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此时此刻说的甜言蜜语,几分真几分假?
    又或许,全是假的,为了哄骗他保全谢四郎,刻意的委曲求全。
    神经突突直跳,他闭上眼,藏起猩红的杀戮。
    大掌同时捂住谢瑛的眼,唇落下去,亲吻她殷红的唇。
    双臂勾住他的颈,如丝绸般细滑,周瑄反手抓住她手腕,扯下来,摁在头顶,另一只手则继续遮住她的眼睛,不想看到任何一丝欺骗的神情。
    谢瑛绷紧了脚趾,抵在绸被上,虽担心周瑄忘了顾及,却还是忍着,尽量蜷曲起小腹护住孩子。
    仿佛那唇贴近耳畔,低低说话。
    “谢瑛,朕是真的喜欢你啊。”
    ......
    何琼之的密信传到京城,周瑄亲自启开,朝廷伐乌孙的几次战争,皆以胜利告终,何琼之与乌孙残存部落进行密切追赶围堵,只剩扫尾。
    得胜的消息被摁下。
    天香阁的鸨母在离开顾家后便被秘密擒获,顾九章到底选择了忠君,这才免去顾家大难,否则今日的顾家,将深陷泥沼之中。
    经过审问,鸨母招出上线,然去追捕时,那伙人已经分散逃窜,故而海捕公文发出,只是以极其隐秘的形式,怕引发骚乱,亦怕打草惊蛇。
    无形的网子铺开,周瑄在下一盘棋。
    一盘决定谢楚生死的棋。
    现下唯一的不确定,便是幕后策划者。
    他像是阴沟里的老鼠,深深潜藏,等待最佳时机,然后以谢楚的身份做文章,趁势掀起争端乃至战乱,朝廷乱则边境不稳,边境不稳则异军伺机而起。
    朝廷花重金人力物力倾囊而助的安稳日子将不复存在,成群的小撮逆乱将会流窜联合,成为令朝廷头疼却无法根治的存在。
    此等势力一旦养成,必然要重新花费时日和钱银兵马去治理。
    眼看就要入夏,睡前楹窗都开着。
    谢府花厅的灯亮堂堂的,秦菀打了个哈欠,从小厨房来到花厅,见谢楚仍坐在当中,愁眉不展。
    不由上前为他捏了捏肩,宽慰道:“临哥儿也是没睡,方才我给他端去银耳百合羹,看见他坐在书案前专心抄写,我看着便觉得很是欣喜,但也心疼。
    临哥儿这么懂事,听夫子说,课业完成的好,近日来的考试也很优秀。”
    谢楚嗯了声,眼神淡淡。
    秦菀停下来,双臂压着谢楚的右肩,问:“郎君,我觉得皇后似乎都知道了。”
    谢楚僵住。
    秦菀接着分析:“她问了临哥儿好多话,随后便将临哥儿从宫里送回来,必然觉察到什么,依照她的脾气,若不知道,那她定会问咱们。
    若真的知道了,反而会闷在心里,想方设法替咱们考虑。”
    谢楚喝了口茶,润嗓子后肃声开口:“从小到大,我没为十一娘做过什么。
    如今我能为她做的,只有这一件事了,保护她,保护她作为皇后的尊严。
    我不会给御史们,给任何人以攻讦她,议论她的把柄。”
    扭过头,谢楚看着秦菀说道:“自然,我希望你同我一条心,莫要因为凭空出现的消息乱了阵脚,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这话的警告意味极重,其实即便他不说,秦菀也明白该怎么做,如今被他堂而皇之的告诫,心里反倒不是滋味。
    她瘪了瘪嘴,难受的歪过身子,抹着眼泪道:“你放心,我便是死了,也不抹黑她。”
    谢楚知道自己话说重了,看秦菀哭的伤心,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上前将她护在怀里,秦菀哭的更厉害了,边哭边拿拳头砸他。
    “没良心,你好没良心。”
    “菀娘,跟着我,你受苦了。”
    不是没有看见潜伏在四下的暗卫,他们如鬼影般无处不在,时刻窥探谢家人的一举一动。
    谢楚明白圣人的意思,不动,才是对谢家,对谢瑛最好的保护。
    那些人想要的,是他受他们蛊惑,甘愿沦为权力和不甘的棋子,一旦踏错,将会是万劫不复。
    贪心起,欲难填。
    奢望本就是从危险中找糖。
    圣人怕他抵不住诱惑,怕他生出觊觎之心,对皇子之位,甚至是皇位。
    毕竟那个位子,是天下人都仰望都渴望的存在。
    他算什么,亲生父亲和养父都不要的弃子罢了。
    饮酒后,谢楚分外清醒,他拔出腰间的匕首,挑开系好的护膊,云纹图案绣的一丝不苟,仿佛能看见谢瑛坐在绣墩上绣护膊时候的恬淡样子。
    他的妹妹,倔强而又执拗,谢宏阔说过,十一娘是最冷情最狠心的女子。
    可他说错了,十一娘的冷情,是对自己的保护。
    因为被忽视被冷落,她便穿上更冷的护甲,保护和支撑自己,她若还对他们抱有幻想和期待,那才会被伤的更深更狠。
    他的妹妹,是最坚韧最可爱的女子。
    匕首尖端抵着皮肉,沿着伤痕一点点割开,绷出的血珠很快凝成血水,滴滴答答掉在地砖上。
    痛苦随之减轻。
    谢楚靠在圈椅背,手腕垂落,匕首的锋芒凉且冷厉,映着孤独的影子折出一条条寒光。
    死是最懦弱的行为。
    他不会死,他会活下去。
    但他无法消减内心的颓败,唯有肉/体上真切的疼痛能让他找回活着的感觉。
    秦菀就站在门外,捂着嘴,泪珠沿着眼尾往下掉。
    她不敢发出声音,唯恐打破谢楚好容易才平息的情绪。
    记不得有多久,谢楚开始给自己包扎,他很专注,面上看不出痛苦的痕迹,像是麻木了似的,包扎完,又将护膊裹上。
    秦菀向皇后递拜帖时,周瑄尚在寝殿用早膳。
    对于谢家的一举一动,周瑄每日都听暗卫回禀,自是知道的清楚透彻。
    他搁下碗筷,用帕子擦拭唇角,若有所思道:“谢瑛,若有一日我和谢四郎同时掉进水里,你救谁?”
    谢瑛咬开芳香的羊肉羹,汤汁溅开,她含糊说道:“我不会游泳的,谁也救不了。”
    周瑄认真起来,“假如你会游泳,先救谁。”
    “多深的水?”谢瑛喝了盏粳米粥,白露又去盛,她胃口不错,酸辣都不忌口。
    周瑄耐心回她:“很深,瞬间可淹没头顶。”
    “那么深呀。”谢瑛犹豫着,问:“那我跳进去,会不会淹死,我若死了,咱们的孩子怎么办?”
    这...
    周瑄拂袖离开。
    谢瑛又吃了一盏羹,并一碟酱菜。
    心里很是迷惑,问这种问题,不觉得幼稚么?
    她摇了摇头,与白露吩咐道:“帮我再盛一碟酪樱桃,不要蜂蜜,太甜了。”
    秦菀跟着用了一碟酪樱桃,宫中新摘的樱桃,有的做了毕罗,有的晒成干果,谢瑛最是喜欢新鲜饱满的,然又不敢用太多,怕窜起火气。
    故而浇上酪浆,宽慰着自己饮用。
    秦菀吃了几口便吃不下去,连连感叹太酸。
    寒露端来一盏蜂蜜,笑道:“娘子甜甜嘴巴。”
    沾着银箸,秦菀好歹咽下酸涩。
    “嫂嫂今日过来,是有事问我?”谢瑛看见她为难的样子,便主动发问。
    谁曾想,这一问,秦菀便又红了眼眶。
    “娘娘,我不敢瞒你,但凡自己有法子,我不会来叨扰你。”她抹了把帕子,哑声道:“郎君那条手臂,快被划烂了。”
    谢楚不肯进宫,谢瑛便与周瑄秉了声,随后由黑甲卫护送,去往谢府。
    人走后没多久,周瑄便沉下脸来。
    他约莫知道掉下水里,谢瑛会先救谁了。
    承禄叩门,道宋清来报。
    先前查乌孙与谢宏阔的线索有了眉目,果真如周瑄所料,谢宏阔留了后手,他与乌孙的密谋源自多年前,为的便是有朝一日携谢楚与乌孙联盟,通过搅混水来各得其利。
    他死了,乌孙却不肯罢休。
    于小国而言,势必要利用谢楚的皇子身份搅弄风云,掀开波澜。
    既追查到踪迹,便断没有放过的道理。
    周瑄冷声道:“不遗余力,将京中余孽斩草除根。”
    谢楚活着,终究是心头大患。
    他没有异心,但总有人蠢蠢欲动。
    宫婢爬床生下的私生子,何其恶心。
    每每想到先帝宠爱王皇后的传言,周瑄便觉得愈发可笑。
    一个被谎言编织的帝后专情,只是先帝用来歌功颂德的工具,向世人昭示他如何深情,如何有义。
    实则他是天底下最薄情的男人。
    周瑄阴沉着眸子,将翻烂的起居录掷到地上。
    先帝幸了很多女人,也杀了很多女人,纵情过后便是无情,他的疯病,成了他荒唐的借口。
    周瑄不敢告诉谢瑛,怕她更畏惧自己。
    他知道自己不会如先帝一般,可谢瑛信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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