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本狂简,又重以斐然之章!”
    朝烟看着亭下,灯火盎然,不似人间。
    人间总会有昼与夜,而此夜的这里,却如明晃晃的白日。天也被照得发亮,月色隐在万千花灯之中。
    夜风招摇在亭子中,朝烟捧着兔子灯,瑟缩在许衷怀里。
    她仰面看向许衷,莞尔:“羡真,我很喜欢这里。”
    许衷便知道,这一趟,带她来对了。
    朝烟此前的十几年之中,从来都只在内城之中过着元夕。而旧内城之中,她去看灯会的,无非就在那几个地方。御街、州桥、潘楼街、马行街,或是相国寺一带。就算再好看,十几年来,也没看得过什么新意。
    只有这里不同。看街亭地处高台,又在朱雀门外,能得全然不同的眼见。抽身于灯火之外,自高而低地看看街巷阡陌,看看市井人烟。
    又是三炷烟花在天际炸响,许衷将朝烟揽在怀里。
    “你若喜欢,我们便常来。”他低下头,对朝烟道。
    亭中自然不止他二人在此,可两人相拥,却仿佛世上再无旁人。
    朝烟眼中是灯火的光亮,盈盈烁烁,也有微微的泪痕。
    此刻,她心中所想,便是要一生活在这东京城中。
    人间繁华在此,天上热闹也在此。有姊妹,有父兄,有夫君,有父兄,如黄帝梦游华胥之国,入水不溺,入火不热,其乐无涯,夫复何求!
    第74章 待诏
    正月十五元夕夜,西北急报星夜赶到了福宁殿。
    宫宴方毕,官家正召幸着一位舞女。
    内官急促地敲门,官家才酒醒,披上大氅撩开帘子,到了正殿来看急报。
    急报是孙权彬派人送来的,他已经赶到了鄜州,正在统筹鄜州兵马,与本城守将交接兵符。欲在三日后出兵解救延州城,特来问官家旨意。若是官家许了,便不用再送信过去。
    官家看着这急报,叹道:“长卿是个有主意的人。三日功夫,延州到京城,京城再到延州,根本来不及。他这旨请的,实在不真心。”
    那美貌舞女揉着眼睛,也从侧殿中出来,伏到官家膝上,问他:“官家,长卿是谁?”
    “便是内侍押班孙全彬。”
    “喔!”舞女莞尔,“也无所谓他是谁,只要能为官家分忧,便都是好人。”
    “那你也是好人。”
    舞女抬起眼,望向官家:“官家可要给我个名分?”
    “自然。夕妍,你此后,便是张娘子了。”官家摸摸舞女的秀发。
    战报紧急,官家一连劳累了一个多月,时逢节日,总算能松一松筋骨。
    朝云此夜并没有出门。她坐在自己的院子里,看着西面的天。
    四处都有爆在天上的烟花,如火流星一般坠落各地。她望的却不是花火,而是一片片游走的云,和半隐半现的月亮。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
    她不知道自己在思念什么,也许是西面的那轮不曾相见的明月,也许是身处在西边的那个人,也许是即将开始的又一场大战。
    她企盼着酣畅淋漓的大胜,期盼着王师西定,吞灭那犯上作乱的西夏人。
    何时何日,若能等到那人得胜还朝,西北之地再无烽烟,她必要去亲眼看看大漠之景,要去草原上纵马四方,而不是在这一隅之地痴痴地望月。
    看着,想着,朝云莫名地笑了。
    “雪满,雪满,我的钺呢?”她呼唤着一旁打瞌睡的雪满。
    雪满迷迷糊糊地问:“姐儿,什么月啊?月在天上呢。”
    “不是月亮的月,是兵器,钺。”朝云笑道,“那年我去金明池演女戏,用过的那个钺!”
    “哦哦!”雪满想起来了,跑到小库房里,从一堆箱箧之中找到了它。
    朝云练它时,比如今年纪小,个头也小。那时,这把钺是趁手的兵器。而此时在朝云的手上,却显得小了。
    “雪满,你让一让。”朝云道。
    她摆了个架势,“嚯”了一声,拿着钺忽然耍了起来。招式并不多,却每一招都划出了风声。
    北风袭来,更是让钺在她手上有了肃杀的清冷。
    天上月,手中钺。
    李朝云都要。
    正月末,两件事成了东京街巷说书人爱讲的。
    第一件,是官家的风流韵事。说官家新封了一位宫里跳舞的舞女作娘子,宠爱备至,如今是宫里最红火的女子。
    第二件,是朝廷与西夏之战,救兵已解了延州之围,打散了元昊的驻兵。如今元昊已然撤兵,回西夏去了。
    二月初时,朝烟莫名被召入宫。她本以为是表姐召她,一问却不是。来传唤的小黄门告诉她,找她的是官家新封的张娘子。
    朝烟摸不着头脑,她根本也不认得什么张娘子,到底是什么人找她。
    进了宫,见了人,才发觉这位张娘子,竟然是当初二皇子满月会上,在表姐宫里见到的那位落了单的舞女张夕妍。
    张夕妍笑呵呵地拉着朝烟,说上一回见面时,两人都是姑娘,如今两人竟都嫁人了。
    朝烟嫁人之后难得进宫一回,在宫里,又问起燕草的事。张夕妍刚做了娘子不久,也不熟悉宫中女官,倒是身边的婆婆知道,告诉朝烟:“董娘子入宫后,人人都夸她呢!如今正要晋升司正,恐怕忙着呢。”
    朝云听说了监西北部军回朝的消息,打听好了日子,到城门口去守着他们归来。
    宋军在三川口惨败,死伤惨重,关心军政之人,人人心里憋了一口气。如今总算有了胜绩,在城墙内外等候王师归来之人不在少数。
    朝云难得自己出门一趟,头上戴了顶帷帽,站在人群之中。
    城门大开,守将查验拉着腰牌,高喊着放行。
    孙全彬与一众延州、鄜州将领们,骑在马上,徐徐入了城。
    金辔头和铁甲胄在人群的包围之中缓缓走过,反着光的寒兵曾饮过西夏人的血。他们从西北归来,带着战胜的消息,也替宋人出了一口恶气。
    “大□□!”
    不知是哪个,忽然高喊了一句。
    “大□□!”“大□□!”
    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阵又一阵的喊声。
    孙全彬手持着缰绳,路过这些为他的胜仗庆贺的人们。他的目光在百姓之中扫过,却停在了一角。
    那里有一顶被风吹起的帷帽,轻薄的纱帘后,是一双透澈的眼。
    “姐儿,人都散了,咱们也回去吧。”
    “嗯。”
    二月甲辰,官家御诏,今岁试武举人。
    朝云闻之,不免欣慰:“总算是又开武举了。只有真与敌军打起仗来,官家才会知道朝中有提拔武将的必要!”
    韩婆婆给她端来药,想用药堵住她的嘴:“姐儿,好姐儿,可别再妄议朝政了。这几日东京城都在说,皇城司在市井之间抓人呢!”
    “皇城司抓的是西夏间者。”
    朝云先前被药烫过嘴巴,好不容易长好了,又不长记性,还是拿到药碗就往嘴里倒。好在煮药的白草之前被韩婆婆骂过一回,如今都等药摊得不烫了才端过来,朝云一口下去,温度刚好适宜。
    闭着眼睛喝完,嘴里发苦,但她忍过这一阵,又说:“朝廷下旨,说东京城中无论是谁,只要抓到一个西夏探事的间者,统统赏赐三十贯钱。百姓抓间者,皇城司也要抓。西夏人还抓不完,哪里就有空来抓我们。”
    韩婆婆“哎呀”一声,还是不想让姐儿再说这些事。
    朝云撇撇嘴。
    她在山光阁里说朝政,其实也就是说给自己听。无论是女使,还是家人,她又没有个能谈论这些的人。
    就这样说说都不行吗?她叹口气,想再闷头喝药,可只见到空空的药碗。
    延州大战结束,将领已经还朝,但西北还有余事要处置。
    几个讨巧卖消息的叛徒要抓要杀,几个有功之臣要封赏。那里的百姓受了许久的战乱之苦,从去岁到今岁,日日都过得不太平,官家也体恤他们,免了半年的赋税。
    赦免延州、保安军流放以下的罪名,不赦背叛奸细人。当时作战的将士论功行赏,有死伤者,重赏其家,赡养老父老母,不叫军伍之家寒心。
    且近开春之时,官家又召知制诰拟旨,任命韩琦为陕西安抚使,赴陕西体量民力,修筑城池,以备元昊再犯。
    如此,这场战乱才匆匆被揭过去。东京人只是茶饭时偶尔谈起,又当无事人一般,再也不管西边事怎么样了。而元昊回到西夏后,却又在厉兵秣马,只待休憩过后,再来与宋军一战。
    天再热一点时,东京花开,朝烟从御街赏花归来,回到马行街,去自家的小货行转转,瞧瞧生意。
    许衷去山子茶坊看生意去了,平南在店里,给朝烟讲讲货行账面上的事。
    朝烟鲜少见到平南,如今见他,觉得他虽然话少,又不大会笑,做事却十分仔细,是个得用之人。
    几人正在楼上看着账,楼下的杂役上来告诉平南,说道:“平南哥,那个客人又来了,又要买木板和拓碑。”
    “我下去看看。”平南道,“娘子稍等,小底去去就回。”
    这本是件小事,朝烟却心里有了好奇。平南再怎么说也算是这家店的主管之人,怎么来了客人要买木板,还要特地来和他说呢。
    “我与你一起下去吧。”朝烟也站了起来。
    朝烟施施然下了楼,看见了个两鬓斑白的老丈,身上穿了件半臂粗麻,头戴一顶布帽。
    杂役招呼道:“毕待诏,这是小店的管事。”
    平南上前,对着那老丈点了点头。
    老丈看着年纪虽大,说话却是中气十足:“麻烦小哥了。老朽此次过来,还是要买两车木板,两车拓碑,再加一车泥。”
    朝烟愣地一挑眉。要木板、要泥都好说,兴许是哪户人家修理院落要用。可怎么这人还要一车拓碑。便是给当朝宰执立神道碑,都不用一整车的。一车拓碑,可以给整朝文武刻碑了。
    平南倒是不意外,只告诉他:“与往常一样,这些东西虽说是赠给待诏的,却不是当即就能拿出来的。木板和泥还有,但拓碑还要等些时日。”
    “老朽知道。”老丈深深一拜,“还要多谢贵店主人,多次慷慨相赠,老朽实在惭愧。”
    “待诏客气了。”
    那老丈抬起头,才看见平南身后一位贵妇,问道:“不知这位娘子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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