫家乃学术大家,紫天枢更是翰林院大学士,有身兼太子太傅,备受殊荣。所以紫府无双的大小姐水琉璃自然是身出名门的千金小姐。
    “小姐,明天便是福王四十寿诞,老爷要你陪她去,你打算穿什么衣服去啊!馨儿好为你准备。”
    “傻丫头,你不知道我从不出席这种华丽的场面吗?”
    “可是我听说这次很不一般哦!福王广邀天下有识之士相助,励精图治,打算造福社稷百姓。就连天下第一美男子天龙剑李白泉都去了。”
    “你说的是初到京师背负天龙雪见的剑吗!他真的会去吗?老伯伯说江湖中人和朝廷不是从来不来往的吗?真奇怪,他为什么会自甘堕落呢?”
    “听说他会九宫八卦五行之术,懂得排兵布阵,是江湖上少有的武林术士。小姐,你就去看看吧!馨儿也可以去见见世面。”
    “真拿你没办法,好吧!我就去看看,说好了只是去看看,不许胡闹哦!
    福寿宫位于泰和门外三百里,占地四十顷,主宅位于庄子中心,修建得美轮美奂,富丽如天宫。主宅的左侧是迎宾楼,里边器具一应俱全,随时准备好接待四方来,右侧是食居,里面长年住着上千名来自五湖四海的食。
    李白泉四下望去,黑压压的都是人头,大厅里摆放了几百桌宴席,粗略一算,约有四千人上下,却只占了大厅的一半。据传闻这座大厅曾经有一次万人聚会,那还是百年前的盛况,而今亲眼目睹大厅的规模,传闻当非虚语。
    师傅在武林中地位如此崇高,想必也未曾见过这类大场面,他初出茅庐一时间竟有些面红耳赤、手足无措,心内恍然。他还记得师傅临行前嘱咐,“一个人有多大的能力,就要肩负多大的责任。”
    李白泉行事异常低调,他并没有顺从师傅之言,先去拜见那个素未谋面的福王师兄,此次出山,他倒想先领略京师的浮华,然后在听师傅指示。
    过了半晌,李白泉心稳定下来,他把杯中酒一饮而尽,坐下来慢慢享用太子福地驰名天下的美味佳肴,心底深处却还是隐隐觉得不妥,怕是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他摇了摇头,把这种怪念头甩脱,四下张望,重新打量起大厅里的人来。
    他曾听师傅说年少时被仇家追杀流落京城,被一少年相救,无奈相求收为弟子,传了些微末的功夫,那少年有天子志气,勤学好谋。没想到一别数十年他竟然会潜书来求援,师傅念及师门情谊,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故而命你前去相助。
    李白泉首次出山,却遇到如此场面。细看之下,他也吃了一惊。武林中白道、黑道、绿林道中的首脑人物几乎齐聚一堂,这些人倘若在别处相见,必然是分外眼红,拔刀相向。但他明白,只要踏出晋阳宫百里之外,这些人依然还是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敌,而方圆百里之内,绝对不允许有刀光血影出现,这已是所有武林中人的共识。
    “王爷雄才伟略,他日必能一统江山啊!王爷礼贤下士,在诸位王爷中可谓是无出其右啊!听说皇上龙体欠安,今日举办招贤大会,相必是江山要易主了”
    迎宾楼内,盛宴仍在继续。大声说话的是兵部侍郎顾今朝,他的嗓音也如雷鸣一般,在宽敞的大厅里依然有嗡嗡的回音。
    “是啊,如今皇城内势力纷纭,想必来日必有一场争权之战啊”附近桌上的户部侍郎应声说道,“可惜啊,现下京师是鱼龙混杂,京城又将不宁了。”言下不胜惋惜。
    李白泉虽然坐在十余桌开外,还是清晰地听到了这段对话,顾今朝与李白泉相距甚远,若非他故意提气发音,李白泉也听不到他们说话。不单他听到了,整个大厅里的人都听到了。但谁也料想不到,竟是傅山河率先应声附和,无人不知朝廷内党派纷争这两家乃是生死对头,户部、吏部、兵部各自心怀鬼胎,可是此刻谋反之言论却如此昭然若揭。
    李白泉此刻才明白这并非好宴请,而是招揽天下群雄,好在皇帝退位时能确保王位,真是用心良苦啊!
    孙雷也甚是尴尬,但既然开了声也只好继续下去,心里只期盼该死的黑豹可千万别再搭茬,他咳嗽了一声,清清嗓子,又说道:“所以我说皇帝应该早日下诏立下储君,扶持太子登基,好安万民之心。”
    不料一个阴森森的声音响起:“历代开国英主可都戎马倥偬的英雄,似太子这等只知道坐享其成的熊包软皮蛋怎能马上取天下。”孙雷腹中草拟好的一大堆颂词登时窒住。循声望去,却找不到人,厅里的人也都循声张望,想看看是谁如此大胆,敢在此种场合发此不同意见,人头摇来晃去,却连声音发出处都搞乱了。
    有些人心里也不禁打了个转儿:是啊,福王虽征战多年,却从不亲自出手,也难怪天下人有疑虑?众人念头尚未转完,那个阴森森的声音再度响起:“历代无不亡之国,千年无不散的筵席,诸位尽情吃,尽情喝吧,以后就没有了。”
    真是一语激起千层浪,大厅里的几千号人正陶醉在美酒佳肴中,满怀对主人的感激之情,蓦闻此大逆不道的话,都拍案而起,起身后却不知冲谁发难,便摇头晃脑,四下里寻觅。
    “腹语术!”不知有谁大喊了一声。众人激愤的脑子清醒了一些,都在心里回想武林中有谁会这门功夫,可怎么也想不出,一时间有的面面相觑,有的面现迷惘,有的则陷入沉思。
    李白泉从声音第一次发出已然知道其位置,他不是靠耳朵,而是靠意念感应,但他觉得那人说出的话也有道理,所以没有揭破,待这声音再度发出后,他忽然有种感觉,如同灵感忽然降临一样:此人一定和沈庄主的求援有关,一念及此,他不再犹豫,大喝一声:“人在窗外。”
    他纵身跃起,平平飞出,如大鸟滑翔一般,临到半开的窗子前,并不换气,也不借力,身子蓦然一折,如游鱼般从狭小的缝隙里滑了出去。
    众人无不看得目瞪口呆,心旷神怡,这正是习武之人梦寐以求的境界,但又是无法修炼到的境界,只能诉诸想象。蓦然间见到有人使出,真如同白日里见到天女下凡一般,说不出的心花怒放。
    李白泉一出窗外,立地站定,眼睛向上看去,但见一个黑乎乎的人影如壁虎般贴在墙壁上,即便在快满月的夜晚也难以发现,此人显然是在窃听。许飞扬平地拔起身形,在中途手指一搭墙壁,借力上升,直冲黑影冲去。那黑影不动则已,一动也快得惊人。一闪之间已然翻上楼顶,许飞扬随后追至,那黑影却如跳楼自杀一般,从几十丈高的楼上奋力向前冲去,犹如星丸弹掷,落到几十米开外的草坪上,然后化作一道黑线,滚滚向庄外飞驰,几个起落间便化成一个黑点,消失在远方的无边夜色里
    李白泉也惊异于来人的身手不凡,虽然自忖追得上,却没有去追,他站在楼顶上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太子真是遇到了大麻烦了。
    他游目四顾,在楼后面的草树丛里又发现一道人影,他心下暗道:来的人还不少,看你往哪里逃,身子向下一冲,平稳地飞下,没带起丝毫的风声。冲至地面,他脚尖点地,立定身形,又悄然无声地向那道黑影突袭。他掀开浓密的树丛,正欲出手将那道黑影擒住,蓦地里如中雷击,愣怔当地。
    但见清冷的月光下,一位少女站在草丛里,正低头观赏一朵绽放的牡丹,恍然间李白泉觉得空间倒错,一定是误入了仙子的花园。
    那少女并没听到任何声响,心里却清晰地感觉到有人到了她身边,她侧过头,看到从树丛里探过头来的许飞扬,略现惊诧神色,旋即微微一笑。这可不是拈花微笑式的顿悟,许飞扬霎时间感到脑子嗡的一声,仿佛里面有什么东西爆炸开来,向四面迸射,整个身子也空虚飘荡,已无我身之存在。
    那少女看他一副痴痴迷迷、魂不守舍的样子,心中甜甜的甚是受用,微笑道:“你是谁啊?”
    “你是谁啊?”李白泉并不是想反问,而是晕晕乎乎中机械地重复了一句。
    “是我在问你啊,”少女咯咯地笑出声来,“你是想问我的名字吗?那可不能随便告诉你,你若想知道就去问家父好了。”
    “家父是谁啊?”李白泉听到那银铃般的笑声,如同一滴滴甘泉渗入心田,心荡神驰,脑子已无法正常思维了。
    那少女一愣,蛾眉微蹙,又可气又好笑,纤足一跺道:“你这人看着蛮老实的,怎么这样坏呀,我说的是我的家父,可不是你的,偷着占人家的便宜。”说完,脸上微红,现出小女子的忸怩,低头拈带不语。
    “你的名字也得问过你父亲才能说吗?”那少女等了一会儿,见李白泉全然没有开口的意思,只是一副讪讪的表情,只得主动开口,打破冷场,她自己也奇怪,今天怎么这样想和人说话,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位呆子。
    “李白泉。”他感到口干舌燥,无比艰难地吐出了这三个字。
    “你就是天龙雪见啊?”少女大是诧异,意似不信,她上上下下打量李白泉半天,冲口道,“你不会是假冒的吧?”
    “李白泉有什么了不起,我假冒他干什么?”
    “不是,我只是觉得不像。”那少女又偷偷掩嘴笑了起来。
    “我就是我自己,哪有什么像不像的问题。”李白泉苦笑着说,这一会儿他倒是感觉自己头脑清醒了,但一看到那少女如花笑靥,心旌又摇荡起来。
    “九宫山的传人是九宫真人啊。”少女一边继续打量着他,一边微笑,显然对他的身份饶有趣味,“真人就应该是个老道士,须髯垂胸,白发飘拂,红光满面,手执长剑做金刚怒目状。”少女一边想象着一边说。
    “那是我的祖师爷的样子,姑娘怎会知道?”在九宫真人供奉的第三代祖师元天罡的画像倒确实就是这副样子。
    “我就是知道,怎么知道的不告诉你。”那少女调皮地一笑,目光又转向那朵娇艳欲滴的牡丹花上,忽然叹了口气,如水的眸子里流露出不胜怜惜之意。
    “怎么了?”李白泉轻声问道,那声叹息如同一枚细针,使他的心痛了一下。
    那少女抬起头,正想说什么,忽听后面远处传来一叠声的叫喊:“小姐……小姐……你在哪儿啊?”语声甚是惶急。
    那少女蓦然想起什么,说道:“他们在找我,我得走了。”
    “再见。”李白泉的心陡然缩紧。
    “不会有再见了,”那少女摇摇头,脸上现出一丝凄凉痛楚的神情,又叹了口气,“一切都结束了,一切都是诀别,不可能再见了。”
    李白泉的心瞬间碎了,既是因为她脸上那种表情和那句话,更是那少女内心里更深一层的什么东西。他虽然看不到,摸不到,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充塞身心的无望而又巨大的痛苦。
    那少女伸出纤手,折下那朵牡丹,送到李白泉手边,笑道:“送给你吧。”转身踏着细碎的莲步朝越来越惶急的喊声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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