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云双唇发颤,微微侧过头来,看向朝烟:“姐姐,是真的吗?”
    “什么是真的吗?”朝烟又是着急,又是不解。
    “他死了。”
    “谁死了?没死啊!”朝烟招招手,让女使抱来襁褓之中的孩子,“看,你第一个孩儿,好端端活着呢。”
    孩儿的哭声响极了,呜哇呜哇地,叫得朝云心烦。
    可她实在没力气再说话了,身下一阵剧痛将她从昏睡的边际拉了回来,痛呼即将出口的一瞬,又被她吞进咽中。
    死咬牙关,无论怎样都不肯叫。
    “啊!”
    一个女使惊悚地叫了起来。
    任大娘子也是眉头一皱,看见了朝云身下忽然冒出的一大片血。
    “热水,快拿热水来!”
    朝云的血崩,让第一个哥儿降世的欣喜一扫而空,屋子里上上下下的人又忙碌起来。
    她产前已经大出过一次血了,如今又出,境况忽而就危急起来。
    任大娘子看了血的颜色,飞快地报出几种药,要人赶紧去药铺里抓药来煎。
    “娘子,你肚子里还有一个,再用用力,先把孩子生下来吧!”任大娘子也是一头的汗,深秋时节,却一点儿寒意都感受不到。
    朝云只觉得,自己再一次被一匹烈马摔在了草场上。
    有人在梦里送了她一匹烈马,她本以为自己能驯服得了它,得意地甩动着马绳,却被马儿无情地摔下。
    细密的痛从浑身任何一个地方传来,像是将她的身体撕裂成了数瓣,一把尖锐无比的刀从上至下地劈开了她的脊柱,而又有万千根银针戳入了她的血肉。
    蚀骨钻心,不仅仅是生子时身下的剧痛。
    “娘子,来,用力。”
    好像有人在说话,可朝云听不真切。
    她想要从草地上爬起来,却一遍一遍地用力,却好像一点儿都动不了。
    “娘子,用力!”
    任大娘子的声音不曾停下,而抓紧她手的朝烟也在一旁不断地喊着她的名字。
    云儿,云儿!
    明明痛得忍受不住,还要逼迫自己不准叫唤的云儿。
    朝烟多么希望自己的妹妹不要在这种关头要强。
    不喊苦也不喊痛,这份烈性,让妹妹一点儿都不像个大家出生的小娘子。
    云儿,喊出来吧,不要紧的。
    这里都是自己人,真的不要紧的。
    朝烟在朝云耳边一遍遍地重复着,她想听见妹妹同所有产妇一样的哀嚎声。
    但朝云偏偏不是她们。
    她仰头借力,手再一次攥紧,腹下狠狠地用了力。
    “对,对,就是这样。娘子再用力!”
    看见朝云恢复了气力,任大娘子眼中都起了光亮。
    她上手摸了摸朝云的腹,想要判一判下一个孩儿有多大,胎位又正不正。
    可这一上手,任大娘子便愣住了。
    这肚子里的这个,怎么比刚生下来的那个还要大?
    通常的双生子,一个孩儿大,另一个孩儿就会小一些。毕竟母亲也就这么大的肚子,乘不下两个大大的孩儿。
    朝云生下的第一个孩子如独胎一样大,任大娘子便以为,剩下的这个会小一些。
    可没想到竟然还更大了。
    这可不妙。
    娘子看起来已经没什么气力,若是拖得久了,恐怕母子都要有危险。
    “快,娘子,咱们再来用力。来,用力!”
    朝云的手臂与脖颈都开始颤抖,虚汗一阵阵地冒出来,沁湿了身上的一层薄被。
    她支离的思绪在游荡,思索着:这人世间的人,是不是只会说“用力”这一句话了。
    用什么力呢?
    间杂着她的迷离,一时忘记自己正在生产,一时又被剧痛扯回思绪。
    一阵疼痛伴着一阵力气,一点一点地,像是在从那片草地上爬起来。
    她相信,再烈的马儿也能被驯服,再大的疼痛也能被她熬过去。
    “呼……”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松了松发白的唇,又再一次咬紧。
    “嗯——”
    用力,她在用力。
    半个时辰过去,又是半个时辰。
    朝云生第一个孩子本就已经用了半个多时辰,第二个孩子又熬到了此时,天都快黑下来了。
    朝烟眼睁睁看着妹妹的脸愈来愈白,却什么都帮不上。
    药已经灌下去一碗了,可无论妹妹怎么用力,孩子就是生不下来。
    总算在又一碗药端来的时候,朝云闭紧了眼睛。浑身的筋骨再一次用劲,任大娘子一声浅呼,孩子露出了头来。
    朝云的肩膀瞬时间松懈,不用三两下,孩子的全身便紧接着出来了。
    又是一张大裹布包了上去,任大娘子完全松了气,累且笑着:“恭喜娘子,两个哥儿,一个赛一个地健壮呢。”
    朝烟也总算能放心了,听着两个孩儿的哭声,头一回觉得孩子的哭闹也能让自己安心。
    韩婆婆抱着孩子要给朝云看,朝云却还是闭着眼,不肯看自己的孩儿。
    朝烟便拉拉她的手,说道:“云儿,看看你的孩子。”
    朝云瞥过了脸,并不着一眼。
    她心中全是害怕与惶恐。
    她怕看见这两个孩子,生得像那个畜牲。
    若是像郑平,那便还好些。可千万不要像郑迢。
    不然,她觉得自己一定会逆伦,亲手杀死这个孩子。
    雪满又拿了帕子来给她擦脸,冰冷的帕子一遍遍拂过额头,时刻提醒着朝云那屈辱的夜晚。
    至今,刚好十个月。
    她身下的血还在不断地流出,但已没人在意,总觉得产妇的血总会止住。
    两个孩子被一同放在一边的榻子上,个子小一点儿的是哥哥,个子大一点的是弟弟。
    朝烟放开了朝云的手,也到榻子边,想看看自己的小外甥。
    雪满只可惜自己不能开口说话,不然看着朝云痛苦的模样,她一定会让一屋子的人稍稍静一静。
    朝云的虚汗还是断不了,脖子后也湿了一片。雪满看见了,便将帕子再伸下去,给姐儿擦擦。
    朝云轻轻地开口,在雪满耳边道:“抱走…把他们抱走。”
    她一点儿都不想听孩子的哭啼,也不想看见这两个孩子。
    本就不想要的孩子,艰苦地生下来,自然也没什么喜欢。
    雪满张了张嘴,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已经哑了。朝云忘了。
    几人正看着两个小哥儿,任大娘子忽然笑道:
    “这对双生的哥俩奇怪呢!”
    “我接生过许许多多的双生子,两个哥儿,或是两个姐儿的,都长得一模一样。”
    “可娘子的这对哥儿竟生得不一样。眼睛,鼻子,小嘴巴,还有这双耳朵,几乎没有一样的地儿。”
    “真是奇怪!”
    任大娘子说得轻松,并没有察觉到,朝烟悄然转变的脸色。
    两个哥儿都是从朝云肚子里出来的,怎么会不一样?
    双生子,不该都生得很像吗?
    她再去看两个小外甥,确实,相貌并不相似,个子也不一样高。弟弟更壮实些,哥哥反倒瘦弱。
    倒不像是双生兄弟。
    她思索着为什么会妹妹所生的双生子会不一样时,忽然想到了什么。
    笑容凝滞在了脸上,再也没有什么喜气。
    她悄悄转过身去,看向床上躺着的妹妹。
    朝云缓缓睁开了眼睛,那双眼里,写满了失望。
    唔——
    又是一口鲜红,从她的嘴中涌出。
    顺着唇角,如溪流般倾泻。落在床边,又流到地上。
    “云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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